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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晚年的反思:
我的人生是失敗的人生
文:彭蘇 編:先知書店
華威西里塔樓的公寓里,墻壁重新粉刷過,書柜里的書都參差不齊,素雅的窗簾窸窸窣窣。
邵燕祥動作遲緩地戴上助聽器后,湊近暖氣片,聲音柔且弱。2007年,他的心臟做過一次大手術。過去勞改期間,沒人告訴他,長時間用左肩挑重擔,會對心臟有壓迫。
年輕時,大部分時間荒掉了,以為有些書可以老了再讀。可等老了,精力體力甚至眼睛都不給力了。他看著那堆書,豁然一笑:“總之,我的人生是失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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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11月21日,邵燕祥先生在家中
▌從根正苗紅到戴上“帽子”
邵燕祥,1933年6月10日生于北京,筆名雁祥、漢野平,原籍浙江紹興。1947年10月,14歲,邵燕祥完成了政治上的“成人禮”——懷著對革命的美好憧憬,他加入了北平院校的外圍組織:民主青年聯盟。
之前,他已在《新民報》副刊《北海》上發表四十多篇隨筆小品。盡管在他的“大朋友”們看來,“屬于風花雪月的東西”,但詩人的才情,已嶄露頭角。
1951年,邵燕祥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記者、編輯,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歌唱北京城》。
學者林賢治在《中國新詩五十年》中說,“他把歌唱當成自己的日常工作,寫下大量詩篇,其中包括在政治運動中的作品。題材比較多樣,主題卻是單一的:雖然他也算講究構思,遣詞造句方面盡可能避免公式化概念化,但是,才華在這里只能作為意識形態的點綴。”
“在1955年的歷次運動中,我都緊跟寫詩配合。”邵燕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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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邵燕祥在海參崴
瞻仰詩人曼德爾斯塔姆的紀念像
1956年,他已不滿足于描寫建設題材的“詩”, “我以為只有面對生活中的消極面,與之斗爭,縮小以至消除它,才能擴大光明面,這是‘為政治服務’的辯證法,是更深刻又更直接地為‘為政治服務’。我實際上從歌頌建設轉向對生活中一些消極現象的批評與諷刺。”
“告訴我,回答我,是怎樣的,/怎樣的手,扼殺了賈桂香?”——1956年年底,刊登在《人民日報》上的《賈桂香》,既是他在為遭遇官僚主義與主觀主義圍剿而含冤自殺的女工鳴不平,也是他的轉型之作。
1957年初,他幾乎沒寫東西,但報刊上發表了他去年冬天種下的兩株“毒草”:一是王蒙小說的讀后感《去病與苦口》,一是呼應公劉《西湖詩稿》的《憶西湖》。
前者是王蒙前一年發表并引起轟動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讀后感,至于《憶西湖》,他說,“《憶西湖》發表不久,就被歸入‘當前詩歌創作中的不良傾向’……批評我詩中的思想情感不健康,大意說有封建士大夫的味道。”
寫給兒女的《沉船》里,邵燕祥宣告他“死在1958”——“1958年2月,我被迫在定案材料上簽字,接受“戴帽”的結論:開除黨籍,撤職降級,下放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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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3月,戴帽定案后,下放勞改前,
邵燕祥到船板胡同看父母,在北屋門前留影
▌恥在動蕩時期
1968年9月,已是“牛鬼蛇神”的邵燕祥隨廣播局專政隊遷至北京房山路村勞動。在那里,他遭遇了單口相聲大王劉寶瑞的猝死。邵燕祥這樣描述當時的情形:
有一天,從田間回來,一進村就解散了。
正往我住的院子走,過來一支下工的隊伍,走到最后的是劉寶瑞,臉色灰白,指著前胸對我說:“心口疼,實在干不動,你給我說說。”
他用期待的近似乞求的眼光看著我,沒等我回話,就趕隊去了。他佝僂著背,艱難地蹣跚地走著。
我定在那里,想怎么辦……但在這里,我不是隊長了,又不在一個班里,我怎么替他說話?我是跟他一樣的專政對象啊,還時時得提防有人打你的小報告……
第二天,劉寶瑞去世了。
“最感壓抑時,是否依然保有自己的底線?”我問他。
“有。第一,絕不自殺。第二,交代材料要詳細具體,要當作遺囑去寫。”
不會自殺是早年的決心。1947年秋,地下組織遭到破壞。為此,民聯組織對成員進行氣節教育。恰好這時,他讀到魯迅在《南調北腔集》里寫的,“名列于該殺之林則可,懸梁服毒,是不來的”。他把這句話當作自己的座右銘。
運動中,大批知識分子遭難,老母親一直擔憂他會尋短見。動蕩中,他被控制,“我寫過一字條,托可靠的人捎給妻子。我告訴她不管在什么情況下,我都不會自殺。假如聽到我自殺的消息,她一定不能相信。”
盡管希望渺茫,他仍不放棄,“我總覺得我的事情會弄清楚的。所謂檢討,所謂交代罪行,我都認真對待。10年,20年,無論等到何時,哪怕我不在了,我也要讓我的檔案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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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邵燕祥、章詒和、錢理群
動蕩時期結束后,邵燕祥將這份檔案——他人對他的檢舉揭發,他對自我的討伐,收進《人生敗筆》。序言里,他這樣懺悔:“在我,無論違心的或真誠的認罪,條件反射的或處心積慮的翻案,無論揭發別人以劃清界限,還是以攻為守的振振有詞,今天看來,都是阿時附勢、靈魂扭曲的可恥記錄。在我,這是可恥的10年。”
回顧自己從1945年后30年的創作與生活時,他說道:“假如為我過去30年樹一座墓碑,應該嚴肅地銘刻這樣兩行字:政治上無名的殉難者,文學上無謂的犧牲者。”
▌救贖在當下
1979年,邵燕祥恢復發表作品的權利,平反后,他寫了大量詩歌和雜文,批評各種社會弊病。他擔任中國作協《詩刊》副主編,直到1984年離開。
一度,他的新詩寫作猶如井噴。他在擺脫布爾什維克話語方式的影響,逐漸回歸個人本位。
“明顯不同于50年代初期,詩人不再輕信和盲從,贊美中有詛咒,歡樂中有憂愁,”林賢治說。
“我曾把自己當戰士,想成為為人民歌唱的歌手。現在我不想強調我是戰士了,寫雜文從一個角度來表達自己的一點意見。”邵燕祥說。
在1958年運動50周年時,他寫道,“我是不幸中的幸者,比起已死的人,我活了下來,比起破家的人,我尚有枝可依。”
邵燕祥在他2014年出版的《一個戴灰帽子的人》中說:“我們曾被欺騙,我們也曾互相欺騙,我們不能再欺騙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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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先生晚年
“邵燕祥是通過一種‘自我救贖’,來展現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立意志與自由精神的。我也是被放逐到底層又重新復歸到體制內位置的人。但為什么我只把自己看成是歷史犧牲品,而沒有意識到我也是歷史的合謀者?”章詒和自問。
通過對自己靈魂的救贖,邵燕祥在晚年獲得了心靈的平靜。
“每次同他分手,我都從他的笑容中得到一種滿足。”魯迅博物館館長孫郁說,“但他的笑是凝重的,像他的詩,也如同他的雜文。讀他的作品,會依稀感受到20世紀后半葉,中國歷史的最沉重的那一頁。他仿佛從寒冷中走來的人,從那冒著熱氣的口吻里,不斷地訴說著冬天的故事。”
王學泰也感嘆,一個人揭露他人的錯誤不難,難就難在剖析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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