曲潤海|《告別歌》

1957年在北京大學未名湖畔留影

1956年10月17日，深秋，剛滿二十歲的父親在山西原平崞陽范亭中學讀高三，這天他寫下人生第一首詩——《夢》：

小張一心想考文/《水滸》《三國》不離身/只盼明年暑期到/金榜題名第一人/轉眼暑期已來到/“趕考”完畢轉回村/忽然一日信件來/打開急看甚校名/哪知“狀元”沒及第/痛哭流涕不成聲/猛地有人把他推/啊，原來是場黃粱夢。

緊接著兩天后，10月19日，他又寫下《絕不停腿》，那是少年對長跑的堅持；10月20日，《回故鄉》里他寫道：“鈴聲響叮當/我自入夢鄉/不要高聲喚/我正見我娘”——那是他對母親最柔軟的思念。11月22日的《考化學》更是鮮活有趣：

今晚演電影/報名無幾人/只因明天考化學/復習最要緊/推選班代表/去找老師馮：“想看花木蘭/考試推后行不行？”

這些稚嫩而真摯的詩句，保存下了父親他們那個年代高三少年最真實的喜怒悲歡。

從此，寫詩成了父親生命中不曾間斷的日常。這一寫，就是整整七十年。

他的最后一首詩，寫于2025年3月20日清晨。在《森林公園晴晨》里，他靜靜注視著窗外：

青青碧水映叢樹/黃瘦綠肥高爾夫/窗閉不聞世聲息/蟻形人影有還無。注：森林公園的高爾夫球球場，草色漸漸由黃而綠，人形漸漸移動起來，是清理。

盡管重病在身，他依然保持著對生活最細膩的觀察。

父親總是幽默地把自己的詩稱作“打醋詩”——樸實如醋，卻是生活最真實的滋味。他在詩中記事、寫人、抒情。孫女和外孫出生后，他為他們寫下一首首兒歌，后來結集成《歡歡喜喜的歌》。那些詩句里，滿是對孫輩的疼愛，對尋常日子發自內心的歡喜。

父親的大學，上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那時是五年制。未名湖畔的五年，詩亦不曾斷筆。1962年畢業，10月18日下午公布分配結果，父親被分配到山西，同學們都祝賀他。當天晚上系里黨政工團學生會開歡送大會。會前父親寫下了一首深情的民歌體詩作《告別歌》，由同班同學楊澄朗誦。

1996年5月13日，與北大同學在故宮外：楊澄、丑運洲、我、胥亞、李晉生、陳鐘琦。

從十八歲的青蔥少年，到多病的耄耋老人；從范亭中學的課桌，到北大中文系的課堂，再到此后的的人生行旅，父親用詩歌，筑起一座跨越七十年的精神家園。

那一本本泛黃筆記本里的“打醋詩”，是父親以最樸素的方式，寫下生命中的每一個珍貴瞬間：歡喜與惆悵，離別與重逢，夢想與現實，真情與友情，戲里與戲外，他記錄的不僅是個人的悲歡，更是一代普通人最真實而微光閃爍的心路歷程。

曉曲追憶于2025年11月22日

在北大宿舍學習

與北大同學合影

與北大同學合影

《告別歌》

長江的水珠黃河的沙，

高山的青松海濱的花。

生在異地不相識，

來到燕園成了一家。

面目不同一樣的心，

性格不同一樣的親。

急性慢性相跟得緊，

響應號召同一個音。

未名湖水悄悄地流，

流去了光陰不回頭。

湖邊的水塔湖邊的樹，

五年的往事歷歷在目：

窩頭咸菜就上夜風，

肩挑日月十三陵。

一串串電車不落道，

城子礦采烏金怎能忘掉！

新春佳節雪花飛，

搞科研哪個都不思歸。

一張桌子上并肩坐，

一部詞典共同翻破。

大黑山啊桃河水，

南莊的日子過得多美！

一樣的教室一樣的燈，

五年前在這里把我迎。

原來的姓原來的名，

五年我變得大不同。

黨啊，娘啊，你不知累，

為兒女你把心操碎。

風雨來時你護我的身，

風雨過后你安慰我的心。

走道你叫我走大道，

跌到了扶起來再向前跑。

爹娘生我時才幾斤，

黨給我的力量有千鈞。

明朝即將赴前程，

怎不叫我動感情！

教室里的燈，老師的心，

五年栽培多辛勤。

教室里座位二百三，

學生坐著老師站。

五年如一日不知累，

只怕我本領學不會。

為使小樹長成材，

恨不得把心掏出來。

馬兒大了要奔跑，

老師的栽培忘不了。

湖邊的鮮花競芳香，

兄弟們送我情意長。

明朝我將走四方，

校里事你們多擔當。

時時刻刻聽黨的話，

虛心學習敬師長。

但愿一代勝一代，

兄弟們比我有能耐。

臉在笑，心在跳，

八十人唱的一個調：

黨的委托重如山，

有本事哪里都能施展。

東風長車路幾千，

我將西度玉門關。

新疆的駿馬格外好，

遼闊的大地任我跑。

駿馬上煉下的本領強，

就因為風疾馬又狂。

風大沙大積雪厚，

照樣的栽瓜又種豆。

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

新疆就是我的家。

心頭有金子手上有鋼，

投筆從戎我拿起槍。

刀光劍影炮彈吼，

強盜來了把他消滅光。

槍桿子打出個新中國，

還憑槍桿子保家鄉。

北京有座廣播臺，

召喚著十幾名兒女來。

無線電波神通大，

革命的強音傳四海。

天上的大雁一字排，

地下的長車云煙白。

祖國的動脈通九州，

鐵路局的兒女寬胸懷。

明朝我將走天下，

告別燕園說不完的話。

看不見湖水能看見塔，

看不見水塔還記得話。

天南地北全走遍，

一輩子忘不了咱北大。

曲潤海寫于1962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