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86年冬,武昌黃鵠山安遠樓上,一群知己少年,正在飲酒論詩、縱談天下,不覺之間,已然大醉。
于是,大家各自分手告別,相約他日建功立業后,再來這樓上飲酒賦詩,那時一定南北歸一,朝政清明。
其中一個二十余歲的少年,乘著一葉扁舟,懷著滿腔熱血,尋找報國之路去了……
彈指一揮間,20年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年近半百的劉過,已經沒有了少年時的張狂和豪邁。
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再次重游安遠樓時,不想酒宴之上,一位黃姓的歌妓向他求詞。
于是,劉過不禁有感而發,寫下了一首讓“楚中歌者竟唱之”的千古佳作,便是《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一、重過南樓渾是愁
劉過的詞風類似辛棄疾,但卻能在豪邁縱橫之中顯現出俊逸個性,因此自成一家,在辛派陣營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正如劉熙載所評價的:“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
《唐多令》便是這樣一首獨具風格的作品。
安遠樓在武昌黃鵠山(武漢蛇山,又名黃鶴山)上,也稱為南樓,姜夔曾在詞序中記載過此樓的建成時間,即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淳熙丙午冬,武昌安遠樓成”。
劉過也是那時第一次登上南樓,當時他其實已年近三十,似乎尚能以“少年”呼之,因詞中的“少年”,并非年齡上的絕對劃分。
武昌是荊湖北路首府,扼據南北交通要道,是兵家紛爭之地。
詞人二十年后重游此地時,中原不僅沒有收復,自己反而變得衰老而憔悴,幾乎一事無成。
此時,韓侂胄掌權,南宋朝廷更是衰弱不堪,將才難覓。
侂胄為了成己之名,不顧當時宋朝的疲弱之態,隨時準備挑起戰亂。
那種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的擔憂,那種國仇家恨的辛酸、年華易逝的無奈,一時涌上心頭,全都深深反映在了這首簡短的小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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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前有小序:【安遠樓小集,侑[yòu]觴歌板之姬黃其姓者,乞詞于龍洲道人,為賦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時八月五日也。】
唐多令·劉過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
二十年重過南樓。
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
舊江山渾是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詞很簡短,但情感卻豐富無比。
起句寫景,點明登樓之所見,“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但因為帶著愁情,因此詞人所見之景,只聚焦在一泓寒水、滿目蘆葦而已。蕭疏的景象和低徊不定的心境,交融在一起,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幅黯淡且微冷的凄涼畫面。
詞人心中的哀愁,一如這長滿汀洲的蘆葉,略帶淺流的寒沙,不可勝數、不可排遣。
接著,詞人從空間轉到時間,“二十年、重過南樓”,以虛帶實,直接跨越二十年的時光!
二十年前,詞人年紀不大,意氣風發,安遠樓也落成不久,詞人在這里,著實有過一段放蕩不羈、激揚文字的生活,“黃鶴樓前識楚卿。彩云重疊擁娉婷”、“醉槌黃鶴樓,一擲賭百萬”,瀟灑之極。
但,轉眼間二十年彈指一揮,以身許國的劉過,卻一事無成,如今故地重游,想到國家危機四伏的態勢。
想到自己年過半百的殘身,如何不勾起心中的凄涼?
更何況“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柳下的行舟還沒有系穩,就又要離開了,不消幾天,中秋又要來了。
這是催人心肝的無奈,象征著漂泊不定,也象征著時光流逝之快,這種無可奈何,詞人只淡淡地一點,但卻讓每一個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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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片純是言情,都從“故地重游”四個字中來,無論是故人還是舊江山,似乎都已經變得似曾相識。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殘山剩水,故人還在嗎?詞人難道只是悲秋、嘆老、感懷故人嗎?不,這位被譽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氣義撼當世”的劉過,還有著深深地國愁,“舊江山、渾是新愁”,原來種種黯淡的心緒,均是從這里而來!
壯麗的山河,可能又要遭受巨大的摧殘,而江河日下的大宋、虎視眈眈的敵人,更是讓人感到悲從中來?
詞人說“渾是新愁”,當真豐富無比:既有新愁,必有舊愁,那么舊愁是什么?是不能收復失地的家國之愁,是報國無門的懷才不遇?又添了新愁,新愁如何?新愁是對大宋局勢衰頹、天下百姓即將糟苦的擔憂,是時光易逝年華不再的哀傷。
這新舊之愁,讓詞人不忍解脫、更不能放手。
于是,詞人欲買花載酒,苦中求樂,暫時驅散一下心頭的愁情。
可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國家之恨、身世之愁,又怎能是買花沽酒所能沖淡的?
經過二十多年的漂泊,詞人知道,即便是再好的詩酒花茶,也無復當年的心境了。
垂垂老矣的劉過,還能做些什么呢?
這種沉郁又天真的感慨,令讀者感到無窮的哀嘆。
二、終不似、少年游
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
劉過的這首《唐多令》,無疑便是情真、景真、意真的佳作,尤其更令人感動的,是詞中暗喻的家國之愁。
詞人面對浩浩江水,所見只有蘆葉汀洲、寒沙淺流,這并不是詞人沒有見到大江,而是自動忽略了與其心境不合的景物。
柳下系舟未穩,中秋轉眼又到,黃鶴磯斷、故人不見,江山未改、又添新愁,欲縱情聲色詩酒,可是已無少年豪興……
恢復失地尚且無望,國家還要面對日漸衰頹的國力民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壓向心頭,令人肝腸寸斷,甚至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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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過的愛國詞篇,大多豪放奔騰、痛快淋漓,但是這一首卻蘊藉含蓄,耐人咀嚼,且工整上口,尤其是詞中流露的多方情感,更是讓人印象深刻,含蓄中有深致,虛處見真景、真意、真情。
這也就難怪,劉辰翁讀之大為傾倒,周密因之而有“重過南樓”之語,更為其詞牌更名《南樓令》。
《唐多令》本是僻調,填者本少,但劉過這首詞一出,和者如林,也足見此詞影響之大!
甚至直到今天,雖然沒有了劉過的登臨之恨,但當我們讀到“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時,仍然能激起心中的波瀾,仍然能讓人感動不已。
三、聽雨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讀完劉改之的這首《唐多令》時,都會想到蔣捷的一首《虞美人·聽雨》,我也放在這里,大家一起品味一下,那種將幾十年的時光,濃縮在幾十個字中的蒼涼和震撼。
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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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捷,主要生活在宋、元易代的時期,他考中進士后不久,南宋便滅亡了。
從此以后,他便開始了在戰亂中顛沛流離的生活,一直到他終老,可以說沒過過幾天安穩日子。
蔣捷這首聽雨詞,以高度凝練的語言,道盡了自己的一生,也為我們描繪了他復雜而又痛苦的內心深處。
蔣捷筆下的雨,有著不一樣的感受,他通過不同時間、地點、環境的變換,在短小的篇幅中,描繪了三幅不同的“聽雨”圖畫,但同時,也將其一生的悲歡融入其中。
第一幅聽雨圖,是少年時。所在的環境,是歌樓上。而從紅燭、羅帳等詞語,我們可以感受到詞人青春的歡快和生機,這一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感情,是青春之水奔騰的體現。一派美好。
第二幅聽雨圖,是壯年時。“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褪去了青春的少年意氣后,是壯年所經歷的坎坷人生,此時正逢兵荒馬亂的時期,詞人常常東奔西走,在茫茫大地上,踽踽獨行、四處漂泊。詞人這次聽雨,是舟中,而且還是客居他方。猶如那失群的孤雁。
第三幅聽雨圖,是現在。這是當前的處境,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獨自在僧廬下聽著夜雨,久久不能入睡,處境之難堪、心境之凄涼,在這簡短的幾個字中,表現的淋漓盡致。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因為宋朝的滅亡,因為時光的荏苒,少年的歡樂與壯年的離恨,都已經如過眼云煙,頭發斑白的詞人已經經歷了太多太多,所以再聽到這淅淅瀝瀝的雨聲,心中早已經木然。
任他悲歡離合,再也無動于衷了。
可詞人真的能無動于衷嗎?
如果真的做到了心如止水,如何還聽著這雨聲直到天明?
可是詞人不說,一切到此,戛然而止,給人留下無盡的余味。
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曾說“人生只能向后理解,但必須向前生活”。
是的,我們只能從將來理解現在的生活,從現在理解過去的生活,但是我們的生活必須是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將來。
這或許便是“終不似、少年游”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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