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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潘采夫
我是濮陽人,地處冀魯豫三省交界。爺爺在村里開飯館,賣過水餃、燒雞、羊肉、熬餅、油條、糟魚、丸子湯,我從小是個吃貨,雖然家里一直窮,但嘴上沒吃過虧。我們村曾經是個好集,集上的吊爐燒餅、胡辣湯、壯饃,我也沒少打秋風。有一樣小吃,我打小沒見過,在北中原濮陽,它也是個不過四十年的“外來物種”,可如今要給濮陽小吃排名,它可以拿下桂冠,這個小吃叫涼皮。
涼皮長什么樣呢?它的原料是高筋面粉,經過洗面、沉淀、蒸制等多道工序,成品厚度約1毫米,提起來透光,抖起來不見裂痕。老板兒把涼皮切成條狀,加入面筋塊、黃瓜絲、焯過的豆芽、香菜、花生碎,最后淋上精心熬制的辣椒,一碗入口微辣、咬著彈齒、嚼著透香的涼皮就端上了吃家的小桌。
濮陽涼皮有薄有厚,薄的叫涼皮,厚的叫釀皮,后來還衍生出炒涼皮和裹涼皮,炒涼皮是熱的,裹涼皮不切,用整張涼皮裹住食材,吃家拿著就走,邊走邊吃,泛著辣椒紅的汁水沿著手心的愛情線蜿蜒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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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整張涼皮裹住食材,吃家拿著就走,邊走邊吃,泛著辣椒紅的汁水沿著手心的愛情線蜿蜒流淌
生意好的涼皮店外,往往有個吊爐燒餅攤,像一只寄居蟹。一口黑色鐵鍋倒置,外面糊著厚厚的泥灰,鐵鍋下方是炭火,手藝人打好燒餅,上年紀的還會左手托燒餅轉動,右手用菜刀在燒餅邊緣斜切出花紋,在表面刷油和糖,捏一撮芝麻撒上,然后右手背托住燒餅,芝麻面朝下,背面朝上,倒貼到鐵鍋,使芝麻粒對著炭。炭可以有火苗但不能有火頭,三五分鐘,燒餅焦黃,芝麻香四溢,用鏟子沿鐵鍋一鏟,滾燙焦嫩的吊爐燒餅就出鍋了。就著熱燒餅吃涼皮,香辣纏繞,冰火相交,讓人口舌生津額頭冒汗,吸溜著冷空氣中和辣味,通體舒坦。
涼皮在濮陽街頭出現的時間比較晚,大約已經到了20世紀90年代,可它后來居上,很快風行小城。如今我回老家探望母親,返京的時候總要買幾份涼皮,再來一二十個吊爐燒餅。老板兒習慣了匆匆的趕路人,他們備好小箱,里面堆上冰袋,再把涼皮放進去,涼皮就沿著高速公路或乘坐高鐵,分散到全國各個城市,那里總有他鄉之客,在等著老家的這一口鄉愁。
我住在北京通州大運河邊,河邊有個規模盛大的月亮河夜市,周末有上萬人光顧,來自全國的小吃攤至少幾百家,我發現了濮陽裹涼皮的攤位,生意只是還行,卻意味著濮陽涼皮在最卷的夜市,已經有了小小的一席之地。過去買兩份,跟老板攀談,老板一聽說我來自濮陽,有點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商丘
人,專門去濮陽學的藝,濮陽人吃著可能不很地道。他這一提醒,我發現的確有個現象,那就是濮陽涼皮和全國各地的涼皮都不一樣,濮陽人吃外邊的涼皮,無一例外搖頭嘆氣,矯情一句不如濮陽涼皮好吃。這份矯情我也有,因為事實的確如此。不管原料還是口味,濮陽涼皮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另外它還深具故事性,有了演義傳說的味道。
濮陽是個古地名,戰國時期已經有了。它最近一次成為地級市,是1983年從安陽地區獨立,獨立的原因是在濮陽發現了中原油田。中原油田的第一口井在我出生的小濮州村村西,那是1975年,第二年我出生了,又過了七年濮陽建市。有了市就得有學校,父親帶著我進城,從一名鄉村教書先生變成市里的小學教師,我十一歲出門遠行,成了城里孩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油田打出石油以后,中原石油勘探局成立,一二十萬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工人云集濮陽,黃土中矗起了高聳入云的井架子,以及不知疲倦的磕頭機,這就需要工廠制造鉆井機械。在青海湟中縣有一家“大三線”兵工廠,主要生產高射炮和反坦克導彈。這家兵工廠顛沛流離,先從重慶一家高炮廠遷到青海,趕上了1985年百萬大裁軍,軍工企業大規模“軍轉民”,兵工廠需要自謀生路。
不知中原油田哪位高人發現了這家工廠,也不知是誰自告奮勇前去游說,濮陽可是誕生過商鞅、子貢、張儀、吳起的地方,游說這事是淵源有自,特別善于做思想工作,把新生的中原油田描繪成了流淌著牛奶和蜜的希望之地。
最終對方心動了,一群人從黃河上游的重要支流湟水出發,從青海的深山一路東來,過蘭州,過西安,出函谷關,穿過太行山,來到黃河下游的濮陽,改名為濮陽第一機械廠,也就是現在的“一機廠”,1987年籌建,1991年試產。
“一機廠”的確輝煌過,他們生產的石油機械設備除了供應中原油田,還銷往華北、大港、勝利油田,廠里職工超過千人。但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這幾家油田進入90年代產量連年下滑。倒霉的“一機廠”只過了三年好日子,趕上了國企改革,破產了。那兩年,劉歡忙著到處唱《從頭再來》激勵士氣。“一機廠”工人有的重返青海,有的留在濮陽苦苦求生。
本地人下崗了可以回家種地,至少能投親靠友,濮陽用人之際,同學戰友親戚鄰居幫忙找個工作不是一件難事。“一機廠”職工在當地舉目無親,年輕人說普通話,年齡大的一口西北方言,根本融不進濮陽人的朋友圈,更遑論找份工作糊口。
那時我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已然聽到不少關于“一機廠”的悲慘故事,和所有落魄不堪的國營廠礦一樣,流傳著“全家餓得吃不上飯”“幾塊錢熬過一星期”“被迫從事特殊行業”的段子。一則流言被傳得有鼻子有眼,說濮陽一家養雞場報案,他們的雞飼料頻頻失竊,警察前去偵查,發現有飼料灑落的痕跡,沿著飼料一路追蹤,走進“一機廠”家屬院,在一戶職工的廚房里破了案。雞飼料正在鍋里咕嘟嘟開著,這戶人家正等著他們的“晚餐”。故事荒誕不經,卻讓人心酸不已,成了類似“秦瓊賣馬”的悲劇演義。
摩西走投無路的時候求上帝,這些來自青海的機械工人,最為落魄潦倒的時候想起了老祖宗。不知誰家靈機一動,一輛小車推出青海特色的釀皮。青海釀皮又叫青稞釀皮,原料是青稞面,更厚,更筋道。他們改成了中原的小麥面粉,做成更薄的涼皮,又借鑒四川辣椒的方法,把辣椒炸得更香,還加入了花椒的麻味,放進大大的面筋塊,恐怕濮陽人不買賬,辱了青海人的名聲。我試著體會那種心情,建國后幾十年里領著上百元月工資的工人老大哥,為活命成了小商小販,推著小車街邊叫賣涼皮的挫敗感,他們不會意識到,即使意識到也未必自豪,他們將成為一道新的中原美食的“祖師爺”,成為涼皮界的魯班。
三十年過去了,涼皮已經遍地開花,而“一機廠涼皮”在濮陽享有“井岡山”“光明頂”“黑木崖”一樣的地位,既是涼皮的總舵,也是符號和圖騰。聽說“一機廠”當年的老師傅,有的成為上游,做著涼皮批發的買賣,一年有幾十萬的收入。我回到濮陽吃涼皮,經常遭到家人、發小的嗔怪,“哎呀你咋去了那一家啊,那家不正宗。”從他們嘴里,我聽到總部茶水房、井下涼皮、紅宇、爽爽、老李、老城老六等數不清的名字,每個人都有個私人榜單。我感慨的“好吃”,被濮陽人按“勁道”“辣椒好”“涼皮口感好”“面筋不錯”“花生碎香”“裹的好吃”等標準劃分為眾多流派。
一種食物成為當地文化的路上,少不了文藝作品的加持。2008年,濮陽有個年輕人發了一首說唱歌曲《七涼皮》,短時間風靡濮陽,有成為“市歌”之勢,“七”在濮陽老城話就是“吃”,他們還把“說”讀成“薛”。其中歌詞寫道:“老板,來三份涼皮,要卷列。多放點黃瓜,不要芫荽,再放點辣椒。我們這兒的特產就是涼皮商標一機廠,來到濮陽一定要嘗嘗,我一天不七涼皮我就膈應得慌,兩天不吃涼皮心里就發慌,三天不吃涼皮我就餓得慌,四天不吃涼皮我嗝了屁拉,姐妹們。我的意思是我每天都要七涼皮,最近檢查我得了闌尾炎,以后都不能吃涼東西,以后如果沒有涼皮,我雜活,我雜活!”
一生生活在當地的濮陽人,用行動表達對涼皮的情感,涼皮漸漸侵入各家的餐桌,一碗涼皮一個燒餅成了一頓飯,我批評老弟不給侄子侄女炒個菜,他理直氣壯地反駁:“涼皮里面啥都有啊,要面有面要菜有菜。”而我這樣年輕時離家,中年以后又頻頻回家鄉的人,在歸鄉與離鄉之間反復拉扯,就把涼皮當成了鄉愁的符號。涼皮用三十年的短短時間,與數百年的燴面、壯饃、胡辣湯、吊爐燒餅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這是一個奇跡。
看陳曉卿的紀錄片《風味人間》,其中一期講述小麥的故事。小麥起源于兩河流域,一路東傳到我國北方,我看到伊朗人用面粉做的“小石子馕”,新疆人坑里烤出的馕,逐漸演變成我們河南的吊爐燒餅,更小更精致,其實是一樣的東西。小麥的遷徙用了幾千年,從馕到吊爐燒餅至少幾百年,青海的釀皮成為濮陽涼皮,用了三十年。涼皮的遷徙,是一部極簡卻完整的人類學演變史。
2020年我去青海旅行,湟水清澈,顏色如青海釀皮的深綠。湟水在甘肅注入黃河,黃河路過濮陽,泛著一種渾濁、不透明的白,顏色與青海釀皮的“分支”——濮陽涼皮有些仿佛。“一機廠”前身所在的湟中縣,如今已是西寧湟中區,我路過西寧,走進一個菜市場,找到釀皮攤,吃了兩碗顏色黑綠的釀皮,默默地表達對青海人的感激。青海人并不知道,他們最普通不過的釀皮,是我們濮陽涼皮的先祖,它救過幾百離鄉背井的青海人的命,它經過改良和演變,成為河南北部一座小城每天牽掛的小吃,滋養著百萬人的舌尖和胃。(首發于一食談公號)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803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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