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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山脈自西向東橫亙于青藏高原,如一條蒼龍盤踞天地之間,氣勢巍峨,壯觀凜然。自小我便聽聞昆侖乃萬山之祖、神話之源,心向往之。而昆侖以西,那片名為“可可西里”的土地,更是我夢寐以求卻始終未能親臨的秘境。
終于,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季節,我踏上了前往青海的旅程,心中懷揣著對昆侖的尊崇敬畏與對可可西里的遐想和期待,如同心底燃燒著一團熊熊的不滅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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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格爾木市時,已是傍晚。天空呈現出那種被風揉皺了的灰藍色,云層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天的紋路。格爾木市是通往西藏和可可西里的門戶,街道上車輛穿梭,行人步履匆匆,空氣中時刻彌漫著一種中轉城市特有的焦躁與活力。
我租了一輛格爾木牌照的出租車,準備去叩響高原秘境的門扉。司機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藏族漢子,臉龐被高原的陽光曬成了古銅色,眼角鐫刻滿了“時光的痕跡”,一雙眼睛卻明亮如炬,透著高原人特有的沉靜與銳利。他聽到目的地后輕輕地點頭微笑,仿佛我要去的不是一片荒無人煙的生命禁區,而只是一個尋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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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很快駛出格爾木市區,馳騁在109國道上,車窗外的景色漸漸由城市的喧囂變為荒原的寂寥,青藏高原的輪廓在零星的植被與風揚的塵土間逐漸清晰起來。大地之書正以蒼茫的荒原為序言,無聲地向我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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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的車技極好,方向盤在他手中如同被馴服的野馬,靈活地穿梭在車流中。我們的小車夾雜在笨重的卡車與廂貨之間,宛如穿針引線般,在令人窒息的鋼鐵叢林里撕開一條去路。遠處的昆侖山脈如一道巨大的屏風,橫亙在天際,山頂雪峰終年不化,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山體呈現出一種冷峻的鐵灰色,褶皺深處隱藏著千萬年的秘密。
傳說昆侖是西王母的居所,是眾神匯聚之地,是中華文明的龍脈所在。望著那刺破云層,猶如骨骼般的山影,我心生敬畏,仿佛聽到遠古的神明在風中低語,風掠過凍土,裹挾著遠古的呼嘯,感受著天地間的浩然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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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一個小時左右,便可遙遙望見“昆侖神泉”的泉眼在陽光下靜靜涌流。泉水自地下涌出,水色清冽如寒玉,在荒蕪的高原上顯得格外珍貴。傳說中文成公主進藏途中在此歇息,飲過這口井的泉水。清泉千年不凍,仿佛凝固了時間。我下車走近泉眼,只見泉水清澈見底,水底的石子被沖刷得圓潤光滑,仿佛一顆顆黑色的珍珠。
掬一捧泉水入口,冰涼甘甜,頓時令人神清氣爽。泉眼旁有一座小小的瑪尼堆,上面掛滿了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是信徒們無聲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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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邊的環保站卻格外刺眼,它簡陋得如同這蒼茫天地間一個孤獨的問號,墻上“請帶走一袋垃圾”的呼吁,在高原稀薄的空氣里透著堅韌與微弱。一位志愿者正在撿拾游客丟棄的塑料瓶和食品包裝袋,他的臉龐通紅,手指凍得僵硬,卻依然一絲不茍地工作著。我走上前與他交談,他告訴我,這些垃圾如果不及時清理,會被風吹散到草原上,被野生動物誤食,導致它們死亡。而且高原生態系統極其脆弱,一點點的污染都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我聽后心中一震,心情也隨著他落下的話音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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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前行,無極龍鳳宮赫然出現在視野中。這座立于3800米絕壁之上的道觀,朱墻金頂,嶄新得幾乎與周遭粗糲山巖格格不入。供奉三圣母的主殿大門緊閉,倒是偏殿里,觀音菩薩、財神爺乃至十世班禪的塑像奇妙地共處一室。更令人莞爾的是,一位身著道袍的師傅正倚著廊柱,指尖嫻熟地劃著蘋果智能手機的屏幕,香煙的薄霧在他指間裊裊升騰。這混雜的信仰圖景與道士手中閃爍的電子屏,構成了一幅奇異的高原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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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道觀前的平臺上,極目遠眺,道觀背后昆侖山巒如鐵鑄的屏障,那便是孕育了無數傳奇的和田美玉的母體。山脈褶皺里藏匿著古老神話的根脈,西王母與周穆王的仙凡戀傳說、黃帝與昆侖的起源傳說、女媧與昆侖的救世傳說……使這莽莽山體在自然偉力之外,更增添一層神性的美感。
昆侖山,它何嘗不是一座巨大的神壇?亙古矗立,冷眼旁觀著山腳下人間的所有虔誠與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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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沿青藏公路蜿蜒爬升,站在西大灘觀景臺上仰望玉珠峰,冰川仿佛直墜眼前。海拔6178米的雪峰是昆侖山東段的“王冠”,在登山者心中,它則是踏入6000米雪域的門檻石。山體線條銳利如刀劈斧削,冰川在陽光下流淌著幽藍冷光。我久久凝望,想象著登山季時人類如螻蟻般附于這龐然冰體之上,用渺小的身軀丈量自然的刻度。山風凜冽,吹透衣衫,也吹散心頭的塵囂。這亙古冰峰無言聳立,其肅穆本身便是對朝拜者最深的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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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手中的海拔表的指針指向4767米時,我知道昆侖山口到了。朔風如刀,劃過裸露著的皮膚。索南達杰烈士紀念碑靜立山口,碑文無聲訴說著九十年代那場慘烈而悲壯的藏羚羊保衛戰。為阻止盜獵者而流盡最后一滴血的藏族漢子,他的名字早已與可可西里血脈交融。
今天,藏羚羊種群從不足2萬恢復至7萬,重新奔跑跳躍在青藏公路兩旁。紀念碑見證著人類用鮮血與堅守換來的奇跡,碑前散落的哈達在風中翻飛,如同永不熄滅的崇高意志在高原上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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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處,一座與神泉邊一模一樣的環保站堅守于此。站內年輕志愿者的面龐被高原烈日灼刻出深紅的印記,我與環保站的義工們閑聊起來,他們都是先從網上提交申請,通過審批后自己來到這里。談及愿景,義工們告訴我,他們夢想在公路沿線上設立18個環保站點,但艱難的現實只支撐起不足10個。
環保站發起的“帶走一袋垃圾”倡議,倡導過路的行人能夠幫忙從高原攜帶一些垃圾離開,每一袋被帶離的垃圾,都是人類對這片凈土的深情守護。
我聽后毫不猶豫地接過一袋垃圾塞進出租車的后備箱,那輕微的分量里承載著高原的信任與托付,也為高原的生態環保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臨別前,我買了一盒環保站義賣的明信片,據義工們說“照片上畫面定格的都是昆侖山深處人跡罕至的絕美之境或是正被侵蝕消逝的脆弱風景,有些因為環境破壞已經漸漸消失,這些照片是登山隊、科考隊早先拍下來的。”每一張明信片背后,都是自然無聲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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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站里的小藏羚羊
回到車上,我們繼續前行,司機一邊駕車一邊向我講述,索南達杰是可可西里保護區的創始人之一,他帶領著一支巡山隊,與盜獵者展開了長久的殊死搏斗。
1994年1月18日,索南達杰為保護藏羚羊,只身與18名持槍盜獵分子對峙。在押送盜獵分子的途中遭到襲擊,身中數槍,壯烈犧牲。當隊員們找到他時,身體已經被可可西里零下40度的風雪凍成了一座冰雕。讓隊員們泣不成聲的是,索南達杰仍然保持著跪射的姿勢,怒目圓瞪,手指緊扣著扳機,仿佛還在持續地戰斗。他的鮮血染紅了可可西里的白雪和凍土,也喚醒了無數人對這片土地的關注與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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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駛過山口,視野陡然開闊。莽蒼的可可西里,這片被昆侖山脊托舉的荒原在我們面前鋪展開去。藏語中“可可西里”意為“美麗的青山”,它作為三江源保護區核心,是長江、黃河、瀾滄江的生命起點和搖籃,也是中國最神秘、最原始、生態價值極高的地區之一。
藏羚羊是可可西里當之無愧的精靈,每年夏季數萬只藏羚羊都要進行大規模的遷徙,穿越荒原與沼澤,跨越雪域與冰川,到達繁殖地卓乃湖畔生育幼崽。這是一條充滿艱險的道路,它們要面對盜獵者的槍口、惡劣的天氣、食物的匱乏,但它們依然年復一年地堅持著,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召喚著它們。然而,由于盜獵和棲息地的破壞,藏羚羊的數量曾經急劇下降,甚至一度瀕臨滅絕。經過很多年的保護,如今的數量雖然有所恢復,但仍然面臨著嚴重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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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司機銳利的目光掃過廣袤的荒原,忽然低聲道:“快看,兩點鐘方向!”幾只藏羚羊精靈般佇立在遠處,優美的長角刺向天空,警覺的眸子映著天光。接著是悠閑啃草的野驢、山坡上如黑珍珠般散落的野牦牛群……生命的奇跡在這片“無人區”深處悄然盛放。司機成了我們解讀荒野密碼的眼睛,他熟悉每道溝壑,知曉生靈出沒的蹤跡。沒有他,我們不過是高原上的失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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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頭痛如鈍器敲打,強烈的高原反應在抵達索南達杰保護站時達到頂峰。強忍著身體不適步入展廳,高原精靈的標本無聲陳列,藏羚羊、藏原羚、野牦牛、雪豹……凝固的姿態仍傳遞著生命的尊嚴。
我在保護站的看板上了解到諸多宣傳所稱的“可可西里是生命的禁區”,其實并不完全準確,它只是人類的禁區,不適合人類生活,卻是生靈的殿堂。在可可西里保護區4.5萬平方公里內常住人口為零,曾經一位在可可西里巡山的隊員形容“在這里,你踩下的每一個腳印,可能是地球誕生以來人類留下的第一個腳印。”這片平均海拔4600米以上的“人類禁區”,卻是230多種野生動物和200多種植物的繁衍生息之地,是動植物真正的“快樂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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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悉,每年藏羚羊產仔后回遷,部分剛剛出生的小藏羚羊會遭遇惡劣天氣,天敵襲擊以及走散等情況,巡山隊員遇到后將其送至索南達杰保護站的藏羚羊救護中心,等小藏羚羊長到1歲左右時開展野化訓練,2歲左右,將在藏羚羊遷徙時放歸到遷徙的藏羚羊種群中,讓小藏羚羊重新回歸自然。
與此同時,保護站墻上的圖片觸目驚心,堆積如山的藏羚羊皮、盜獵者的槍口、巡山隊員凍傷的臉龐,它們拼湊出這片凈土經歷的血色過往。保護站本身即是一座無言的豐碑,紀念著索南達杰和無數后繼者用生命捍衛的信念。展廳里一部關于索南達杰事跡的紀錄片片段在循環播放,我只觀看了片刻便不忍目睹。屏幕上在風雪里凝固的年輕臉龐,是可可西里以最殘酷方式刻下的傷痕,也是人性在絕境中淬煉出的神性光芒。
一位保護站的工作人員向我講述了一個感人的故事。他的同事曾救助一只被狼群襲擊后失去母親的小藏羚羊。他將小羊帶回站內,像照顧嬰兒般悉心呵護,每天煮奶、消毒奶瓶,像“奶爸”一樣呵護幼小脆弱的生命,并帶領小藏羚羊逐步進行野化訓練。幾個月后,小羊重新回歸自然。他給了受傷的小藏羚羊第二次生命。如今,保護站成為“藏羚羊幼兒園”,救助的受傷幼崽在巡山隊員的照料下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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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三江源國家公園保護人員,常年在可可西里無人區腹地巡山,反盜獵反盜采。圖為巡山隊在巡山途中救援車輛。
我向保護站的工作人員追問,巡山隊員的日常工作是什么樣子的?得到的回復令我肅然起敬,“他們常年面對缺氧、陷車、生命威脅、極端天氣等生死考驗。巡山車經常在泥沼中反復陷落,隊員們挖泥、推車,靠著頑強的毅力把人和車從無人區的“死亡陷阱”里拽回人間。最近幾年,盡管有了無人機、遠程監測等科技手段,但他們仍堅持徒步巡護,用腳步丈量每一寸土地。在巡山隊員的觀念里:科技是眼睛,但巡山人的心必須貼近大地,才能真正守護這里的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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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將昆侖群峰染成深沉的黛紫。我撫摸著那盒印著瀕危風景的明信片,指尖仿佛觸到大地無聲的顫栗。回程路上,車廂后部,那袋來自高原的垃圾隨車身顛簸,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如同大地疲憊的嘆息。
人類對自然的征服欲永無止境,可可西里卻以它的嚴酷劃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這里并非供人征服的疆場,而是生命自我圓滿的圣殿。索南達杰們的鮮血、環保站志愿者凍紅的面頰、還有每一位帶走“一袋垃圾”的過客,都在為這道界限書寫敬畏的注腳。這界限并非牢籠,恰是天地間最莊嚴的邀請,邀請人類放下僭越的傲慢,重拾對萬物生靈古老而本真的虔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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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格爾木的萬家燈火在地平線上浮現時,我回望那片沉入暮色的荒原。高原的風再次吹起,帶著亙古的氣息與回響,仿佛在耳畔警示:真正的抵達并非踏遍每一寸土地,而是讓心學會在壯美與脆弱面前,保持永恒的謙卑。
可可西里不僅是地理奇觀,更是生命韌性的見證,在這里不需要征服者,它等待的是懂得在神圣界限面前止步、并俯身用心貼近大地的智慧之人。
編輯|Lili、Kiki
文|韓璟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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