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走失,電梯直達安全島
來源:科學網
作者:趙宇彤
“死亡”是什么樣子?
從北京大學的一堂課,到安寧療護病房,再到殯儀館、墓地……“00后”戚政燁花了1000余天尋找答案。
尷尬的處境、“失敗”的調研、“非法”的身份……作為北京大學社會學系2019級社會學專業本科生,他從2022年7月起,主動偏離軌道,走向邊緣,試圖揭開“死亡”的神秘面紗,把在安寧療護病房的經歷匯總成20多萬字的本科論文。
“未來我想繼續死亡和殯葬的研究,但卻很難找到支點。”他嘆了口氣,這在國內不是個備受重視和充滿前景的研究方向。
很多人并不理解,一個來自頂尖“象牙塔”、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為什么會關注被回避、忌諱的死亡。
而戚政燁的想法并不復雜。人該怎樣體面地與生命告別?又該如何對抗死亡的恐懼?在他心中,相比卷面上的分數,這些才是更值得關注的“真問題”。
1
“非法闖入者”
安寧療護病房,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你知道你添了多少麻煩嗎?醫生一天要看多少個病人你清楚嗎?哪有工夫陪你搞什么人文關懷……”2022年7月,戚政燁剛趕到安寧療護病區門口,手還沒碰到門鈴,電話突然響起。刺耳的話像一把鈍刀,一團火“騰”地從胃里躥起,一路燒到耳根。
電話是什么時候掛斷的,戚政燁記不清了。他順著墻邊兒蹲下,光潔的地面上,一滴滴水痕無聲暈開。腳步聲、叫喊聲、呻吟聲、儀器低頻的嗡鳴聲、壓抑不住的哭聲,一同變得遙遠而模糊。
耳邊只回蕩著電話中的質疑:“你一個社會學的學生,跑醫院湊什么熱鬧?”
“是啊,我跑來湊什么熱鬧。”戚政燁沮喪極了。這是他第一次田野調查,但他卻為此準備了兩年。2020年,還是大一新生的戚政燁,選擇了一門“奇怪”的課——《死亡的社會學思考》。
“死亡和社會學有什么關系?”他不解地走進教室,卻被老師拋出的一個個問題問懵,“死亡是什么?你將怎樣面對親人,甚至自己的死亡?”作為一個標準的“小鎮做題家”,這些遙遠的人生命題,遠遠超出了他的“目標軌道”。
這不是他的問題。
樂生惡死的文化土壤中,死亡是避之不及的話題。2017年,我國發布《安寧療護實踐指南(試行)》。據國家衛健委統計,2018年我國居民平均預期壽命為77歲,而平均健康預期壽命只有68.7歲——人均在生命末期都要經歷8.3年帶病生活的時光。
“臨終階段的照護和服務成為老齡社會的最大挑戰。”戚政燁眼睛一亮。2019年,他以江西省高考第七名的成績選擇社會學時,就期待能找到一個“真問題”。他想,安寧療護也許就是他要破解的謎題。
2022年7月,戚政燁讀大三,必須要修滿社會調查實踐的4個學分。恰在此時,他看到導師發來的新聞報道——《深圳經濟特區醫療條例》修訂稿通過。
生前預囑、安寧療護開始走進更多人的視野。戚政燁想以此作為實踐課題,但當他聯系了家鄉附近所有醫院,卻發現經過5年的國家試點,家鄉只有一家醫院開設了安寧療護科室。
靠著一張田野介紹信,他以志愿者的身份進入醫院。然而,這一身份并不被允許進入安寧療護科室。
戚政燁再三努力,找了老師、朋友,卻依舊無法敲開這扇門。他想過放棄,但看著醫院里一張張痛苦的、疲憊的臉,又邁不開步子。
只要有空,戚政燁就到走廊上轉悠,支著耳朵,聽患者或家屬和醫生的討論。他聽出了不對:“在‘救死扶傷’的傳統醫療中,側重關懷的安寧療護總是處于名不正、言不順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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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政燁(左)在安寧療護病房 受訪者供圖
2
妥協式尊嚴
“夏阿姨(化名),你今天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不舒服?”
為了更深入地開展研究,戚政燁在老師的介紹下來到另一家醫院,跟在醫務社工身后,終于混進了病房。觀察、傾聽、記錄臨終患者的狀態,成了他每天的功課。
“我為什么會陷入這種境地呢?”夏蘭平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淚流不止,“我是個壞人,不然厄運也不會降臨到我身上。”
站在角落的戚政燁,思緒飄回了課堂。“臨終患者通常會經歷五個心理反應階段:否認期、憤怒期、協議期、憂郁期和接受期。”課堂上,他隨手記下的知識,如今具象化浮現在眼前。聽著夏蘭平的哭訴,他意識到患者會長久地停留在前兩個階段,抗爭意識或悲傷狀態尤為強烈。
兩周的田野調查,除了整理檔案資料、跟著社工日常問詢,一有空閑,戚政燁也會主動走進病房和患者溝通。
“我單身,還是獨生女,只剩我媽了,我不能指著一個80多歲的老人替我操心。”林潔(化名),48歲,飽受惡性結腸腫瘤困擾。盡管全靠營養液維持生命,但身體允許時,她常常推著輸液架在走廊閑逛,或者翻閱感興趣的雜志。
“她不是一直都這么豁達,20年前剛診斷出潰瘍性結腸炎時,長期陷在抑郁情緒中。”在交談中,戚政燁得知,當時的林潔一心認定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只不過被母親隱瞞。
“有一次我媽生氣了,狠狠地罵,‘林潔,你要再這個樣子我就不管你了,我們都這么盡心盡力,你就天天擺出這副樣子。’”林潔害怕了,她開始密切關注身體指標的變化,主動搜集醫學資訊。
患病期間,幾乎所有的醫療決策都由林潔親自做出,直到第四次治療手術失敗,她清楚機會渺茫。在母親的建議下,毅然來到安寧療護病房后,她依舊在搜集最新的治療方案。“萬一有效果呢?”她語氣平靜,“我不想留下遺憾。”
不留遺憾,這是林潔面對死亡的無言抗爭。然而,像她一樣的人不多。穿過走廊,痛苦的呻吟、絕望的哭泣,對命運的抱怨、與家人的爭執……一聲聲扎進戚政燁的耳朵。
他時常回想起這一幕:安寧療護病房里,一個人,或者說一副“骨頭架子”,蜷在床上,眼眶深陷,頭骨輪廓清晰可見,上面只剩一層黑黃干枯的皮膚,呼吸微弱,卻止不住地劇烈抽搐。“砰、砰、砰”,晃動的病床重重地砸向地面。
“對臨終病人來說,傾聽才是最好的安慰。”曾在腫瘤科工作的宋護士寬慰戚政燁。她經歷過很多命懸一線的搶救時刻,“有時知道是‘無用功’,但也要做,做給家屬看、做給良心看、做給倫理看,而病人是沒有尊嚴的,哪怕奇跡出現,最多只能活一兩天”。
在臨終時刻,只有妥協的尊嚴嗎?宋護士開始將目光投向安寧療護,嘗試在醫學倫理的分歧、醫護人員“治愈”與“關懷”的碰撞中尋找更多可能。
然而,注定的結局無法改寫。林潔、夏蘭平最終離開了安寧療護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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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政燁(左二)與病人在談心室 受訪者供圖
3
再闖“禁地”
“死亡”兩個字太過尖銳,哪怕在安寧療護病房,也是諱莫如深的話題。
戚政燁更加好奇:人為什么會害怕死亡?2025年1月,他來到一座縣城殯儀館,開啟了新一輪為期10天的田野調查。這時,他已經成為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社會保障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很多人不理解他的選擇。在多數人的印象中,老年人通常是邊緣群體,死亡更是被擱置在角落。
一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為什么一直走向邊緣?這些噪聲沒有攔住戚政燁,反而讓他興致更高。
“為什么死亡是邊緣?為什么大家都不敢談‘死’?”戚政燁想起了雅克·德里達所說的,人們“在死亡中看到自己的幸存,盡管我們在自己的死亡中缺席”。死亡是他者化的,一個人會見證另一個人的死亡,這種見證又深深地影響著他的存在。他由此聯想到自己的臨終時刻,“那么,我們該怎樣抵抗對死亡的恐懼?”
這成了他心中的“真問題”。他開始較真,哪里能同時看到“生”與“死”的碰撞?他想到了殯儀館,嘗試和幾所一線城市的殯儀館溝通后,得到的都是拒絕。
“殯儀館不是想進就能進的,我只能帶你參觀一圈,找幾個工作人員介紹下,但不能錄音錄像。”戚政燁妥協了,但對方進一步加碼,“每個人只能訪談三五分鐘,所有素材都要上交領導”。
“如果做不好,我就不做了。”他擱置了計劃,“不急于一時。”
2025年初,戚政燁等來了好消息——幾經周折,他的同學聯系到家鄉小縣城中的殯儀館,后者允許他們的介入。
他立刻動身,和這位同學一起以做“挑戰杯”學術競賽的名義,進入公墓管理辦公室實習。多數時間他們都在辦公室里整理資料,其他的時間他們會在不同的功能區走動——遺體接收、冷藏、火化、骨灰寄存,他都有所了解。
殯儀館大廳內,哭聲此起彼落。戚政燁站在角落,看著人們哀慟地將親人送去火化,泣不成聲地捧過骨灰盒,舉行告別儀式。
“儀式結束,很多家屬的情緒就慢慢緩和下來。”戚政燁觀察到,一些孩子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還是懵懂地跟著親人穿行、跪拜,“喪葬儀式具有潔凈儀式的功能,能夠修復近親死亡帶來的情感崩潰。”
戚政燁直觀地感受到,喪葬儀式成為普通人抵御死亡恐懼的“屏障”。“人們害怕死亡,是因為看到了他人的死亡所帶來的生活上、情感上的斷裂性沖擊,這種沖擊是不安的、危險的、猝不及防的,也是需要撫慰的。”而在儀式中,生者被納入相互依存的緊密網絡,共同抵御著死亡的威脅。
4
理性與對抗
在直面臨終時刻的過程里,戚政燁發現,現代社會嘗試用“理性”作為傳統儀式和行動模式的替代方案來對抗死亡的恐懼。
“胸部和頭部是最難燒的,因為液體多。”在殯儀館時,戚政燁得以在火化工的引導下進入火化車間。狹窄的房間里,熱浪滾滾,外套、帽子、口罩、手套,即便全副武裝,火化工的皮膚還是會被濺出的火花燎傷。
“你看,這樣燒就很標準。”火化爐的窗口被一把拉開,噼里啪啦的聲音里,戚政燁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個人安靜地躺在熊熊烈焰中,仿佛一個生命在“燃燒”。他想起了安寧療護病房里,那把痛苦呻吟的、拉滿的弓。
只個把小時,火焰漸漸熄滅。一個人變成了一捧灰。
戚政燁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一旁的火化工依舊面色如常,有條不紊地繼續工作。
“他們沒什么忌諱,生和死都會掛在嘴邊。”戚政燁意識到,火化工們看慣了眼淚,看慣了生離死別,甚至看慣了人體的隕滅,“但看到意外離世的小孩時,他們也會流露出難過的情緒”。
戚政燁沒有錯過這轉瞬即逝的不舍。他突然明白,死亡面前沒有真正的鐵石心腸。火化工、醫務人員,都努力用極致的技術理性抵抗直面死亡的沖擊。
然而,對更多普通人來說,并沒有這層“鎧甲”。戚政燁更加堅信,這就是他研究的意義:讓更多人了解死亡,做好直面死亡的準備。
他和導師一同把安寧療護的本科論文進行修改后,在今年6月正式出版為《直面臨終時刻:醫院安寧療護中的妥協與調和》。在新書分享會上,戚政燁驚訝地發現,臺下坐滿了年輕人。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生命的臨終時刻。”戚政燁心里感到些許慰藉。讀研后的戚政燁,以助教身份重回《死亡的社會學思考》課堂。在這堂課上有個傳統——每次結課之前,都會去安寧療護病房、殯儀館等地實地調研。
2025年8月1日,戚政燁來到北京市長青園骨灰林基地。大巴車駛入基地,他不禁感慨,從2022年開始對“死亡”的追尋,這還是他第一次以完全“真實”“合法”的身份開展調研。
一面墻上,幾百個逝者的名字緊密排列,有的旁邊貼著照片,有的下面擺著鮮花。“這些人也曾走過燦爛的生命旅程。”往事一幕幕在戚政燁腦海中回放,哭聲、呻吟聲、嘆息聲,他想到了林潔、夏蘭平,又想起了狹小的、噼啪作響的火化間。
“應該如何優雅地跨過生命的終點?”這是美國外科醫生阿圖·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別》中的疑問。2020年,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時,戚政燁記住了這個問題。
他想到的最好方式就是提前開始對死亡的探討,尤其是家庭中。“要盡早地直面死亡的結局,才會為‘有尊嚴地離開’做好準備。”
清風拂過,記憶里的聲音被吹散,又聚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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