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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室翱
編輯:潘利恒
本文由長青研究社原創出品
武漢的王女士今年69歲,獨生女兒在深圳工作。去年體檢發現肺部有陰影,需要做進一步檢查。女兒請不了假,她只好自己去醫院。掛號、排隊、檢查,一個人忙了大半天。后來社區工作人員告訴她,現在有"陪診服務",可以請人陪著去醫院。
王女士第一反應是拒絕:"我又不是沒兒女,怎么能花錢請外人?"
但下一次復查時,她還是下單了。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陪她去醫院,幫她掛號、取藥,還陪她吃了午飯。臨走時,王女士給了180元。小伙子說"奶奶您保重身體",王女士紅了眼眶。
在其他患者看來,這就是一對普通的母子。老人也不解釋,甚至有點享受這種誤會。
類似的場景正在中國各地發生。它有很多名字:陪診服務、居家照護、老年陪伴。但老百姓給它起了一個更直白的稱呼:共享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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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討論中國的"共享子女"之前,我們需要先看看大洋彼岸的Papa——一家把老年陪伴做成獨角獸的美國公司。
Papa成立于2017年,創始人Andrew Parker的靈感來自他的祖父。老人獨自生活,身體還算健康,但最大的問題是孤獨和日常生活中的各種不便。去超市、看醫生、修東西,這些瑣碎的事情對年輕人來說輕而易舉,對老人卻是難題。
Papa的商業模式很簡單:搭建一個平臺,連接有陪伴需求的老人和愿意提供服務的年輕人(稱為"Papa Pals")。老人通過APP或電話下單,系統匹配合適的服務者。服務內容包括:陪同就醫、購物、做家務、技術支持、社交陪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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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Papa官網
但Papa的獨特之處在于它的定位——這不是護工,也不是家政,而是"代際連接"(intergenerational connection)。
Papa刻意招募大學生和年輕人作為服務者。一方面,年輕人時間靈活,收入需求相對較低;另一方面,Papa相信代際之間的互動本身就有價值。老人獲得陪伴和幫助,年輕人賺取收入并從老人的人生經驗中學習。這種設計讓服務關系從純粹的交易變成了某種"互惠"。
Papa的收費模式也很靈活。個人用戶按小時付費,大約每小時15-20美元。但Papa真正的突破在于B2B模式——它與醫療保險公司、Medicare Advantage計劃合作,將陪伴服務打包進保險產品。保險公司發現,為老人提供陪伴服務能有效降低他們的急診率和住院率,從而節省醫療開支。這種"預防性投入"的邏輯說服了大量保險公司,Papa也因此實現了規模化擴張。
到2023年,Papa已經完成了多輪融資,估值超過14億美元,服務覆蓋美國數十個州。知乎用戶"昱言養老"在2020年的分析中指出,Papa撬動了美國1000萬孤獨老人背后的巨大市場,其成功的關鍵在于:找到了支付方(保險公司),找到了服務方(年輕人),并用技術平臺高效匹配供需。
Papa的模式可以總結為:明確的服務邊界 + 靈活的定價機制 + B2B的規模化路徑。
那么,這套模式能在中國復制嗎?
2023年數據顯示,中國60歲及以上人口已達2.97億,其中獨居和空巢老人超過1.18億,2024年60歲及以上人口已達3.1億,獨居和空巢老人必然更多。更關鍵的是:這些老人的子女在哪里?答案是:在另一座城市。
改革開放后的四十年,數億年輕人離開家鄉,涌向北上廣深。他們在大城市扎根、買房、生活,父母卻留在了老家。這種家庭結構在西方也存在,但在中國的土壤上,問題完全不同。
Papa服務的美國老人,很多人從年輕時就習慣了獨立生活。他們需要的是具體的幫助:開車去醫院、修理漏水的水龍頭、教他們用iPad。服務邊界清晰,老人知道自己在買什么,服務者也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但中國老人買的不是服務,是關系的模擬。
虎嗅網2024年的報道中,一位從事陪伴服務多年的從業者坦言:"剛開始我以為就是幫忙跑腿,后來發現老人真正在意的是陪他們說話。有位奶奶跟我說,'你比我兒子對我還好'。那一刻我特別難受,因為我知道自己只是收錢辦事。"
這背后是文化基因的差異。西方文化強調個體獨立,父母和成年子女保持距離被視為健康。但中國傳統是家庭本位,"養兒防老"根深蒂固。這代老人年輕時傾其所有養育子女,到老了理所當然期待回報——不僅是物質,更是情感上的。
杭州68歲的李阿姨(化名),老伴三年前去世,獨生女兒在深圳工作。最初她拒絕任何"陪伴服務",覺得那是向外人承認"兒女不孝"。轉折點發生在一次摔倒。她在家摔了一跤,躺在地上兩小時才被鄰居發現。女兒從深圳趕回來,陪了一周就走了,臨走前給她報了社區服務,定期有人上門。
半年后,李阿姨已經和那個每周來兩次的小姑娘很熟了。小姑娘陪她去超市,聽她念叨女兒,有時還陪她包餃子。李阿姨知道這是花錢買的,但她還是很期待小姑娘來的日子。
"我不傻,我知道她是工作。但有人愿意聽我說話,總比自己對著電視強。"
這揭示了中國養老困境的特殊性:老人需要的不僅是功能性幫助,還有情感慰藉、身份認同、被需要的感覺,甚至是"在醫院不被護工排擠"的體面。北京西城區什剎海街道辦事處市民服務中心主任在接受采訪時透露,看病取藥陪護是老人普遍反映的問題。北京一家社區養老驛站收費標準為陪同看病60元一小時,行動不便的老人每次至少要安排2名陪護。"看病取藥成本高,已成為一些獨居老人的難言之隱。"
Papa模式的第一個挑戰就在這里:中國老人的需求更復雜,邊界更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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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試圖在中國復制Papa模式,會遇到哪些具體障礙?
第一個障礙:誰來買單?
Papa最聰明的地方是找到了支付方——醫療保險公司。美國的醫療保險體系高度市場化,保險公司有強烈的動機去降低理賠成本。數據顯示,孤獨和缺乏社交支持的老人,急診率和住院率顯著更高。Papa的陪伴服務能有效改善這一狀況,保險公司愿意為此付費。
但中國的情況完全不同。中國的醫療保險以基本醫保為主,商業保險滲透率較低。基本醫保覆蓋的是醫療費用,不包括陪伴服務。而商業保險公司雖然在快速發展,但尚未形成像美國那樣的"預防性健康管理"思維。它們更關注理賠端的風控,而不是前端的健康干預。
這意味著,中國的"共享子女"服務主要靠個人付費。根據市場調研,目前陪診服務的價格大約每小時60-100元,居家陪伴每小時50-80元。一個月如果需要定期服務,費用在1500-3000元之間。這對中產家庭尚可承受,但對廣大三四線城市和農村老人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沒有B2B的規模化路徑,意味著這門生意很難做大,也很難標準化。
第二個障礙:服務邊界在哪里?
Papa對服務內容有明確的界定:陪同、協助、社交,但不包括專業護理。老人需要的是幫助,而不是替代。服務者接受培訓,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但在中國,這條邊界很難劃清。一位從事陪伴服務的年輕人透露,平臺對他們的培訓不只是如何照顧老人,更多的是如何扮演好"子女"這個角色。"他們教我們要記住每位老人的喜好,要主動關心他們的身體狀況,要在節日發問候。甚至連稱呼都有講究——不能叫'您',要叫'奶奶''爺爺',顯得親近。"
這種角色扮演的精細程度,遠超普通服務業。有的老人會要求服務者陪自己吃飯,邊吃邊聊家常。有的老人會給服務者做飯,就像對待真正的子女。還有的老人會在服務時間結束后,偷偷多塞給服務者一些錢,說"路上買點吃的"。
這些細節背后,是老人在努力維持一個幻覺——這個年輕人是真心關心我的。而服務者呢?他們也在配合演出。雖然雙方都知道這是交易,但沒有人愿意戳破這層窗戶紙。
這種模糊的邊界帶來了風險。中國政府網2021年的報道中提到一個案例:一位獨居老人與固定的陪護人員相處了近一年,關系處得很好。但當這個陪護因為個人原因離職后,老人情緒崩潰,一度拒絕接受新的服務者。家人發現她變得更加孤僻,甚至出現了抑郁癥狀。心理醫生分析,老人已經對那個陪護產生了真實的情感依賴,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子女。當這種關系突然斷裂,對老人造成了二次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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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視覺中國
Papa賣的是服務,中國的"共享子女"賣的是情感。當情感成為商品,它就變得既昂貴又脆弱。
第三個障礙:道德困境如何化解?
Papa在美國沒有遭遇太多道德質疑,因為在個人主義文化中,老人尋求外部幫助被視為理性選擇。但在中國,"花錢請人陪父母"很容易被解讀為"子女不孝"。
更復雜的是,這門生意還可能強化而非解決問題。虎嗅網的報道指出,一些老人的子女在為父母購買陪伴服務后,反而減少了回家的頻率。他們認為既然有專業的人在照顧,自己就不必那么頻繁地回去了。
我們是在解決問題,還是在讓子女更心安理得地缺席?
一位做陪伴服務的小王說:"最讓我難受的,是有些老人會問我,'你覺得我兒子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能陪他們去醫院,能陪他們聊天,但我沒法替代他們的子女。我只是一個臨時演員,演完就走了。"
這揭示了"共享子女"最根本的悖論:老人需要的是長久的、真實的情感連接,但市場提供的是短暫的、表演性的服務。這個矛盾無法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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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pa模式不能直接照搬,但它提供了三個值得借鑒的思路。
第一,重新定義服務內容,聚焦功能性需求
中國的陪伴服務不應該試圖替代子女,而應該專注于老人真正需要幫助的具體場景:就醫陪診、政務辦理、智能設備使用、社區活動參與等。這些是子女無法遠程完成、但又不需要深度情感投入的事情。
比如Papa提供的"技術支持"服務就很有啟發。很多美國老人不會用智能手機、不會視頻通話,Papa Pals會上門教他們。這種服務邊界清晰,老人獲得的是能力提升,而不是情感依賴。
上海的"數字伙伴計劃"就是一個好例子。這是2021年由上海市政府部門聯合企業、市民、社會組織共同發起的項目,旨在幫助老年人跨越"數字鴻溝"。它培訓志愿者上門教老人使用智能手機、健康碼、網上掛號。這種服務解決的是老人與現代社會的接口問題,而不是試圖填補親情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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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搜狐新聞
第二,探索多元支付模式,降低個人負擔
既然商業保險短期內難以成為支付方,可以探索其他路徑。比如,將陪伴服務納入長期護理保險試點。目前中國已有49個城市試點長護險,覆蓋1.69億人。如果能將非醫療性的陪伴服務納入保障范圍,將大大降低老人的經濟負擔。
另一個思路是社區購買服務。政府通過購買服務的方式,委托專業機構為轄區內的老人提供基礎陪伴服務。北京、上海等地已經在試點"社區養老服務清單",包括助餐、助浴、助潔等,陪伴服務可以作為補充。
此外,還可以借鑒日本的"時間銀行"模式。年輕人為老人提供服務,積累"時間幣",等自己老了可以兌換服務。這種互助模式既降低了成本,也強化了社區連接。
第三,建立社區支持網絡,避免過度市場化
Papa模式的底層邏輯是市場化,但中國養老問題不能完全交給市場。日本的經驗值得參考。中新網2014年的報道指出,日本主推"小規模多機能的社區養老"。社區養老院床位一般在20到30張,提供多樣化服務:可以是24小時入住照顧,也可以是白天日托或居家上門服務。日本并不主張蓋大型養老院,而是強調老人在自己家中和社區中養老,與社區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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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SIC老博會官網
這種多機能化的養老服務,讓老人的社交需求被分散在各個環節,而不是集中在"需要一個兒子"這件事上。老人可以在社區食堂吃飯時聊天,可以參加社區活動認識朋友,可以在日間照料中心下棋打牌。他們的社交網絡是多元的、立體的,而不是依賴于某一個付費的"子女"。
中國一些城市已經在探索類似模式。比如上海推出的"15分鐘養老服務圈",在社區內布局嵌入式養老設施,提供日托、助餐、文娛活動等綜合服務。北京的"養老服務驛站"也在嘗試將專業服務下沉到社區。
關鍵是要形成一個支持網絡,而不是一對一的服務關系。這樣即使某個服務者離開,老人也不會陷入情感危機,因為他們還有其他的社交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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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中國65歲及以上人口占比超過15%,進入深度老齡化社會。預計到2035年,這個比例將超過30%。這意味著,未來會有更多老人需要陪伴。
Papa的故事告訴我們,老年陪伴可以是一門好生意,但前提是找對了模式:明確的服務定位、可持續的支付機制、可規模化的運營路徑。中國的"共享子女"目前還在摸索階段,它既沒有Papa那樣清晰的商業模式,也沒有日本那樣完善的社區支持體系。
但問題的核心不在于模式,而在于我們如何理解養老這件事。如果我們認為養老純粹是個人或家庭的事,那市場化就是唯一出路,但這條路會把大部分普通家庭排除在外。如果我們認為養老是社會責任,那就需要建立更完善的公共服務體系,讓每個老人都能有尊嚴地老去。
"共享子女"能解決的,只是老人需求中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還得靠家庭、靠社會、靠我們每個人去思考:在一個高度流動的現代社會里,我們如何安放老去的父母?
3.1億中國老人,站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用最笨拙的方式,努力抓住一點溫暖。Papa用技術和商業模式在美國找到了答案,但中國的答案不會是簡單的復制。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融合市場效率、社區溫度和政策保障的綜合解決方案。
這或許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挑戰:如何讓孝道不必明碼標價,讓陪伴不只是2000元一個月的交易。
參考資料:
1. 虎嗅網,《外包兒女:老年陪伴服務的興起與困境》,2024年
2. 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中國老齡產業發展報告》,2024年
3. Papa公司官網及相關公開資料
4. 國家統計局,《中國人口普查數據》,2020-2024年
5. 中國政府網,《"空巢"不"空心",超1億空巢老人如何老有頤養、老有所樂?》,2021年
6. 中新網,《"小規模多機能"日本社區養老模式值得借鑒》,2014年
7. 知乎/昱言養老,《美國兩大成功心理健康商業模式,能否撬動中國1000萬孤獨老人背后的巨大市場?》,2020年
8.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關于老年抑郁癥的調查研究》,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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