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的秋天,蘇北平原上風聲鶴唳。麥子早已收盡,田野里只剩下枯黃的稻茬和零星的蘆葦蕩。
天剛蒙蒙亮,吳鴻生便踏著露水出了門。他穿著一件打補丁的灰布衫,腰間別著一把鐮刀,看上去和尋常莊稼人沒什么兩樣。可他那雙粗糙的手里,緊緊攥著的卻不是農具,而是一封疊成指甲蓋大小的密信——那是中共宿北縣委要送往陳圩游擊大隊的緊急情報。
吳鴻生是邵店鎮(zhèn)徐圩村人,從小在泥地里滾大。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佃農,他十歲就開始給地主放牛,十六歲就能扛起一整袋糧食小跑三里地。一九四三年春天,他在表兄黃德理的引薦下,秘密加入了抗日交通網。他不識字,但記路準、腳力好,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副尋常人看不透的沉穩(wěn)性子。
這一日,他要去的是三十里外的陳圩。路上要經過兩道偽軍崗哨,還要繞過一片時常有日偽巡邏的荒灘。臨行前,縣委的老周握著他的手低聲囑咐:“鴻生,這信關系到游擊大隊下一步的反‘掃蕩’部署,千萬不能落到敵人手里。”吳鴻生點點頭,把信塞進衣襟內側的暗袋,小心地揣緊了衣裳。
晨霧未散,吳鴻生沿著田埂疾步走著。路旁的蘆葦在風中簌簌作響,偶爾有野鴨從水蕩中驚起。他不敢走大路,專挑那些只有本地人才認得的小徑。鞋底沾滿了泥,腳步卻絲毫不亂。這些年,吳鴻生送過七八回信,遇到過兩次盤查,都靠著一口土話和一副憨厚模樣蒙混過去。
可今天,他心里總有些不安——前幾天偽軍剛在附近村莊抓了幾個“嫌疑分子”,王莊一帶的崗哨明顯加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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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就在他穿過一片玉米地,快要接近陳圩地界時,突然聽見前方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吳鴻生立刻蹲下身,透過枯黃的秸稈縫隙望去——只見五六個穿著土黃色軍裝的人正朝這邊走來,為首的那個矮胖身影格外眼熟。他心里“咯噔”一下:是王福升!那個在邵店鎮(zhèn)一帶無惡不作的偽軍小隊長。
王福升原本是鎮(zhèn)上的地痞,日本人來了之后投靠偽軍,仗著手里有槍,專干欺壓百姓的勾當。去年冬天,他還帶人抓了吳鴻生的遠房表弟,說他“通共”。吳鴻生和他打過幾次照面,知道這人狡猾又狠毒。
此刻想躲已經來不及了。王福升顯然也看見了他,那雙三角眼立刻瞇了起來,嘴角扯出一絲獰笑:“喲,這不是徐圩村的吳老四嗎?這么早,上哪兒發(fā)財啊?”
吳鴻生強迫自己穩(wěn)住心神,拍了拍褲腿上的泥站起來,咧嘴笑道:“王隊長,我這是去陳圩我姑家?guī)兔κ斩棺恿ā!?/p>
“收豆子?”王福升慢悠悠地走近,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空著手去收豆子?”
吳鴻生心里一緊,面上卻裝得更加憨實:“鐮刀落在姑家了,這不趕早去取嘛。”
王福升突然臉色一沉:“少裝蒜!有人看見你往游擊隊送過信!”他猛地一揮手,“搜!”
兩個偽軍立刻撲上來。吳鴻生知道不能再猶豫了——他猛地推開靠近的偽軍,轉身就往回跑!
“追!給老子抓活的!”王福升的咆哮聲在身后炸開。
吳鴻生像一只受驚的野兔,在田埂上狂奔。秋風刮在臉上像刀子,肺里火辣辣地疼。他能聽見身后雜亂的腳步聲、叫罵聲,還有子彈擦過蘆葦的“嗖嗖”聲。這片地方他太熟悉了——前面有個廢棄的磚窯,往左是亂墳崗,往右……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右前方那片水塘!那是夏天他常來摸魚的地方,塘底有水草,岸邊蘆葦茂密。
追兵越來越近,吳鴻生甚至能聽見王福升喘著粗氣在喊:“他跑不了!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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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吳鴻生做出了決定。他一個閃身鉆進水塘邊的蘆葦叢,迅速從懷里掏出那封密信,塞進一簇枯草根部的泥縫里。他的動作快得像練過千百遍——其實在夢里,他確實反復演練過這樣的場景。
接著,他折斷一根中空的蘆柴,掐下短短一截含在嘴里。這是他小時候和伙伴們玩水時學會的把戲——蘆管能通空氣,人在水下能靠它呼吸。
“撲通”一聲,他悄無聲息地滑入水中。
初秋的塘水已經透出涼意。吳鴻生沉到齊胸深的位置,慢慢蹲下身,讓水面沒過口鼻,只留那根蘆管微微露出水面。水很渾,綠色的浮萍貼著他的臉晃動。他屏住呼吸,耳朵里灌滿了水聲,卻依然能隱約聽見岸上的動靜。
“人呢?剛才還看見往這邊跑的!”
“肯定躲起來了,搜!”
偽軍們的叫嚷聲由遠及近。吳鴻生透過蘆葦的縫隙,看見幾雙穿著膠鞋的腳在岸邊來回走動。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膛,卻強迫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氣——蘆管頂端,一個小小的水泡悄然破裂。
王福升罵罵咧咧地走到水塘邊:“見鬼了,還能飛了不成?”他撿起一塊土坷垃扔進塘里,“撲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
吳鴻生在水下紋絲不動。他想起老周說過的話:“越危險的時候,越要沉住氣。”冰涼的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貼在皮膚上像一層冰冷的鎧甲。一條小魚從他腿邊游過,癢癢的。
“這塘子這么小,藏不了人吧?”一個偽軍說。
王福升不死心,又繞著水塘走了半圈。吳鴻生能清楚地看見那雙沾滿泥巴的靴子就停在離他不到一丈遠的地方。只要對方再往前走幾步,撥開這片蘆葦……
時間仿佛凝固了。吳鴻生覺得胸口發(fā)悶,但他不敢大口呼吸。蘆管太細,每次只能吸入一絲絲空氣。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潛水,也是這樣憋得滿臉通紅,父親在岸上笑他:“鴻生啊,要慢,要穩(wěn),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幾聲狗叫。王福升罵了句什么,轉身喊道:“走!去那邊看看!肯定躲進村里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吳鴻生依然一動不動地蹲在水里。他數著自己的心跳,數到一百,又數到一百。直到確認再聽不到任何動靜,他才緩緩從水中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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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已經西斜,霞光把水塘染成了金黃色。他吐出蘆管,大口呼吸著帶著泥土味的空氣。四野寂靜,只有歸巢的鳥兒在蘆葦叢中啁啾。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岸,渾身濕透,冷得直打顫。但第一件事就是扒開那簇枯草——密信還好端端地躺在泥縫里,用油紙包著,一滴水都沒滲進去。
他把信重新藏好,擰干衣角的水,抬頭辨了辨方向。陳圩就在五里外了。
天黑時分,吳鴻生終于敲開了游擊大隊駐地的木門。開門的戰(zhàn)士看見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渾身濕漉漉的,褲腿上沾滿泥漿,嘴唇凍得發(fā)紫,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大隊長老陳趕緊把他迎進屋,遞過一碗熱姜湯。吳鴻生從貼身處取出那封帶著體溫的密信,啞著嗓子說:“路上遇到了王福升,繞了點遠路。”
后來聽老鄉(xiāng)說,那天王福升帶著人在附近村莊搜到天黑,始終沒找到“那個姓吳的探子”。有人傳說吳鴻生會遁地術,還有人說他變成了蘆葦蕩里的一陣風。只有游擊隊的同志們知道,那個秋夜里,是一根普通的蘆管,一個莊稼漢的急智,保住了一份至關重要的情報。
很多年后,當吳鴻生坐在院子里給孫兒們講起這段往事時,總是摸著花白的胡子笑道:“哪有什么神通?就是不能慌。你一慌,敵人就笑了。”
晚風吹過院角的蘆葦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仿佛還在訴說著那個秋天的下午,一個普通農民怎樣在水塘深處,完成了一次不普通的呼吸。
參考資料:《新沂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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