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磊莊機場東側的小山坡上,有座很特別的墳。沒有石人石馬,墓碑也只刻了名字生卒,唯獨朝向戳得人心里發顫——正對著正北方向。守墓的老人說,這是墓主人王家烈的遺愿,那兒有他惦記的三樁事:八寶山的老戰友,婁山關的云海,還有中南海里那句改變他后半輩子的問話。
![]()
這地界如今早被高樓圍了半截,偶爾有民航客機從頭頂低空掠過,轟鳴聲里,老人們還會指著墓碑念叨:“當年就是這老爺子,跟個獨腿將軍一起,把咱們貴州的‘飛天路’給刨出來的。”沒人能想到,這倆后來的“合伙人”,早年間在婁山關的戰場上,差點把對方的骨頭都打斷。
1956年的貴陽夏天,太陽毒得能把柏油路曬化。磊莊機場的工地上,塵土飛揚得像起了黃霧,一群工人正扛著鋼筋往地基里扎。突然有人喊了聲“鐘局長來了”,人群立馬往兩邊讓開條道。一個拄著雙拐的漢子慢慢走過來,褲管空蕩蕩的,每走一步都得先把拐杖扎穩,可腰桿挺得比工地上的腳手架還直。
![]()
這就是鐘赤兵,當時的民航局副局長,新中國民航的“拓荒牛”之一。他來貴州是為了勘察航線,貴州這地方邪門,“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飛機想穿進來比闖迷宮還難。鐘赤兵沒坐車,硬是拄著拐在工地上轉了大半個鐘頭,額頭上的汗混著塵土流成了泥印子。
轉著轉著,他突然停下腳步,盯著前面一個穿灰布褂子的身影出神。那人身形微胖,頭發都白了大半,正蹲在地上跟工程師比劃著什么,手里還攥著個舊羅盤——不是別人,正是前“貴州王”王家烈。這會兒他已經是省政協副主席,來工地是幫著協調地方關系的。
![]()
王家烈也瞥見了鐘赤兵,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羅盤“啪嗒”掉在地上。周圍人都看傻了,這倆一個是紅軍老英雄,一個是前軍閥頭目,這照面怕是要炸鍋。誰料鐘赤兵先開了口,語氣里帶著點玩笑的意思:“老王,別來無恙啊?當年婁山關你借我的那條腿,打算啥時候還?”
這話一出口,空氣都凍住了。王家烈的臉瞬間紅得像燒紅的烙鐵,又慢慢轉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突然往后退了兩步,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鐘將軍,當年是我糊涂,罪過罪過。”他這一揖把鐘赤兵弄愣了,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拄著拐上前兩步,伸手拍了拍王家烈的肩膀。
“過去的陳芝麻爛谷子,還提它干啥?”鐘赤兵的手勁大得很,拍得王家烈肩膀發疼,“現在咱們都是給新中國打工的,把這機場建起來,讓山貨飛出去,比啥都強。”王家烈抬頭看著鐘赤兵,對方眼里沒半分恨意,只有曬出來的紅血絲和真誠。他突然鼻子一酸,趕緊別過頭去抹眼淚,嘴里反復念叨:“好,好,都聽將軍的。”
![]()
這一幕被旁邊的攝影師拍了下來,后來照片存進了省檔案館。照片里倆老頭肩挨著肩,鐘赤兵的拐杖杵在兩人中間,像根架起橋梁的柱子。沒人知道,這根“柱子”背后,是二十多年血與火的糾葛。
時間往回撥二十年,1935年的婁山關,可比1956年的工地兇險一萬倍。那會兒的王家烈,可不是后來這副謙和模樣,在貴州地界上,他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手里攥著十萬黔軍,出門前呼后擁,連蔣介石都得讓他三分。當地人都管他叫“王貴州”,他的兵也有個響當當的名號——“雙槍兵”。
別誤會,這“雙槍”不是兩把步槍,是一把漢陽造配一根煙槍。那會兒貴州鴉片泛濫,光是種鴉片的田地就占了全省耕地的四分之一還多。王家烈的部隊里,上到軍官下到小兵,沒幾個不抽大煙的。打仗前先抽一口提提神,打累了再抽一口緩一緩,戰斗力可想而知。可就這支部隊,憑著婁山關的天險,硬是把紅軍擋了下來。
![]()
婁山關這地方,簡直是為打仗量身定做的。兩邊是懸崖峭壁,中間一條窄道,抬頭只能看見一線天,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王家烈把主力都壓在這兒,就等著紅軍來撞槍口。他那會兒信心爆棚,在指揮部里喝著茅臺酒說:“紅軍就算是插上翅膀,也別想飛過婁山關。”
他沒料到,對面紅軍里有個叫鐘赤兵的愣頭青。那年鐘赤兵才24歲,是紅三軍團十二團的政委,一張娃娃臉,脾氣卻比誰都烈。彭德懷把搶占婁山關制高點的任務交給他們團時,鐘赤兵拍著胸脯保證:“拿不下婁山關,我提頭來見。”
進攻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著瓢潑大雨。紅軍踩著泥濘往上沖,黔軍在上面往下扔滾木礌石,子彈像暴雨一樣掃下來。鐘赤兵舉著駁殼槍沖在最前面,喊殺聲蓋過了槍炮聲。突然,他身子一歪,右腿被一顆子彈打穿,鮮血瞬間把褲腿染透,順著褲腳往下滴,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血坑。
警衛員要把他抬下去,他一腳踹開:“扯淡!現在撤下去,兄弟們的血不白流了?”他掏出綁腿緊緊扎住傷口,咬著牙繼續指揮戰斗,直到第二天傍晚紅軍拿下婁山關,他才“咚”的一聲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這一暈,差點把命丟了。當時的醫療條件差到讓人頭皮發麻,沒有麻藥,沒有消毒水,連手術刀都是用老百姓的菜刀磨的。醫生檢查后說,子彈打穿了動脈,必須截肢。第一次截肢在膝蓋下面,沒幾天傷口就化膿了,只能再截一段到膝蓋上面。誰知道還是不行,最后沒辦法,只能從大腿根部截。
三次截肢,一次麻藥都沒打。據當時在場的護士回憶,每次手術鐘赤兵都咬著一根木棍,把木棍咬得粉碎,額頭上的汗能接滿一碗,卻沒喊過一聲疼。手術完醒來,他第一句話就是問:“部隊什么時候開拔?我不能掉隊。”
就這么著,鐘赤兵成了長征路上最特殊的戰士——唯一被戰友抬著走完萬里征途的團級干部。戰士們用樹枝綁了個簡易擔架,輪流抬著他,他躺在擔架上還不忘給大家講革命道理。有人說他傻,少了條腿還跟著折騰,他卻說:“革命不是靠腿,是靠這股子氣。”
![]()
婁山關這一仗,王家烈輸得底褲都沒了。六千精銳打光了,黔北門戶徹底敞開。蔣介石早就看他不順眼,想把貴州這塊肥肉吞了,這下可算找到借口。老蔣親自飛到貴陽,召見王家烈,話里話外就一個意思:省主席和軍長,你只能選一個。
王家烈心里跟明鏡似的,這倆職位選哪個都是個坑。選了省主席,手里沒兵就是個傀儡;選了軍長,沒了地盤遲早被架空。沒辦法,他只能硬著頭皮選了軍長,沒過多久就被老蔣調去南京當“軍事顧問”,明升暗降,徹底沒了實權。后來他干脆回了貴州老家,隱居在鄉下,每天種種田,喝喝茶,活像個普通老頭。
這倆人,一個在長征路上浴火重生,一個在鄉野間黯然蟄伏,原本該是兩條再也不會相交的平行線,誰能想到十四年后,會在機場工地上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1959年春天,北京的海棠花開得正盛。63歲的王家烈揣著顆怦怦跳的心,走進了中南海懷仁堂。他這次是作為特邀代表來參加全國政協會議的,接到毛澤東要單獨接見他的通知時,他激動得一晚上沒睡,翻來覆去把灰布中山裝熨了三遍。
一進休息室,就看見毛澤東笑著朝他招手:“王家烈同志,快坐。”主席的語氣特別親切,就像鄰家大叔,王家烈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一半。兩人拉起了家常,主席問他在貴州的生活怎么樣,土改工作順利不順利,甚至還問起他家里的孩子近況。
聊了差不多半個鐘頭,王家烈正準備起身告辭,毛澤東突然話鋒一轉:“老王啊,你在貴州,見過鐘赤兵嗎?”
![]()
就這一句話,讓王家烈的眼淚差點掉下來。三年前機場重逢的畫面一下子涌到眼前,鐘赤兵拍著他肩膀的樣子,那句“現在咱們都是給新中國打工的”,清晰得像昨天剛發生的事。他哽咽著回答:“見過,見過,三年前在磊莊機場見過。”
“見過就好。”毛澤東笑著點點頭,“他也一直惦記著你呢。”接著,主席站起身,走到窗邊指著外面的天空說:“貴州這地方,山多,路難走,可不能一直困在山里。要飛,得飛出去。你曾經是‘貴州王’,熟悉這山山水水;鐘赤兵現在是‘飛將軍’,懂航空。你們倆搭伙,把山溝溝變成通途,這事兒就靠譜了。”
“飛將軍”這三個字,戳中了王家烈的軟肋。他活了大半輩子,當過軍閥,下過野,挨過罵,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被這樣看重。他突然明白,主席不是隨便問問,是在給他指一條明路,一條把過去的恩怨都放下,為家鄉做事的路。
臨走的時候,毛澤東親自把他送到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給鐘赤兵帶個好,就說我在北京請他吃辣子雞。他要是忙,你就代我陪他吃。”
從北京回到貴州,王家烈像換了個人。他一到家就召集家人開會,宣布要把自家的老宅捐出去,改成民航職工夜校。那棟老宅是他當年當“貴州王”時建的,青磚黛瓦,足足有二十多間房,家里人一開始還有點舍不得,王家烈卻說:“房子再好,不如為家鄉做件實事有意義。”
之后的日子里,王家烈徹底成了“空中飛人”的“鋪路石”。他帶著工程隊,揣著個舊羅盤,跑遍了黔東十縣。貴州的山又高又陡,很多地方連路都沒有,他就拄著拐杖在前面帶路,有時候爬山爬得實在累了,就坐在石頭上歇會兒,喝口水繼續走。
工程隊的年輕人都佩服他,說王副主席比小伙子還能折騰。每次到一個山頭,王家烈都會把拐杖往地上一戳,跟年輕人說:“當年我在這兒跟紅軍打仗,錯了;現在我在這兒給機場選址,對了。咱們修的不是跑道,是讓山貨飛出去的路,是讓山娃子見世面的路。”
![]()
鐘赤兵也沒閑著。他在北京和貴州之間來回跑,跑審批,調設備,找技術人員。那會兒新中國的民航事業剛起步,困難重重,飛機都是從國外引進的舊機型,技術人員也嚴重不足。鐘赤兵拄著雙拐,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跑,有時候為了一個審批文件,在機關單位門口等一整天。
有一次,鐘赤兵在貴陽考察時犯了關節炎,疼得直冒汗,醫生讓他臥床休息,他卻偷偷溜到了工地。王家烈看見他臉色蒼白,硬要把他送回醫院,鐘赤兵卻說:“跑道早一天修通,老百姓就能早一天受益。這點疼算啥,當年截肢的時候我都沒皺過眉頭。”
兩人就這么并肩作戰,成了最好的搭檔。王家烈熟悉貴州的地形,負責選址和協調地方關系;鐘赤兵懂專業,負責技術和規劃。有時候為了一個選址方案,兩人會爭得面紅耳赤,但轉頭就一起去路邊攤吃碗腸旺面,邊吃邊聊怎么改進。
1960年夏天,好消息終于傳來——貴陽經重慶到北京的航線正式開通了。首航那天,磊莊機場擠滿了人,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鐘赤兵穿著筆挺的軍裝,拄著雙拐,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上伊爾-14客機的舷梯。王家烈站在舷梯旁,穿著整潔的中山裝,恭恭敬敬地敬了個軍禮。
飛機發動機轟鳴起來,慢慢滑向跑道,然后猛地騰空而起,穿過云層,朝著北方飛去。鐘赤兵在機艙里往下看,看見王家烈還站在原地敬禮,身影越來越小。他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褲管,嘴角露出了笑容。
![]()
這條航線的開通,在貴州是件破天荒的大事。以前從貴陽到北京,坐汽車要半個多月,現在坐飛機只要十幾個小時。山貨靠著飛機運出去,變成了真金白銀;山里的孩子靠著飛機,走出了大山,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老百姓都說,這是“王副主席和鐘將軍給咱們修的幸福路”。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王家烈和鐘赤兵雖然不常見面,但經常通電話。鐘赤兵會跟他說北京的新政策,王家烈會跟他講貴州的新變化。有時候鐘赤兵到貴州考察,兩人還會一起去婁山關看看。站在當年打仗的地方,看著腳下蜿蜒的公路和遠處的航線,兩人都感慨萬千。
1975年冬天,北京下了場大雪。噩耗傳到貴陽時,王家烈正在書房里寫毛筆字。當聽到鐘赤兵因心肌梗死病逝的消息時,他手里的毛筆“啪嗒”掉在宣紙上,墨汁暈開一大片。他沒說話,只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整整一天沒出門。
傍晚,家人推門進去,看見王家烈坐在書桌前,頭發都白了不少。書桌上攤著一張宣紙,上面是他用顫抖的手寫下的八個大字:“山高水長,赤兵不朽”。字跡雖然有些歪斜,卻透著滿滿的深情。
![]()
十年后,王家烈在貴陽病逝。按照他的遺愿,家人把他葬在了磊莊機場東側的小山坡上,墓碑朝向正北。那里有鐘赤兵長眠的八寶山,有見證過他們恩怨與和解的婁山關,還有毛澤東那句改變了他們命運的問話。
如今,磊莊機場已經不再承擔民航運輸任務,變成了航空博物館。但每天依然有不少人來這里,看看機場旁的那座墓碑,聽聽那兩個男人的故事。當飛機從頭頂飛過時,轟鳴聲里仿佛還能聽見當年的對話——
“老王,當年婁山關你借我的那條腿,打算啥時候還?”
“鐘將軍,我把貴州的飛天路給你修好了,算我還你的行不行?”
山高水長,恩怨已成過往;云海翻騰,山河已是新裝。這大概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