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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ings:
紀錄片《Woman》里,有一個令很多人印象深刻的畫面。
全球 2000 多位不同年齡、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女性,直視鏡頭,毫不避諱地講出自己的故事,大聲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我是一個堅定的女人。”
“我是一個強大的女性。”
“我是個做事果敢的女人。”
“我是一個普通女人。”
“我是一個在做著男人工作的女人。”
“我是一個猶豫、無序、節拍緩慢的人。”
“接受這就是我,卻很舒服。”
“不用強大也沒有關系。”
她們的聲音關于婚姻、關于性、關于自己的生活,她們的經歷各不相同,但在此之前,卻都有個共同的命運:不被提起。
我無法描述我第一次看到這些聲音被表達出來的震撼,一種沉默終于被打破,大象終于被看見的感動。
長久以來,關于女性的敘事一直是沉默的、邊緣的,我們不是被書寫的主體,很多體驗不被訴說,諸般欲望不被表達。
直到女性開始創作,她們把講故事的權力握在自己手里,大象開始不再隱形。
近期,新世相和女性情趣品牌大人糖共同推出亞洲女性作家訪談系列《她聲不止:每個“她”的故事,都藏著“她們”》,我們邀請了中國作家余秀華、張天翼,馬來西亞作家賀淑芳,日本作家伊藤比呂美以及韓國作家鄭世朗,共同講述她們作為女性、作為寫作者的獨特生命體驗。
第四期,我們對談的是華裔馬來西亞作家賀淑芳。
她在《蛻》這本小說里,以鳥瞰全局的結構,抒情的內向聲音,寫出無論是女性與男性,在遭遇打擊之后,都會感到脆弱與混亂,在緘默中背負著對已逝親人的愧疚而活。
在《時間邊境》(原題《迷宮毯子》)這本實驗性的初心之作里,從起初混合著稍微中性的敘述聲音,寫到后來越來越女性,每部短篇小說都有個小主題,探索不同形式的書寫跟創傷的關系。有時候是放下,有時候是執著得無法放下,有時候是離開之后再度撿起與審視。小說的敘事最后匯成河一樣淌過母女之間的疙瘩,那永再無機會跟媽媽疏解的歉疚與遺憾。
對賀淑芳來說,走向寫作是最自然不過的旅程。
她形容自己寫作的過程是“走向月亮背面的陰影”,女性內心深處的感受總是被潛藏和遮蔽起來,好似月亮的背面,混沌而隱秘。
這種不可知/不可見,在男性作家的著作與女性作家的自我表述中,經常以截然相反的方式展現。賀淑芳想做的,是「有尊嚴地表達差異」,是讓那些本以為是瑕疵的、沖突的、無秩序的,乃至到女性感受世間的方式,都可以進入到小說藝術里。
以下是賀淑芳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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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一直都很確定,我這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寫作。
我從小就在看書。二年級,我表姐出車禍去世,姑媽搬到我家。一來到我家,她就打開了樓上也不知是哪個長輩的小書柜跟一個大書柜,一下子,家里就有了書。
表姐去世后,因為我很容易被鎮上的其他小朋友欺負,就不怎么想出去,索性留在家里看書。
起初我看的安徒生童話,很多的武俠小說、言情小說,一些不正經的連環圖。家里那個大一點的書柜里,還有很多講家庭婦女的書,那些雜志里每期都有某某夫人信箱,回答許多讀者的來信,我很喜歡閱讀那些讀者的來信,寫的都是 1960 年代某個很遙遠的女孩心里焦慮的問題——
“我害怕初婚之夜沒有落紅怎么辦?”
“我喜歡那個男生,請問要怎樣才能主動追求他?”
我是生活在1978、1979年的小孩,當時都不到十歲,但因為看這些書,我的腦中就擠滿了 60 年代的情欲與性的問題,變得很早熟,后來我去參加兒童營的時候,一開口講出的就是這些東西,把其他人嚇了一跳。
上了初中后,我從報紙讀到那種風格很現代主義的詩歌、散文、小說,我就開始投稿,第一篇散文在初中就被主編采用了,到了高中我又寫小說,到大學我也繼續寫。
當記者時,我投了一篇小說去臺灣,得了文學獎,從那時開始被視為作家。那是 2002 年寫的《別再提起》,其實也是同一年我寫了《墻》,但要等到多年后它被翻譯成英文時,才有人注意到這是一篇完全女性視角的、壓抑的超現實感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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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過記者,也當過老師,教書,寫論文。我一直感覺到,那些壓在心底最復雜、最凌亂、最不可告人的無序體會,是不會成為一本論文的標題的。它被看成不好的,應該被整頓解決,否則就是不值得被討論的東西,或許「討論」也不能抵達這種感受。
我們在言說里無法抵達的東西,就讓文學去承載它,而且應該在文學里去承載它。
我們得跟自己的感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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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期大部分時候,看的都是男性作家寫的小說。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卡爾維諾……。
透過掌門人制度對文學場域的把關,導致我們大多數時候熟知的經典文學,經常是男性的。
在這些小說里,第一人稱敘述的內心,看世界的方式,以及探險世間的旅程,內心的彷徨、孤獨、對世界的反抗,全都是很男性的。在我二三十歲期間,我曾徒勞地想寫出這類「史詩級作品」,我以為只有像這樣才是深刻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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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臺灣念碩士后,才偶然地發現一篇很好看的、女人寫的小說,那是伊爾莎·艾興格的《鏡中故事》。
我從來不曾看過這樣的小說,它完全是身體的、骯臟的、血污的,極度悲傷、極度殘酷,可是它又充滿哲思。
女性并不是不能寫形而上的東西,她的筆觸特別不同,因為她就處在整個權力結構的底層,這些東西很邊緣,其身體經驗的敘說在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里,經常是被視為不得體的,因此誰都很少公開說的。它當然不是快樂的,但恐怕是我們熟悉或聽過的,即使在我們自己的環境里。我們通常把這些話題標簽化為 women talk,但不會想到它如何可以在文學里開展。
但在許多女性書寫里,這些 women talk 經常可以跟各種各樣政治的、生存的矛盾并置交織,你能從中看到自己的生命鏡像。
伊爾莎·艾興格的小說就從這些血污、血肉體驗里,探索時間。
她寫每一個句子都是倒逆著的時間。小說從一開始寫死亡,寫一個人的死亡猶如破土出生,一直寫到生命回返子宮,出生卻像死亡。這是唯有女性能寫的小說,它從血肉里寫出詩意的洞見:每個人從出生那一刻起,生命就走向死亡。
后來我很納悶,在讀到她這篇小說之前,我不曾知道她,即使就在我去臺灣留學的幾年前,我曾看過秘魯巴爾加斯·略薩寫的《中國套盒》,它里面有個章節叫“時間結構”,里面援引了好幾個作家漂亮的時間技巧,但完全沒有提到這個女作家。
這個女作家是在 1949 年,也就是二戰結束之后寫的。可是巴爾加斯的那一本書是 1977 年,舉的例子很多都是男作家,但我覺得都比不上這個女作家出色。全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比她在時間敘述的實驗上,更深邃與驚心動魄的了。
那為什么他那本書的時間章節里會沒有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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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有一個感覺,你如果看很多電影,是枝裕和也好還是其他導演,他們拍女性經常很美好,純美。我看到這么美好的角色之后,心里也是很向往,但是向往之余自己的內心也會有點受傷的感覺。因為我不像那些鏡頭下的美好女性,我有很多瑕疵,有很多動作粗魯的地方,內心還有妒忌、小心眼、自私,我充滿欲望……就像個怪物。
當你在整個世界的文學藝術的鏡像里,看到的女性全部都清晰美好,沒有一點骯臟,沒有我平時有的這些缺陷、問題時,就好像我的一大部分是不可被接受的。
所以我覺得作為一個女性要有健康的心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別把他們筆下的女性頌歌、呈現模式當成是我的鏡像,如果我也跌進去那就糟了,那我會不會變得不認識我自己,也不會愛我自己本來的模樣。
成長之初,你很難不痛苦。我自我拯救的辦法是,成為創作者。我們內心可能也會有一面鏡子在,偶爾一閃而過我們會看到它,有些時候會需要借助他者照出的鏡面、帶來的意外視角,忽然看到某個盲點。就像艾興格小說《鏡中故事》對我們展示的那樣。
所謂的盲點是,那種我們猛然間看到,一時間備感打擊,討厭憎恨不已。但遭遇打擊、承受沖擊,卻是讓一個人成為作家最重要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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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30 多歲時想著要寫一本大小說,所以需要去了解一些大自然、大氣派的東西,像山河、地殼變化。
在圖書館,我去到一個地理氣候自然分類知識項目找書,卻意外看到一本放錯位置的小說,是英國的凱文·克拉克寫的。打開它來讀,沒想到小說很好看,一點也不宏大,只是寫愛爾蘭人在鄉間、農場或在城市內流離的故事。
一種突然間明了的感覺是,我好像錯漏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我自己的生活。
我跟媽媽的生活,我跟妹妹的生活,我在小鎮的生活。
很多時候我們還不懂得去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們是沉默的。
如果想象我們的靈魂在身體里面,也像一粒種子的話,那它在發出聲音前,最先能汲取到的營養,就是包裹它的果實纖維。
我們的生活就是包裹著我們的纖維。
即使是很平凡的生活、很普通的家庭,也會有因家務事、經濟帶來的煩惱,縈繞在每個人心頭。以前我認為這很平凡、很普通,就算寫出來誰會想看,但現在我認為,文學就應該為這些看似很普通、本來就一直在我們生活里的事情而打開書寫。這樣,藝術就是發現這些跟我們親密的經驗。
我覺得我們最初來月經的時候是非常微妙的。我家開雜貨店,我們家的衛生棉就放在架子上最高的那兩三層,從小如果有顧客來買衛生棉,無論是馬來人還是華人,我們都會拿張凳子爬上去取下來,收了錢就用一個黑色的塑膠袋把它包起來。為什么要用黑色的?這樣這個顧客帶著它回家,一路上旁人才看不出來,不會引人遐想說她來月經,仿佛來月經是一個秘密。
通常一個初寫者,無論男性或女性,他或她最初閱讀的經典文學經常是男性的,我從里面吸收和習得的一些東西,也是男性的。這就導致我寫作的過程中會遇到一個很撕裂的情況,就是我想寫女性,但很經常地,我的筆鋒會像是被什么東西拐帶了一樣,會從男性的視角或者男性的角色寫起。
但即使如此,它最終還是流向女性。哪怕我在小說的開頭模仿著去寫一個男性,但他最后提的問題,或者整篇小說最后提的問題經常會跟女性有關。當然另一方面,這種閱讀習得的技巧,也還是給我帶來了文學饋贈,使我可以對調視角。好的作家,需要「雌雄同體」。
我寫作的素材,慢慢地回到自身的生活,那種感覺像是,我們出遠門,想要離開自己所站的地方,但是還有一個神秘的扯力把你扯住。你離開的那個位置、角落、身份它會拉著你。我們其實并不能真正離開自己的身份。
當然創作并不是只能寫這身份。但寫作時,我們要利用一切活生生的材料。與身份緊跟而來的生存狀態是微妙的,我在創作中逐漸學習怎么接受它,停止抗拒它。把這些快樂或不快樂的經驗,在書寫中回收。
所以我覺得我必須回頭,必須書寫,必須回答我離開的那個點遺留下來的未解決的問題。
我得在自己的書寫里面,以最大的一個弧度,把很復雜的、未知的、還不知道有什么意義,可是感受很鮮明的東西讓它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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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篇小說《繁花盛開的森林》,本來是打算從大自然的生態開始寫起。
花很美,會讓人想到生命初始誕生的那個狀態,我覺得它可能也是欲望,最初欲望很漂亮的那個模樣。
欲望當然不是什么永恒、常在的東西,它充滿幻覺,而且不可靠,但是我們就在探索這樣的欲望的過程里,去跌入其中,然后知道自己是誰。
在這世間里,每個人都得透過自己的欲望,探索它、覺察它,才能夠認識到自我陌生的那一面,才能夠成長。
問題是,在父權制的世界,現實女性在探索欲望的時候,她面對的阻力是特別大的。
我們長大的過程中,從模模糊糊有一些性意識開始,你就知道你應該要像一個清純的女孩子,哪怕是有一點男孩子氣,很活潑,你還是會被要求有一點清純感,一旦不是這樣,就會被歸類到那被人輕視排拒的類別里,這個就是壓抑。
當然也有人會質疑這種阻力,大家可能會說,女性要化妝,要買衣服,整個商業羅列的都是女人的衣服,這不就是在滿足女人的欲望嗎?
但其實問題就在于,衣服不能代表女性的欲望,它無法取代內心完整的、真實的欲望。
我覺得人的欲望其實是想要自由,是想要在自己的生命里有很多作為。
我的欲望,會讓我特別清楚地感受到時間,它像一個聲音會告訴我說,你看今天一天又過去了,你還沒有依照你自己的意愿來生活。
所以那個欲望,會像時間那樣子,等著我走向它,等著我拋下那個殼,然后走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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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寫一個題材,一個因為性、欲望、外觀以及種種舉止,而被討厭的女性。當她被討厭的時候,這種討厭往往是因為討厭她的人本身,從她身上折射看到了自己不能接受的東西。
這到底是出于她自己的問題呢?還是因為這是他者內心的投射?
比喻地說,我們就像被裹在一團創傷感受絲線般相連的棉絮里。我們彼此相互刺激、偶爾也會相互回應。在面對刺激的當下,她跟討厭她的人本身,到底經歷了什么呢?
身而為人,無論是男性或女性,我們在生存中、做各種抉擇中,總會面對難題,文學應該要去直面人類的各種困境。
所以即使我寫的是女性的故事,但它絕對不只是女性本身的困境,而是人類的困境。
女性的經驗,也是世界的經驗。
女性的聲音,也是人類的聲音。
這次,女性情趣品牌大人糖與新世相共同搭建女性對話空間,討論不同文化、代際之間女性互通的困境。我們需要的當然不止一個空間,女性要從持久的壓抑里一點點解放,獲得身體、欲望、表達的自由,是一個注定漫長的過程,但重要的是,讓講述開始,讓聲音被聽到,讓沉默的不再沉默,讓被遮蔽的全貌一點點地呈現。
大人糖始終倡導情趣陽光化,鼓勵女性正視和欣賞自己的?體。性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欲望,而情趣是一種悅納自己的選擇,更?洽、更?由地感知和探索自己,也是一種對遮蔽的抵抗。
我們在經歷的,就是應該被看到的。
下期見。
文章編輯:陳醋
晚禱時刻 :
你的聲音一旦被說出來,
就會被聽到,就會產生影響。
你就不會感到孤獨。
——賀淑芳
女性的聲音,
值得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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