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事物的耐心

尋常事物耐心

黎荔

它就在那里，那只白瓷杯子，靜默在桌角，里面是半盞已涼的茶湯。我的手貼上去，是溫吞的、殘存的一點暖意。窗外光線斜斜地照進去，竟給它鍍上了一層溫潤的、琥珀色的光暈。我忽然想，這只杯子，在我無數次心不在焉的拿起與放下之間，它是如何始終如一地、穩穩地托住那或濃或淡的茶湯的呢？它從不顫抖，從不傾覆，以一種全然的、沉默的順從，將全部的自己，那弧形的、光潔的軀體，獻出來，只為忠實地履行它被賦予的唯一使命——承托。你放下時是輕是重，它都安然受著；你記得或忘卻，它也只在原處，讓熱氣一絲絲散去，直到與周遭的空氣一般溫涼。這便是一種耐心了，一種不索求、不抱怨的、物的貞靜。

于是，我開始了這場對尋常之物的凝視。那把被我隨意塞進桌下的舊木椅，它四平八穩地站著，像個敦厚的老仆。椅座的中心，漆色被磨得淡了，微微地凹陷下去；椅背上有兩道細微的裂紋，以及歲月摩挲出的溫潤光澤。它從不挪動，只是站立，以一種永恒的、準備的姿態。它不像我們，會因疲憊而倚靠，因焦躁而踱步。它就那樣站著，以一種古老的、近乎禪定的耐心，等待著下一次被需要。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安穩的承諾。

我的視線向下，是那漆色有些斑駁的地板。上面有細小的劃痕，有不知哪次不慎滴落的、已然干涸的顏料。它每日就這般攤開著身體，迎接著我的鞋底，從外間帶回塵土與潮氣；也迎接著我光裸的腳趾，在夜深人靜時，感受那一點真實的沁涼。它全然接納，從不挑剔，無論是沉重的步履還是輕盈的跳躍，它都以一種寬厚的沉默承受著。這無聲的迎接，是一種怎樣慷慨的包容。

這屋里，何止是它們。我起身走向臥室，打開衣櫥柜門。那里的衣衫，一件件，軟塌塌地掛在桿上，或是疊得齊整，躺在抽屜里。它們在幽暗與靜謐中恭敬等候著，沒有一絲不耐煩，只是等待著，等待著一個場合，一個季節，一次出游，或是我一時興起的念頭。它們將自身的色彩與與形體收斂起來，在黑暗里，做著關于外界的夢，將一切全然交付于時間，這是一種何等的謙遜與耐心。

還有浴室里那塊漸漸變薄、在皂碟里安臥的香皂，它曾有的芬芳與豐腴，正一點點交付于空氣與水，完成著它沉默的消耗。它的香氣，也由濃烈變得幽婉，這是一種奉獻的、從容的老去。而那懸掛著的毛巾，依然微微地有些潮潤，仿佛仍在啜飲著昨夜沐浴后肌膚上的濕潤，柔軟地、飽足地休憩著。那些溫熱的、帶著倦意的濕潤，現在都成了它身體里沉甸甸的記憶。它不會催促，只用一種蓬松的、柔軟的姿態，等待著空氣將它再度變得干爽、輕盈。這便是一種循環，一種無言的默契。

推開門，走到廊上，便是那樓梯了。一階，一階，迂回著向上。我忽然覺出它那可愛的往復來。它從不問你為何上去，又為何下來。它連接著此在與彼處，日復一日，承受著上上下下的重量，卻從不言語。它見證著晨起時匆忙的奔下，也陪伴著夜深時疲憊的爬上。它的每一級臺階，都像一句堅實的承諾，告訴你，無論走出去多遠，總有一條路可以引你回歸。它見證著這個空間里的生息與節奏，自身卻永遠保持著一道道清晰的、規律的折線。這何嘗不是一種堅貞，一種永恒的、可靠的守護。

我踱到窗前。窗，大概是所有尋常事物中最具哲思的一位了。又有何物，能比一扇窗更慷慨呢？它從不吝嗇。它將天光，無論是清亮的晨光還是沉郁的暮色，一并邀進來；它將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樹梢，都裁剪成一幅活動的畫，框在你的眼前。下雨時，它讓你看雨腳的綿密；起風時，它讓你聽風的呼嘯；夜晚，它又為我框住一角星空，或是一彎新月。它是一雙不眠的眼，一個永遠敞開的懷抱。它給予，卻從不索回什么。

這些尋常的物什，它們構成了我們生活的基底，我們卻慣常地忘卻了。我們忙于追逐遠方的風景，熱衷于聆聽驚人的道理，卻忽略了這身邊最沉靜、最忠實的陪伴。反觀我們自己，總是那般倉皇。我們追求效率，厭倦等待；我們渴望結果，不耐過程。我們的愛，常常附加著條件，伴隨著期許，也充滿了變數。我們會疲倦，會抱怨，會轉身。而這些尋常事物，它們的存在，它們那近乎神性的耐心，仿佛一面澄澈的鏡子，照出我們內心的浮躁與喧囂。它們教會我，美好并非總是轟轟烈烈的創造，它更存在于這日復一日的承托、等候、接納與給予之中。真正的詩意，就藏在這被我們忽略的、最基礎的秩序與安寧里。它們不言語，卻似乎又在訴說著一切。

在這喧嚷的世間，能懂得這一份尋常事物的耐心，或許，我們躁動的心，也能尋得片刻的安寧與棲息了。不是我們在“度過”每一天，而是每一天的杯子、地板、樓梯、窗，在耐心地“度過”我們——把我們尖銳的棱角，慢慢磨鈍成卵石，在汩汩流淌的時光之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