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宋
看到仲代達矢去世的消息,享年92歲。
首先冒出來的想法是,他的職業生涯,并不僅是半部日本電影史的縮影,更是對「表演」這一行為本身的某種哲學探索。
仲代達矢被公認為是日本電影史上最偉大的演員之一,和三船敏郎、高倉健齊名。
然而,要理解他的偉大,首先要摒棄「明星」這一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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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三船敏郎、高倉健他們依靠鮮明、恒定的人格魅力來定義角色的巨星不同,仲代達矢的本質,其實是「空」。
仲代達矢的傳記,就像一份他生活過的時代的傳記。
1941年,他九歲時,父親去世,家庭瞬間墜入赤貧。全家被迫寄人籬下,住進一家位于青山的律師事務所,以「門衛」的身份換取棲身之所,形同仆役。
他被送入精英云集的青南小學,周圍盡是山本五十六之子、阿南惟幾大將之子等軍政權貴的后代。
在這種環境中,他是一個徹底的局外人,這種階級與身份的巨大落差,在他心中種下了異類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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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新人演技賞中的仲代達矢
他目睹了1945年8月15日之后,整個日本社會的價值顛覆。前一天還在高喊「英美是魔鬼畜生」的大人們,一夜之間轉變為親美派。
這段經歷,按他自己的話說,讓他對人陷入了一種極度不信任。他成了一個內向、寡言的孩子,甚至他的母親都曾擔心他是否是結巴。
這種經歷是理解他藝術選擇的核心心理鑰匙。一個病態般害羞、極度內向、不信任人類的男孩,為何會選擇表演這個最需要拋頭露面、與人協作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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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在于他對自卑情結的獨特回應。他坦言,這種情結讓他覺得自己像普通人那樣循規蹈矩的話,是難以追趕得上別人的。
因此,表演于他,最初并非出于表達自我的欲望——他并沒有一個值得信任的「自我」去表達;表演是一種生存和變形的剛需。他必須成為別人,才能在這個世界上立足。
童年創傷所造就的心理「空無」,使他成為了一個完美的角色「容器」。
仲代達矢選擇表演,并非一時沖動,而是經過了嚴謹的智識思考。
他是一個影迷,一年觀看超過三百部外國電影,深受馬龍·白蘭度等人的啟發。他發現,國外的演員是需要學習表演基礎知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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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在舞臺上主演《哈姆雷特》
1952年,他考入日本「新劇」的殿堂——俳優座養成所。俳優座的訓練方式與方法派截然不同,它是一種歐洲式的、極其嚴苛的古典戲劇技術教育。
這種訓練完美地契合了他「空無」的狀態。在養成所的頭兩年,學員們甚至被禁止表演臺詞。他們只被允許訓練自己的「樂器」:
比如聲音,要模仿獅子、熊、貓的叫聲,鍛煉聲帶,學習如何在沒有麥克風的情況下,讓聲音清晰地傳遍1500人的劇場。還有身體,用兩年時間,只為學習如何在舞臺上「行走」。
這種殘酷的、技術至上的訓練,從零開始為他重塑了一個專業化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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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初期與妻子在俳優座演出中
在50名同期學員中,他面臨著激烈的競爭。入學賀詞中,青山杉作老師告訴他們:「你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能夠進入俳優座,其他49個人都是在為這一個人付學費。」
這句話讓仲代達矢銘記在心:「我有49個敵人。」
他喜歡的一種學習方法是模仿,在電車上觀察說話風趣的人,并將其形態記在腦中。
在俳優座,兩位導師從兩個相反的維度塑造了他。
他的恩師,傳奇導演千田是也,給了他一個改變一生的評價:「你缺少文學性。」這句話迫使仲代達矢意識到,表演不是情緒的釋放,而是對劇本的智識理解與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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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須首先理解莎士比亞想要表達什么,然后才能思考如何去演。千田是也同時強調存在感,告誡他從踏上舞臺的那一刻起,就要即刻改變,如同百米賽跑選手在聽到「預備」時就要抬起腰來。千田是也還要求他記住搭檔的臺詞,學會「接臺詞」,才能在語言上發出進攻。
而另一位導師小澤榮太郎則給了他完全相反的建議:「你太安靜了,沉默是金是錯的。演員,就算被認為輕浮也沒關系,平常要多說!」
為了打破天生的內向,仲代達矢強迫自己,連續兩年,在每天上班的電車上大聲喊出臺詞,徹底改造了自己的性格。
仲代達矢的表演風格就此定型。它是「空無-肉體-精神」三位一體的合成:
空無是核心,源于童年創傷的自卑情結與不信任;肉體是技術,是俳優座賦予的、近乎嚴苛的「新劇」式身體與聲音控制;精神是方法,是千田是也所要求的、對文本的深度智識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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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套風格使他區別于同時代所有的演員。
仲代達矢的電影生涯,由他與兩位巨匠的關系所定義。他不是他們的「明星」,而是他們的「鏡子」。
他作為一名自由演員,不隸屬于任何電影公司,這使他能夠同時為松竹的小林正樹和東寶的黑澤明這兩位風格迥異的大師工作。
仲代達矢稱導演小林正樹為他第一個伯樂,是他最投緣的搭檔。小林正樹本人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曾在二戰中因自己的信仰而備受折磨。
他在仲代達矢身上看到了一種罕見的、同為抵抗者的靈魂。仲代達矢欣賞小林正樹電影中對人生虛無的哲學性抒發,以及反抗權力而死的死亡美學,這與他本人的氣質不謀而合。
拍《人間的條件》時,小林正樹力排眾議,選擇了當時幾乎籍籍無名的仲代達矢,來主演這部總長9個半小時、拍攝周期長達四年的史詩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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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條件》,新珠三千代與仲代達矢
松竹電影公司本想用自己的當家明星佐田啟二,但小林正樹和胡蘿卜俱樂部的社長力薦仲代達矢,小林導演堅稱:「梶最后那雙幾近瘋癲的眼睛還是仲代達矢來演最適合。」
仲代達矢深知,梶這個角色,其實就是小林正樹自己。
這次拍攝不是表演,而是一場磨難。仲代達矢接受了真實的軍隊新兵訓練;在被毆打的場景中,他是被真打了一頓,臉都被打腫;他忍受著小林導演「魔鬼小林」般的嚴苛要求。
攝影師宮島義勇(人稱「宮島天皇」)也同樣嚴苛,他告誡仲代達矢:「不管你演得多么好,如果超出了攝影機的鏡頭范圍,就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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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代達矢與小林正樹
這讓仲代達矢在長達三年的拍攝中,學會了如何精確地為鏡頭表演。
劇組的寫實主義追求達到了極致。為了等待符合導演記憶的「滿洲的云」,劇組曾停拍等待一周。
最終的考驗是影片的最后一幕:在零下十幾度的佐呂別原野,小林要求仲代達矢禁食、禁眠,然后穿著單薄的衣服倒在雪地中,直到真的被大雪完全掩埋。
仲代達矢回憶道:「手腳漸漸麻木,最后竟然感覺很舒爽,我想這就是快要凍死的那一刻吧。」
在完成了這場持續四年的試煉后,小林正樹一言不發。沒有一句「辛苦了」之類的話,兩人一直沉默不語。
這場共享的創傷鍛造了仲代達矢,它燒盡了他身上所有的表演技巧,只留下了純粹的存在。他向世人證明了他擁有無限的忍耐力。
在《人間的條件》之后,小林正樹立即讓仲代達矢主演了他自認為最好的一部電影——《切腹》。時年29歲的仲代達矢,扮演飽經風霜、前來復仇的中年浪人津云半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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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腹》
這時的仲代達矢,展現了爐火純青的技術控制。他將這場表演分析為一種說話藝術。他參考了勞倫斯·奧利弗在《奧賽羅》中的表演,刻意使用了我能發出的最低音來構筑這個角色的年齡、重力與歷史感。
這是一種源自「新劇」的智識分析,而非方法派的情感代入。他認為,演員就像樂器,應該能區分高、中、低等十多種音階,僅僅使用本來的嗓音的「實」是不夠的,吸引觀眾的恰恰是「虛」的部分。
這場表演是如此的理性和自信,以至于他與另一位巨匠三國連太郎在片場就電影表演與戲劇表演的界限爆發了激烈的爭論。
三國連太郎認為仲代達矢的表演為了讓聲音穿透10米的布景距離太戲劇化。小林正樹的解決方案是:「好了,你們兩個爭吧」,然后他帶著劇組工作人員離開了,讓他們在片場一直爭論到徹底達成共識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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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正樹對寫實主義的追求在《切腹》中達到了頂峰。在結尾與丹波哲郎的決斗中,導演要求使用真刀真劍,以展現刀的可怖和復仇的驚心動魄。
如果說小林正樹用「冰」鍛造了仲代達矢,那么黑澤明就是用「火」。
仲代達矢與黑澤明的初次相遇是一場災難。當時還是俳優座學員的仲代達矢在《七武士》中扮演一個只有幾秒鐘鏡頭的臨時演員。黑澤明因為他走路的姿勢不對,從早上九點一直拍到下午三點左右,當著幾百人的面斥責他。仲代達矢備受羞辱,發誓再也不演黑澤明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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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武士》中的仲代達矢
多年后,在《人間的條件》拍攝間隙,黑澤明偏偏點名要這個曾被他羞辱的演員,在《用心棒》中扮演三船敏郎的對手。仲代達矢四處躲避,最后在澀谷一家旅店被黑澤明逮個正著。
仲代達矢坦白了《七武士》的屈辱,黑澤明卻說:「我記得那件事,所以我才要用你。」
黑澤明將仲代達矢當作一個純粹的視覺元素來使用:那個著名的紅色圍巾,僅僅是因為黑澤明覺得仲代達矢脖子太長不好看而發明的。黑澤明要求他像蛇一樣,與三船敏郎的棉,形成絲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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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椿三十郎》中,那場影史留名的決斗是黑澤明設置的一個陷阱。那是一根高壓水管,在仲代達矢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啟動。巨大的壓力彈出,把三船敏郎嚇壞了,以為真的砍到了對方。
黑澤明甚至因為仲代達矢在被砍的瞬間閉上了眼睛而想重拍,最后才勉強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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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三十郎》
《影武者》是仲代達矢職業生涯中最富戲劇性、也最痛苦的事件。
主角武田信玄本是為勝新太郎量身定做的。仲代達矢和勝新太郎是關系非常好的摯友。但勝新太郎本人也是一位巨星和導演,他無法忍受黑澤明天皇般的獨裁,他不參加排練,認為表演應該靠即興,在片場發生了激烈的沖突,最終被黑澤明換角。
黑澤明立刻召喚了仲代達矢。仲代達矢陷入了職業生涯最大的困境:一邊是摯友的仁義,一邊是天皇的圣旨。他試圖聯系勝新太郎,尋求他的諒解,但勝新太郎故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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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武者》
最終,仲代達矢接受了這個角色。他被推上了記者會,媒體將他描述為違背演員仁義道德的家伙,他收到了恐嚇電話,而他與勝新太郎的友誼也就此斷絕。
這段破裂的友誼,直到幾十年后,1996年仲代達矢的妻子宮崎恭子去世時才得以修復。勝新太郎意外地出現在葬禮上,擁抱了仲代達矢,對他說:「夫人走了也要挺住啊!」
一年后,勝新太郎也去世了。
《亂》是黑澤明給予仲代達矢的獎賞——屬于他自己的李爾王(一文字秀虎)。
影片的核心,即城堡燃燒的場景,完美隱喻了仲代達矢的整個職業生涯。
這是耗資5億日元、使用8臺攝影機、只能一次通過的實景拍攝。黑澤明的指令是:「你演的這個角色已經發狂了,眼睛絕不能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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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
仲代達矢必須在真實燃燒的城堡中,在濃煙滾滾、木料崩塌時,不看腳下,僅憑3秒鐘的提示,盲走下陡峭的臺階。他回憶,自己當時臉上都燙出了水泡。
這是終極的考驗。這是一次純粹的技術壯舉。
仲代達矢以最盛大、最危險的方式,徹底救贖了他在1954年《七武士》中因「走路」而遭受的羞辱。
他成為了黑澤明最信任,也是最受折磨的樂器。
仲代達矢的「空」,使他能夠無縫切換于日本電影黃金時代的所有導演風格之間。他不僅僅是武士。
五社英雄導演五社英雄直言不諱地指出了仲代達矢的另一特質:「因為那小子有著瘋癲般的眼神。」
這是五社的人格:原始、暴力、不受束縛。無論是在《御用金》《黑暗中的獵人》,還是在杰作《鬼龍院花子的一生》中,他都扮演了一個粗野、動物般的黑幫老大。
在拍攝《鬼龍院花子的一生》時,與他演對手戲的夏目雅子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在拍攝親密戲前,當時已患病的夏目雅子主動向他展示了胸口的手術疤痕,這種對職業的投入和對他人的關照,讓仲代達矢深受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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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龍院花子的一生》
與高峰秀子合作的《女人步上樓梯時》中,導演成瀨巳喜男給了他完全相反的指令:「在我的電影里要盡量保持安靜不動……請不要像演新劇那樣去演。」
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學習:他學會了「無為」,學會了在鏡頭前什么也不做,僅僅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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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步上樓梯時》
在市川昆(市川昆)的《炎上》中,他扮演一個殘疾的學生。市川昆的指導是反現實的:「你學學一條腿膝蓋以下部分殘缺的人走路時的樣子。」
這是一種為風格而服務的、刻意的夸張。而在《鍵》中,他扮演了一個像鼻涕蟲般、令他自己都感到討厭的角色。
只有在他的摯友岡本喜八的片場,他才展現出真實的自我。岡本喜八給他的昵稱是「呆子」。在《大菩薩嶺》中,他扮演了虛無主義的惡魔劍客機龍之助;而在超現實主義喜劇《殺人狂時代》中,岡本喜八干脆利用了仲代達矢在現實生活中的「呆子」性格,讓他本色出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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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菩薩嶺》
在敕使河原宏的《他人之顏》中,他扮演了一個真正失去臉孔的人。仲代達矢說,他覺得這種臉被遮擋的表演狀態非常令人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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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之顏》
他核心的「空無」,讓他對被擦除感到舒適。他可以是安靜的、瘋狂的、夸張的、惡魔的、無臉的。他的表演風格,就是沒有固定的風格。它是一種純粹的、技術的、智識的可塑性。
對仲代達矢而言,個人生活與劇場人生之間,不存在分界線。
他的個人生活,是他藝術哲學的終極延伸。
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合作者,是他的妻子宮崎恭子,她本人也是一位演員、編劇和導演。
1975年,仲代達矢與妻子共同創辦了演員培養機構無名塾。這并非一個明星的副業,這是他們二人生命的融合。
創辦無名塾,首先是對當時正在崩潰的制片廠體系和他所鄙視的明星制的一種反抗。其次,這是他向自己原點的回歸。
無名塾就設在他們的自家排練場,由夫妻二人親自教授。他們向學生(包括役所廣司)灌輸的,正是仲代達矢當年在俳優座學到的、最根本的「新劇」基礎——對聲音、身體和文本的嚴苛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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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所廣司
1996年,宮崎恭子因胰腺癌去世。她留給仲代達矢的遺言,是讓他繼續把無名塾辦下去。
在2022年的一次訪談中,時年89歲的仲代達矢說道:「因為我遵守了對亡妻的承諾……繼續辦無名塾,所以我今天依然能站在舞臺上。」
他的整個晚期職業生涯因此被重新定義。他不再是為了小林正樹或黑澤明而表演,甚至不再是為了自己。
他的表演,是為了履行對亡妻的承諾。他的個人生活成為了驅動他劇場人生的唯一引擎。
仲代達矢晚年與導演小林政廣合作的一系列影片,是他對自身衰老與死亡的坦然直視,如《與春同行》《日本的悲劇》。
而2017年的《海邊的李爾》,則成為他一生的完美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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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李爾》
仲代達矢扮演了一位像他自己一樣的著名莎劇演員桑畑兆吉,但現在患上了癡呆癥。他被家人送進養老院,卻逃離出來,在海邊徘徊,口中不斷念誦著《李爾王》的臺詞。
這是他生命的最終融合。他那誕生于「空無」的人生,被恩師千田是也要求的「文學性」填滿。
在《海邊的李爾》中,當他現實中的自我與記憶都已消散時,唯有文本永存。
這是他最經典的銀幕形象(《亂》中的李爾王)、他最初的戲劇訓練(俳優座)與他個人的最終命運(衰老)的悲劇性統一。
在他最后的「藝術心得談」中,他總結了自己的哲學:
他拒絕「好演技」這個概念。自認為演得好的表演一點都不精彩,有的時候最好要打破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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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視經驗為阻礙。演員必須經常以一個新人的心態去演戲,經驗太豐富,有時候反而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他還說自己的終點,是只有身體動不了時,才會放棄,他想在死前一直作為一名演員,還有大約30部戲想演。
仲代達矢的逝世,為這場長達七十余年的探索畫上了句號。
他從俳優座「49個敵人」的競爭中走出,走過了《人間的條件》的雪原,走下了《亂》中燃燒的城堡,最終,他履行了對妻子的承諾。他用一生承擔了存在的重量。
現在,這個「容器」終于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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