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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夫街頭張貼的人質照片。
文丨李小龍(發自以色列特拉維夫、耶路撒冷)
編輯丨漆菲
11月10日,加沙停火第一階段協議正式生效滿一個月。以色列和哈馬斯的停火協議生效后不久,我于10月15日夜里抵達特拉維夫,開啟長達兩周的以色列之旅。
我住在當地朋友Erez Shasha的家里,位于市中心Allenby街。Erez告訴我,10月13日,當幸存的最后20名人質全部回到以色列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表面來看,這里一切生活如常。即便深夜,衣著清涼的年輕人仍在街角咖啡館外喝酒聊天;全開放式的猶太面包店燈火通明。之后去到的耶路撒冷亦是一片和平景象,周末的Mahane Yahuda市場人多到爆,如同中國最熱鬧的菜市場。
停火之后,圍繞加沙沖突不斷,雙方在交換被扣押人員問題上亦存在分歧。但以色列的朋友們都不怎么擔心。他們說,20名人質能夠回來,這場戰爭就算結束了,沒有理由再進行下去。此后沖突會有,但不太可能是戰爭了。
不過,這次戰爭給以色列人造成的不安全感仍然揮之不去。另一方面,內塔尼亞胡政府此前強推的司法改革撕裂了國家,兩年的加沙戰爭使得裂痕進一步擴大。許多累積的問題、壓力與風險,不斷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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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人的圣地——哭墻。右邊的懸空廊道是通向伊斯蘭圣地阿克薩清真寺和金頂清真寺的唯一通道,為以色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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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造成勞動力短缺
“這次襲擊對以色列猶太人來說,比‘9·11’對美國人的影響還大。”在耶路撒冷,一位以色列政府官員對我說,“‘9·11’是飛機沖撞大樓,幾乎沒人看到恐怖分子。而這一次,哈馬斯是沖進家里殺人,面對面的。”
這名官員說,過去兩年,她11歲的女兒總是憂心忡忡,害怕遭到導彈襲擊。她告訴女兒,耶路撒冷是以色列最安全的地方,因為阿拉伯人的圣地阿克薩清真寺也在這里,因此哈馬斯不會襲擊這里。女兒接著問道:“那如果恐怖分子沖進來殺我們,該怎么辦?”
在特拉維夫,Erez帶我參觀了今年6月遭到伊朗導彈襲擊的一棟高層建筑,隔壁大樓的玻璃亦被震碎。這里距離他家走路不到十分鐘。上一次特拉維夫被導彈擊中,還是在1991年海灣戰爭期間,由伊拉克發射的。
這一次,伊朗的導彈擊中了特拉維夫市中心,讓Erez至今心有余悸。他說:“我們當時都擔心以色列要完了,因為哈馬斯、伊朗、也門的胡塞武裝還有黎巴嫩的真主黨,幾乎同時在襲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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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夫市中心被伊朗導彈擊中的建筑。
跟加沙的滿目瘡痍相比,戰爭并沒有給以色列的經濟帶來太大損害,這是由于面對國際市場的IT、國防、醫療系統等行業在以色列經濟中占比很大,而這些行業受戰爭影響不大。
戰爭爆發后,以色列宏觀經濟管理部門迅速推出刺激措施,進一步阻止了經濟的下滑。以色列國內經濟總值(GDP)2024年增長了0.9%,國際機構預測2025年這一數字會超過3%,如果沒有新的大規模軍事沖突,2026年預計會有更快的增長。
然而,戰爭讓以色列經濟失去了慣常的活力,其賴以自豪的高科技產業也陷入低潮。2025年上半年,外資流入減少近40%,多家初創公司轉向美國和歐盟尋求融資。特拉維夫科技園區的咖啡館客流銳減,一位軟件工程師無奈地說:“我們贏了戰爭,卻輸掉了未來的投資信任。”
此外,以色列近年來物價上漲明顯,尤其是食品、住房等基本生活開支。有調查顯示,39%的以色列成年人“支出超過收入”。雖然整體失業率較低,但高房租、高生活成本讓許多中低收入家庭壓力加大。
今年9月,80位經濟學家在一份請愿書中警告稱,如果以色列堅持繼續戰爭并占領加沙,它將付出沉重的經濟和政治代價。他們認為,占領加沙將使以色列陷入令人窒息的經濟危機,減緩其經濟增長,損害其信用評級,使其遭受國際制裁,并導致人口逆向遷移。
一個顯著的影響是,戰爭造成了勞動力短缺,而填補這些空缺的努力進展緩慢,這可能造成更大的問題。
過去兩年,以色列軍隊先后征召了四十萬預備役軍人,影響到各行各業。建筑業受到的影響最大,但這不是因為預備役人員被征召,而是因為非以色列藍領工人的缺乏。
戰爭爆發前,以色列建筑工地上有三分之一是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還有一小部分外籍工人。戰爭爆發后,出于安全考慮,約12萬巴勒斯坦人的工作許可被取消,這讓很多住宅和公共工程建設陷入停滯。這加劇了本就嚴重的住房短缺問題。
以色列2024年全國房價平均上漲7.3%,大城市漲得更多,背后原因主要是工人短缺造成的市場供應不足。在特拉維夫,未完成的公共工程和住宅樓的工地隨處可見。
我所居住的Allenby街是特拉維夫的一條主干道,從2023年開始改造,整條街都圍起來挖開了。原計劃明年竣工,如今看來肯定要延期,因為這個工程要跟特拉維夫的輕軌擴建工程進行協調,但因為沒有工人,兩個工程都無法推進。
以色列中央銀行估計,巴勒斯坦工人的缺乏使得以色列勞動力減少了5%。而目前,以色列政府并不打算給巴勒斯坦人重新發放工作許可,預備役的征召也沒有減少。
為了緩解勞工短缺問題,政府決定增加外籍勞工來解決這個問題。加沙戰爭爆發前,以色列政府已經雇傭了一些外籍工人。我在特拉維夫機場出境的時候,排在前面的便是中國某建筑公司的工人們。他們來自全國各地,主要在紅海邊建住宅樓。
除了中國,以色列政府亦決定從印度、斯里蘭卡、烏茲別克斯坦等國輸入更多建筑工人。但雇傭外國人涉及內政、外交、勞工、住建、財政等諸多部門,目前這些部門的協調進展緩慢。以色列中央銀行和經合組織都警告,如果這一問題不能盡快解決,對該國的經濟增長、通脹、經濟政策調整空間都會帶來負面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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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內塔尼亞胡不滿加劇
停火協議生效的第二周,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在議會面對尖銳質詢。“停火等于失敗嗎?”這是媒體的追問,也是社會的集體質疑。
根據《耶路撒冷郵報》今年10月發布的民調,僅有28%的以色列人認為內塔尼亞胡“有能力帶來國家安全”,這一比例在戰前曾高達52%。執政聯盟的極右翼成員公開批評他“屈服于國際壓力”,要求重新審議停火條款。
在特拉維夫等大城市,反政府示威重新出現。抗議者高舉“換掉內塔尼亞胡,換來真正的安全”標語。在以期間,我親歷了一名人質的葬禮,感受到該國抗議者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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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Inbar Hayman的葬禮現場。
以哈停火協議簽署之際,27歲的涂鴉藝術家Inbar Hayman是尚未被送回以色列的人質中唯一的女性。直到10月16日,她的遺體才被送回,第二天,她的葬禮在特拉維夫郊區一處公墓舉行,約1000人前來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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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歲的涂鴉藝術家Inbar Hayman。
然而,幾位政客的到場引發了人們的憤怒,尤其是協助內塔尼亞胡進行司法改革的主力、司法部長萊文(Yariv Levin)和被認為呼應右派言論的總統赫爾佐格(Isaac Herzog)。
葬禮即將開始時,我身旁一個年輕人突然起身,質問這些人怎么有臉來。有人鼓掌,有人制止,幾分鐘后才平息。事后我問他,是不是有家人遇害,他說沒有,但幾個朋友都遇害了。我問他有幾個,他回答說:“實在不想說,太難過了。”
在呼吁政府通過有效途徑解救人質的行動中,以色列藝術家Hila Galili是一個引人矚目的存在,她也參加了這場葬禮。政客們發言時,她一直背對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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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家Hila Galili出現在葬禮上。政客發言時,她轉身背對他們。
幾天后,我跟她通了電話。Hila告訴我:“這屆政府在襲擊發生的那天就應該下臺。(沒能阻止慘劇的發生)證明他們沒有能力。之后打了兩年仗,死了那么多人,還是沒把所有人質給救回來,更說明了這一點。讓我們到選舉時看吧。”
哈馬斯于2023年10月7日發動的襲擊究竟何以發生,現任政府負有多大責任,政府之后的對策是否正確——這是以色列反對黨和自由派一直在追問的問題。在他們看來,政府強推的司法改革所引起的社會撕裂是襲擊發生的重要原因,而襲擊發生后,總理內塔尼亞胡讓戰爭持續兩年之久,完全是為了一己私利。
早在2020年,以色列法庭已經因為受賄、欺詐和公職背信對內塔尼亞胡開啟調查,但這依然沒能阻止他2022年重回總理府。
內塔尼亞胡領導的本屆政府被認為是以色列史上最右的政府,他們對巴勒斯坦人態度強硬,支持極端猶太教徒在西岸擴大定居點,支持極端猶太教徒享有在教育以及免除兵役等社會領域的特權。而以色列左派政黨更支持通過談判解決跟巴勒斯坦的沖突,支持平等權利,反對極端猶太教人士的特權。
2022年底甫一上任,內塔尼亞胡所在的政黨利庫德集團就開始推動司法改革。改革方案包括加強行政系統對任命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決定權,給行政系統更大的權力推翻最高法院的裁定等。
目前,針對內塔尼亞胡的審判仍在進行,他每周要參加兩次到四次聆訊, 每次3到6個小時。而一旦司法改革成功,就能幫他脫罪。
從2023年初司法改革方案出臺直到10月7日哈馬斯發動襲擊,以色列被持續不斷的抗議浪潮席卷。當時,包括資深戰斗機飛行員、軍方情報人員、網絡戰專家的幾千名預備役軍人公開表示拒絕服役。哈馬斯認為,以色列的國內形勢給他們創造了襲擊的絕好時機。
戰爭開始后,負責軍方情報部門的最高官員辭職謝罪。但政府一直拒絕開展更加全面的調查,反而指責是抗議司法改革的人們給哈馬斯創造了襲擊機會。內塔尼亞胡更是抓住機會讓戰爭久拖不決。反對派認為,他是想借此拖延將于2026年舉行的議會選舉。如果不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強力干預,內塔尼亞胡預計會讓戰爭繼續下去。
按計劃,以色列將于明年10月舉行議會選舉,但左派人士已經在擔心這次選舉能否如期舉行——如果內塔尼亞胡重燃戰火,選舉可能會無限期推遲;即使如期進行,在右派勢力的支持下,他預計還能連任。加沙才剛剛停火,內塔尼亞胡的支持者便開始呼吁重新推進司法改革。Erez說:“對于以色列左派來說,這是另一場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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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派音量越來越大
以色列付出的代價不僅僅是經濟上的,其他成本也不斷增加,例如世界各地日益高漲的抵制:從針對以色列的示威游行、學術抵制、商業停擺、貿易和軍事禁運以及政治孤立,到對以色列總理和前國防部長簽發的逮捕令,以及以色列出口能力的下降及其學術教育質量的下降……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在國際社會,以色列亦陷入空前孤立,西方國家紛紛承認巴勒斯坦國,就連英國這種美國的堅定盟友也加入了這一潮流。雖然這些承認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但足夠給以色列以后的國際交往和未來跟巴勒斯坦的談判帶來困難。
不過,這些依然無法給以色列帶來致命打擊,畢竟它還有美國的支持。
美國基督教福音派既是以色列的支持者,也是特朗普的重要執政根基。他在第一任期時就打破禁忌,將美國駐以色列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到耶路撒冷。耶路撒冷的歸屬是巴以沖突里最核心的問題之一。截至目前,將使館設在耶穌撒冷的國家只有六個。特朗普的這一舉動提振了以色列保守派的信心,這等于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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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錫安之友"展覽館,外墻上掛著“特朗普是居魯士二世再世”的巨幅海報。
耶路撒冷有一個名為“錫安之友”的展覽館,專門用來歌頌歷史上幫助以色列復國的人們。10月下旬經過時,我發現展覽館外墻上掛有巨大的海報,將特朗普稱作“居魯士二世再世”。這位波斯帝國的創建者曾幫助被抓到巴比倫當奴隸的猶太人回到了耶路撒冷。從10月12日起到月底,特朗普、副總統萬斯、國務卿盧比奧先后訪問以色列。這個海報顯然是應景而掛。
不過,美國前三號人物先后訪問以色列,并不是來聽感激的話。特朗普雖然支持以色列,卻也對“和平總統”這一標簽抱有執念。他的施壓對于內塔尼亞胡同意停火起到關鍵作用。雖然特朗普和內塔尼亞胡志趣相投,但他也擔心后者不會好好執行停火協議。
萬斯訪問以色列期間,以色列議會投票初步批準了一項旨在將被占領的約旦河西岸置于以色列主權之下的法案,這令萬斯十分不快。他直言:“如果這是想作秀,也是非常愚蠢的作秀。我把這看作對我的冒犯。”
不過,對于以色列極端保守派而言,不只約旦河西岸,整個加沙也應該是以色列的。在耶路撒冷老城,不少地方掛著寫有“Make Gaza Jewish Again”的條幅。這不只是民間保守勢力的聲音,高級政客們也有過類似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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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老城猶太人區掛著寫有“Make Gaza Jewish Again”的標語。
在以色列的兩周,我看到的類似宣示不只關乎領土。10月30日,20萬人在耶路撒冷走上街頭,捍衛猶太教正統派不用服兵役的特權。
猶太教分為三個派別,正統派、保守派和改革派。猶太教正統派是其中最保守的群體,他們恪守傳統信仰和禮俗,拒絕改革,是在以色列影響最大的猶太教派別。
這些人往往身著黑衣、佩戴黑禮帽、兩鬢各留一縷發卷。從1948年建國起,以色列便給予這群人很多特殊待遇:他們可以不工作,能得到政府補貼,最重要的是不用服兵役。
起初猶太教正統派只有三四萬人,但由于生育率高,目前他們已占到以色列猶太人的14%左右。在以色列勞動力短缺、幾十萬預備役軍人被征召的背景下,反對他們特殊待遇的呼聲越來越大。以色列最高法院于2024年6月作出裁決,裁定免除猶太教正統派兵役的做法“不合法”,但內塔尼亞胡政府一直用各種理由不執行這一裁決。
我遇到的以色列人紛紛提到,不論在領土還是免除猶太教正統派兵役的問題上,保守派的音量越來越大,這個國家向右轉的趨勢愈發明顯。自從內塔尼亞胡政府開啟司法改革,人們不禁對國家的前途感到擔憂。一些有資源的人紛紛開始向歐美國家移民或者尋求第二國籍。
加沙戰爭爆發后,這一趨勢進一步加劇。以色列政府數據顯示:2023年,以色列人向外移民數字創下55400人的歷史紀錄。第二年,這一紀錄又被打破,達到82700人。這些人里很多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包括高科技技術人才。身為IT產品經理的Erez也說,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們還在以色列上中學,他早就離開了。(文內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排版 / 李惠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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