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剛滿十六歲,從衛校畢業在家等待工作分配。
那天傍晚,我正準備吃晚飯,突然聽到大舅住院的消息。
顧不上吃飯,我騎上自行車就趕往區醫院。
那時的區醫院病人不多,加上我之前在這里見習過,對環境和醫生都比較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大舅的病房。
大舅是在田里打農藥時中的毒。
七月的天又熱又悶,他迎著風噴灑農藥,回到家還沒顧上洗把臉就開始心慌、惡心,渾身直冒冷汗。
幸好大舅媽發現得及時,趕緊把他送來了醫院。
我到的時候,搶救剛結束。
大舅躺在病床上吸著氧氣,臉色已經緩和了許多。
主治醫生是我見習時帶過我的老師,他告訴我大舅已經脫離危險,但還需要住院觀察幾天。
聽了醫生的話,我轉身對大舅媽說:“今晚我在這兒守著吧,你們先回去。”
家里還有豬要喂,雞要關籠,田里的活也耽誤不得。
大舅媽看了看病床上的大舅,又看了看我,點了點頭。
他們答應得這么痛快,原因很簡單——雖然我在親戚里年紀小,但卻是正經衛校畢業的。
在照顧病人這件事上,大舅媽很自然地聽從了我的安排。
她簡單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就帶著表哥表妹離開了病房。
大舅恢復得不錯,當天夜里就醒了過來。
他虛弱地轉過頭,看見守在床邊的我,勉強笑了笑:
“都怪大舅沒文化,吃了不懂科學的虧……這么晚了,還讓你在這兒受累。”
聽他這么說,我心里一陣發酸。
人都這樣了,最先想到的還是別給我添麻煩。
不過他畢竟剛闖過一道鬼門關,體力還很差,沒說幾句話就又睡著了。
天亮后,我去醫生辦公室了解情況。
帶教老師看到是我,說話直接了許多。
知道住院的是我親舅,他主動幫著調整了治療方案,選了些效果不錯又實惠的藥。
上午辦完手續,大舅就轉進了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有兩張床位,暫時只住了大舅一個人。
這種安排多少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
可惜這樣的清靜沒持續太久,第三天下午,病房里住進了另一位病人。
新來的大叔約莫五十歲上下,聽口音不是本地人。
在我們這偏遠的山區小城,外地人本來就不多見,我不由多留意了他幾眼。
這時大舅已經能半坐著聊天了,新室友的到來給沉悶的病房添了些生氣。
這位大叔性格爽朗,雖然言談舉止間透著點像干部的氣質,但沒什么架子,很快和我們舅甥倆聊到了一起。
閑聊中得知,他是來本地出差的。
昨晚在招待所吃了晚飯,半夜開始拉肚子,撐到早上實在受不了,才來醫院看看。
大舅和那位大叔都在病床上打著點滴。
我守在一旁,大舅因為輸液需要頻繁去洗手間,每次我都小心地幫他舉著輸液瓶,陪他走過去。
看到那位大叔也是獨自一人,沒人照顧,我便主動問他是否需要幫忙。
大舅在一旁接過話:“你別客氣,我這位外甥衛校剛畢業,馬上就是正式醫生了,照顧咱們這些病人算是大材小用。”
大叔笑著附和了幾句。
但我看得出來,這位大叔見識閱歷應該在我們之上,說“大材小用”不過是客氣的場面話。
臨近中午,大舅的輸液結束了,大叔還有最后一瓶。
可能是實在憋不住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小伙子,看來真得麻煩你幫個忙了。”
這點小事我自然不會推辭。
我熟練地一手舉高輸液瓶,一手輕輕扶著他下床,往洗手間走。
看得出來,大叔平時生活中大概很少自己處理這些瑣事,即使有我在一旁協助,動作仍顯得有些笨拙,需要我不時提醒他注意腳下的臺階。
到了洗手間,麻煩又來了。
他一只手解不開褲帶,另一只手扎著針不敢亂動,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我上前一步,一邊幫他解開褲帶,一邊自然地化解尷尬:
“咱們都是男的,你是我長輩,我又算半個醫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大叔愣了一下,隨即釋然地笑了:“你說得對,現在是醫生和病人的關系,都聽你的。”
就這樣,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拉近了些。他讓我叫他陳叔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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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又在醫院觀察了三天,醫生確認恢復良好,批準他出院了。
大舅媽和表哥來接他時,我走到陳叔床邊問他:
“我大舅今天出院,你估計還得住一天。你一個人在這兒不方便,要不我留下來再照顧你一天?”
陳叔沒多推辭,爽快地點點頭:“那就麻煩你了,文輝。你年紀雖輕,卻很有醫者的責任心,這很難得。”
到了晚上,陳叔的身體基本康復了。
我們坐在病房里閑聊,他忽然正了正神色,認真地問:
“文輝,聽說你今年剛從衛校畢業,工作分配有消息了嗎?”
我搖搖頭:“還不知道具體分到哪兒。不過像我這樣沒背景的農村孩子,多半就是分到本鄉的衛生院了。”
接著簡單跟他描述了我們鄉衛生院的條件和規模。
陳叔安靜地聽我說完,沉思片刻,沒對衛生院的情況多做評價,卻語重心長地說:
“文輝,我看得出你是個踏實上進的年輕人。但你想過沒有,馬上就要進入新世紀了,現在的中專學歷還算不錯,可社會在發展,以后肯定是學歷越高發展空間越大。”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建議你不要滿足于現狀。即便參加工作后,也要繼續學習,爭取拿個大專文憑。如果有機會能去醫學院脫產學習,那當然更好。”
這番話其實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可一想到眼下連工作去向都身不由己,更遠的規劃似乎更遙不可及。我只好含糊地應了幾句,沒敢多說什么。
第二天,我陪陳叔辦完出院手續。
剛走到醫院門口,就見一輛綠色吉普車停在院中。
司機看見陳叔,快步迎上來:“陳縣……”
陳叔抬手止住他的話頭,轉身對我說:“上車吧,麻煩了你這么多天,順道送你回家。”
我沒推辭,跟著上了車。
告訴司機地址后,心里隱約猜到陳叔應該是個領導,很可能就是縣長,只是不清楚是正的還是副的。
車很快開到了我們村。
讓我意外的是,陳叔也跟著下了車,說要到我家里坐坐。
他在我家喝了杯茶,和我父母簡單聊了十來分鐘便起身告辭。
臨走時對我說:“以后要是到縣城,可以來政府找我說話。”
這句話讓我終于確定,這位我照顧了三天的陳叔,確實就是我們縣的縣長。
可我怎么也想不通,既然他是縣長,為什么會獨自一人住院,連個陪同的人都沒有?
大約一個月后,我收到了工作分配通知。
結果讓我們全家又驚又喜,我竟然被分到了縣城城關醫院,這是全縣除人民醫院外最好的醫院了。
父母和親戚們都在感慨,說這世道還是公平的,只要你有真本事,組織上就不會埋沒人才。咱們家什么關系都沒有,不也分到了好單位?
只有我心里清楚,這件事背后肯定另有緣由。
而起關鍵作用的,必定是陳叔。
到城關醫院報到后,我安頓下來,開始了日常工作。
雖然陳叔說過讓我去找他,我卻一直沒敢去打擾。
但我始終記得他的建議——不能安于現狀,要爭取更高的學歷。
沒多久,我就買來了教材,開始準備自學考試,打算通過這條路拿到大專文憑。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兩年過去了。
這時的我已經十九歲,在城關醫院工作兩年多,算是站穩了腳跟。
更讓我欣慰的是,通過這兩年的業余自學,我順利通過了所有考試,拿到了大專文憑。
這兩年間,我心里一直記著陳叔,但始終沒有去找過他。
雖然那時的縣政府大院可以自由進出,我也曾好幾次在院子里遠遠看見過他忙碌的身影,卻從沒上前打擾。
我知道,陳叔作為領導能夠放下身份關心我,我卻不能不懂分寸。
更重要的是,他當初對我的期望我還沒有實現,實在不好意思去打擾他。
現在終于拿到了大專文憑,在城關醫院的工作也逐步走上正軌,和同事相處融洽,領導對我也比較認可。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是時候去見見陳叔了。
這次去拜訪,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
他是縣長,我只是個普通醫生,我們之間的差距明擺在那里。這次去,更多的是想向他匯報一下這兩年的成長——
畢竟,沒有他當年的鼓勵,我可能不會這么堅持要繼續深造。
那天我很順利地見到了陳叔。
兩年不見,他看起來比從前蒼老了些,但說話的神態還和當初在醫院時一樣親切。
我簡明地表達了謝意,雖然話里說的是感謝“兩年前的某個人某件事”,但我相信陳叔心里都明白。
得知我通過自考拿到了大專文憑,陳叔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好小子,我果然沒看錯人。這么短時間就實現了目標,不容易。”
他接著問起我的近況,似乎對我在城關醫院的工作也有所了解,只是知道得不算詳細。
聊著聊著,他突然問:“文輝,你現在有了大專文憑,有沒有考慮過再去醫學院脫產學習?”
這當然是我夢寐以求的,可我也知道這不是光靠努力就能辦到的。
陳叔微微一笑:“那你準備準備,我來幫你安排。”
1994年9月,醫院通知我去省城的醫學院進行三年脫產學習。
學成歸來后,我被分配到縣人民醫院工作。
那時陳叔已經調往市里任職。
如果說以前因為他是縣長,我在交往中還有些拘謹,生怕給他添麻煩,那么現在我們的關系就單純多了,就像普通的叔侄,相處起來自然親切。
多年后,我調到市醫院工作,退休后的陳叔也住在市區。
我幾乎每周都會去看望他,給他檢查身體,提些養生建議,更多時候就是陪他聊聊天。
回想起來,幾十年前那個夏天,我在照顧大舅的同時,順手照顧了獨自住院的陳叔。
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似平常的舉動,竟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如果沒有遇見陳叔,我的人生大概就會永遠停留在那個偏遠的鄉衛生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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