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真武閣之旅："四柱懸空"世無雙，為何遠不如三大名樓知名？

若論中國名樓，你大抵會想起黃鶴樓的仙氣、滕王閣的秋水、岳陽樓的浩渺。可倘若我問：可知廣西容縣有座真武閣？外地人多半要搖頭了。

這座明代樓閣，卻像一位隱士，在繡江北岸默默佇立了四百余年。

就連梁思成——這位走遍千山萬水、為中國古建筑立傳的學者，在1962年初聞真武閣時，也并未太過在意。然而，當他在那個冬日登上經(jīng)略臺，真正見到懸空離地的四根巨柱時，這位大師被深深震撼了。

梁思成《廣西容縣真武閣的 “杠桿結(jié)構”》配圖

一、緣起：一次“勉強”的南行

1962 年的梁思成，已經(jīng) 61 歲高齡。自 1931 年投身中國古建筑研究以來，他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從北平的故宮到山西的應縣木塔，從云南的大理三塔到浙江的六和塔，什么樣的奇構巧思未曾見過？所以當廣西自治區(qū)黨委調(diào)查研究室的賀亦然同志向他提及容縣有座 “二層樓上四柱懸空” 的古建筑時，他第一反應是不以為然。

1933年梁思成在大同善化寺普賢閣

在梁思成看來，這大概率只是 “垂花柱” 一類的常見結(jié)構。這種又稱垂蓮柱的木構件，早在宋代《營造法式》中就有 “虛柱蓮華蓬五層” 的記載，金代時造型已相當成熟，明清更是成為門檐裝飾的常用手法，通過出挑屋檐實現(xiàn) “占天不占地” 的空間利用，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再加上當時對方提供的照片模糊不清，建筑工程局 “建筑三史” 編輯組的介紹短文也過于簡略，更讓他覺得這座閣樓未必有值得專程探訪的價值。

蓮花式垂花柱

真正讓他改變主意的，是廣西自治區(qū)和建筑工程局負責同志的反復 “動員”。盛情難卻之下，梁思成抱著 “不很大的希望”，在廣西建筑科學研究所建筑研究室楊毓年工程師的陪同下，于 1962 年新春 1 月 4 日從南寧出發(fā)，沿黎湛鐵路前往玉林。這段旅程算不上輕松，對于身體本就不算硬朗的梁思成而言，每一次奔波都是對體力的考驗。

接待來賓登記表中的梁思成到訪時間信息。圖源：廣西檔案館

二、初見：四柱懸空的驚嘆

次日清晨，在玉林地委嚴敬義同志的陪同下，他們換乘汽車前往容縣。彼時的公路條件遠不如今日，1 小時 45 分鐘的車程里，顛簸是家常便飯。不到十點鐘，一行人終于抵達容縣，在浦覺民副縣長的引導下，走進了東門外的人民公園。當踏上經(jīng)略臺，親眼見到那座傳說中的真武閣時，這位見多識廣的建筑學家，徹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二樓懸空的大柱子有四根

“的確名不虛傳，百聞不如一見。” 自投身古建筑研究三十余年，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結(jié)構 ——二層樓上的四根大木柱，竟然真的懸空不落地，柱腳離樓板面約一寸！

懸空高度3.5厘米

這份驚喜，就像一位收藏家苦苦尋覓多年，終于找到了缺失的那塊拼圖，讓他此前所有的不以為然，都化作了相見恨晚的贊嘆。

對比他發(fā)表在 1962 年 7 月《建筑學報》上的正式論文《廣西容縣真武閣的 “杠桿結(jié)構”》與清華大學檔案館珍藏的手稿，會發(fā)現(xiàn)一場充滿人文情懷的古建探尋之旅。

梁思成親筆手稿，刪除的部分記載了其參觀和工作過程

正式論文簡潔嚴謹，聚焦于建筑結(jié)構的專業(yè)分析，而手稿則更像一本詳實的工作筆記，記錄了許多被刪減的珍貴細節(jié)。抵達容縣的當天，梁思成便與助手黃報青同志定下考察目標：以結(jié)構研究為核心，在一天時限內(nèi)完成盡可能詳盡的測繪。這位 1947 年考入清華大學營建系、后來擔任民用建筑教研室副主任的學者，成了此次測繪的主力軍，而梁思成則謙遜地稱自己 “不過做了些攝影和細部的描畫、零星測繪等雜活而已”。

梁思成手稿之二，坦言未見到真武閣前，并不抱多大期待

從上午抵達至傍晚六點，除去短暫休息，兩人馬不停蹄地工作了七個小時。隨著暮色降臨，光線漸暗，測繪工作才不得不匆匆結(jié)束。這份緊湊的節(jié)奏，既源于對古建的珍視，也暗含著時光不待人的緊迫感 —— 誰也不知道這座歷經(jīng)近四百年風雨的閣樓，還能保存多久這樣完好的狀態(tài)。

梁思成手稿之三，對真武閣的結(jié)構是多年研究古建筑以來第一次所見，且工作流程很緊湊

晚間，梁思成并未停下腳步。在縣人委的燈光下，他和陪同人員一起翻閱《容縣志》，借著這本地方典籍探尋真武閣的歷史脈絡；他還借來容縣千分之一縮尺地圖，仔細描摹下臺閣與人民公園的環(huán)境現(xiàn)狀。難得的是，他還耐心聽取了馬廣蔚縣長關于容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情況的介紹，這份對當?shù)孛裆年P注，讓這場學術考察多了幾分煙火氣。梁思成謙虛地在手稿中稱“實際考察時間僅七個小時”（實際不止），但即使是這短短的七小時，卻讓一座沉睡數(shù)百年的建筑瑰寶重見天日。

梁思成學術報告之真武閣周圍環(huán)境布置圖

第二天清晨八點，梁思成再次來到經(jīng)略臺，對前一日遺漏的尺寸、斷面和結(jié)構細部進行補測補繪。完成所有工作后，他們才啟程返回玉林。

懸空柱（上層金柱）柱頭

途中，一行人還順路游覽了北流縣的勾漏洞，梁思成在手稿中寫道：“勾漏洞雖然規(guī)模可能不如桂林七星巖，但可能更引人入勝”，字里行間透著學者的隨性與豁達。

三、深研：從化溫泉邊的奮筆

更讓人動容的是，這份學術報告，竟是梁思成在休養(yǎng)期間初步整理的。1962 年 1 月中旬，受邀前往廣東從化溫泉休養(yǎng)的他，沒有停下研究的腳步，而是利用這段時間整理測繪資料，最終形成了那篇影響深遠的學術論文。他在文稿中再次謙虛地寫道：“這篇調(diào)查報告和幾張圖，就是這休養(yǎng)的‘副產(chǎn)品’”，這般勤勉治學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

梁思成手稿之四，記載在從化繼續(xù)整理資料。從手稿左下角的標記也可以看到廣東人委的稿紙

據(jù)梁思成的弟子、建筑設計大師張錦秋回憶，1962 年梁思成從廣西考察回北京后，對真武閣贊不絕口，打算對研究報告繼續(xù)完善。那天上午天氣晴朗，清華園里一片蔥蘢，梁先生精神很好，在書房里邁著方步，一句一句慢慢口述，偶爾停下來推敲用詞，張錦秋則坐在圈椅上一字一句記錄。一提到令其印象深刻的真武閣之旅，梁大師馬上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只需一堂課稍多的時間，文章就已成型，幾乎沒有什么改動便刊登在了《建筑學報》上。這份 “出口成章、倚馬可得” 的才華，讓張錦秋深深折服，也讓我們看到了大師對真武閣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與推崇。

1950年，病中的梁思成與林徽因討論國徽的設計圖案

這篇文章不僅有嚴謹?shù)慕Y(jié)構分析，還充滿詩意的環(huán)境描寫。他注意到閣前的繡江“龍?zhí)丁保瑢Π秾掗煹钠皆瓦h處的都嶠山奇峰；他記錄了經(jīng)略臺西的唐代銅鐘、堤岸上的老榕樹，甚至江面上停泊的十幾只木船。在他的筆下，建筑不是冰冷的物體，而是與山水、人文融為一體的生命。

手稿之五，梁思成對真武閣周邊環(huán)境進行描寫

梁思成所提到真武閣前的景觀：鐘斗龍?zhí)?/p>

當然，受當時條件所限，文中有些細節(jié)后世有了新解。比如梁思成提到的“鐵力木”，后來研究認為是格木；他測定的建筑方位南偏西26度，也有專家提出是24度或18度。但正是他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為后續(xù)探討奠定了基礎。

廣西樹齡最大的古格木在容縣松山鎮(zhèn)三合村。廣西日報見習記者張鈺斌/攝

四、沉思：明珠為何蒙塵？

梁思成在文中曾惋惜地寫道：“真武閣已四百年歷史，但在中國建筑史中，它卻默默無聞。” 即便有了這位建筑泰斗的 “背書”，真武閣的知名度至今仍遠不及黃鶴樓、滕王閣、岳陽樓這三大名樓。這顆璀璨的建筑明珠，為何會長期 “蒙塵”？

三大名樓。圖源：小樹精Tracy海草球

阿宇琢磨，這背后有四重原因：

第一：地處邊陲。

你看三大名樓，黃鶴樓在武漢，滕王閣在南昌，岳陽樓在岳陽，個個都是水陸要沖，兵家必爭之地。文人騷客南來北往，都得經(jīng)過，留下詩詞歌賦，自然名聲遠播。

可容縣在哪？廣西東南部，遠離中原，交通不便。在古代，這里是"瘴癘之地"，是貶官流放的終點站。沒有李白、杜甫這些"流量大咖"來打卡，即使是蘇東坡，也僅在都嶠山留下墨寶。這種地理上的偏遠，讓真武閣難以被更多人知曉，就像藏在深巷里的美酒，少了被人品嘗的機會。

真武閣現(xiàn)狀

第二：地位下降。

容縣在歷史上并非一直默默無聞。唐代時，這里是容管經(jīng)略使治所，管轄范圍廣闊，是南疆重要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

真武閣的“地基”——經(jīng)略臺，名字可不是隨便起的。唐代詩人元結(jié)曾在此任容管經(jīng)略使，那可是統(tǒng)領一方軍政的大員。明代初期，容州還是個"州"，地位不低。據(jù)考證，經(jīng)略臺可能在唐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明朝嘉靖年間，邑人在經(jīng)略臺上修建了武當宮，又于萬歷年間重建玄武宮。

可后來呢？明洪武十年（1377年），容州降為容縣；明清以來，行政區(qū)劃一降再降。萬歷元年（1573年），容縣人民在經(jīng)略臺上重新建起樓閣，并更名為真武閣，同時將臺基一起加修，使經(jīng)略臺與真武閣連成了一個整體的建筑結(jié)構，所以現(xiàn)在統(tǒng)稱為經(jīng)略臺真武閣。

到了現(xiàn)代，容縣更是成了玉林市下屬的一個普通縣份。如今，容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在區(qū)域內(nèi)相對平庸，缺乏足夠的影響力去推廣這座古閣。

反觀三大名樓所在之地，要么是省會城市，要么是區(qū)域中心，行政地位與經(jīng)濟實力為文化遺產(chǎn)的傳播提供了有力支撐。這種地位上的落差，讓真武閣逐漸褪去了歷史的光環(huán)，慢慢被遺忘在時光的角落。

容州古城

第三：文化斷檔。

唐以來，容縣歷經(jīng)多次戰(zhàn)亂和改朝換代。宋元易代、明清交替，每一次動蕩都是對文化的摧殘。典籍損毀遺失幾乎殆盡，歷史記憶出現(xiàn)了巨大斷層。

您看黃鶴樓有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滕王閣有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岳陽樓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這些入選中小學課本的千古名篇，就是建筑的"文化名片"。

可真武閣呢？沒有名家名篇加持，就像一個沒有代表作的演員，再漂亮也難成一線明星。

留于都嶠山娑婆巖壁上的蘇軾詩作

第四：人才式微。

容縣是廣西著名的僑鄉(xiāng)，海外華僑人數(shù)甚至超過了本縣現(xiàn)有人口，人口總量在玉林市也處于較靠后的位置。大量人口外遷，導致本地人才儲備不足。

2020年玉林市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各縣（市、區(qū)）常住人口 單位：人、%

一座文化遺產(chǎn)的傳播，離不開本地人的深耕細作。而容縣由于人才外流，缺乏足夠的人力、物力、財力去系統(tǒng)性地挖掘、整理、推廣真武閣的歷史文化價值。

人才是文化傳承的載體。人都走了，誰來宣傳家鄉(xiāng)？誰來研究真武閣？這就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越?jīng)]人知道，越?jīng)]人來；越?jīng)]人來，越默默無聞。

2025一季度玉林市GDP情況

這四把鎖，把真武閣鎖在西南一隅整整四百年。直到1962年，梁思成這串"鑰匙"，才打開了她塵封已久的大門。

結(jié)語：發(fā)現(xiàn)，為了更好的傳承

容縣這座小城，就像一本被歲月塵封的古籍，初看平淡無奇，細讀方知厚重。而真武閣，正是這本書中最精彩的篇章。

清光緒《容縣志》卷四中關于經(jīng)略臺真武閣的記載

1962年梁思成的考察，如同為蒙塵的明珠拭去了灰塵。他的報告發(fā)表后，新華社、《人民日報》等媒體紛紛報道，真武閣終于進入全國視野。1982年，真武閣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費孝通題詞“杠桿結(jié)構，巧奪天工”，美國教授泰勒贊嘆這是“中國人民知識、科學、精神上的完美結(jié)合”。

1982年2月23日，經(jīng)略臺真武閣被列為第二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圖源：廣西檔案館

現(xiàn)在，真武閣的知名度仍顯不足。梁思成當年“應該引起我們極大重視”的呼吁，至今仍有現(xiàn)實意義。

站在繡江畔，仰望這座歷經(jīng)四百多年風雨的樓閣，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古代工匠的智慧，更是一種啟示：真正的瑰寶，從不因位置偏遠而減損光芒。它們安靜地等待，等待那些愿意千里迢迢來一睹芳容的知音。

對于容縣、對于廣西，乃至對于所有熱愛中國文化的人們，真武閣是一座值得細細品讀的寶庫。它提醒我們——有些價值，需要時間才能發(fā)現(xiàn)；有些美好，值得世代共同守護。

注：本文部分史料根據(jù)梁思成《廣西容縣真武閣的“杠桿結(jié)構” 》全文及相關手稿整理，由于阿宇只查到了手稿的前10頁，史料有限，如需更細地研究，則可能需要去清華大學檔案館實地查詢了，請大家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