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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9月8日,張愛玲謝世于美國洛杉磯寓所,7天后才被人發現。屋里沒有家具,沒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一個曾經無限風光的生命以一種最凄涼的方式凋零。本文為夏志清先生當年寫的一篇悼文,紀念這位才華卓越的作家。
超人才華,絕世凄涼
——悼張愛玲文/夏志清
1
張愛玲終于與世長辭。九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時許,莊信生教授從南加州來電話報知噩耗,我震驚之余,想想張愛玲二十多年來一向多病,這兩三年來更顯得虛弱不堪,能夠安詳地躺在地板上,心臟突然停止跳動,未受到任何痛苦,真是維持做人尊嚴、順乎自然的一種解脫方法。
張愛玲這幾年來校閱了皇冠出版社為她出版的《全集》,并新添了一本《對照記》,把所有要留傳后世的自藏照片,一一加以說明,等于寫了一部簡明的家史。去年底她更獲得了《中國時報》頒給的文學“特別成就獎”。張愛玲雖然體弱不便親自返臺領獎,同多少敬愛她的作家、讀者見面,但她已為他們和世界各地的中國文學讀者留下一套校對精確的“全集”,可謂死無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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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張愛玲乃一九四三年崛起于上海的紅作家,其小說集《傳奇》、散文集《流言》大受歡迎,且為內行叫好。我自己初讀張愛玲作品已在五十年代初期,那時我已有系統地讀了魯迅、茅盾、老舍、沈從文等的作品,大為其天才、成就所驚奇,認為“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且謂“《金鎖記》長達五十頁;據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這些判斷原見英文本《中國現代小說史》,一九六一年才出版。
但先兄濟安特把書稿張愛玲章的大部分分作《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評〈秧歌〉》兩文譯出,先后載于一九五七年《文學雜志》第二卷第四期、第六期。上面所引皆見《短篇小說》那篇。二文顯然引發了有志創作的讀者研讀張愛玲作品的興趣。因之張愛玲雖曾于六十年代初期來過一趟臺灣而未受大眾注意,她對臺灣小說界發展的影響卻是既深且遠。到了今天,世界各地研讀中國文學者,無人不知道張愛玲。她在大陸也重新走紅起來,受到了學界、讀者的重視。
我至今仍認為《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早在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一年我認定張愛玲為“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也一點沒有錯。當時臺灣作家間,只有姜貴的作品堪與張相抗衡,可是短篇小說他寫得極少,也無法同《傳奇》相比。但《赤地之戀》(一九五四,英文本一九五六)出版之后,張愛玲的創作量大大減少,不免影響到我們對她終生成就的評價。早在一九七三年,我為水晶《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寫序,就注意到這個問題。水晶有一章把《沉香屑——第一爐香》同亨利·詹姆斯長篇名著《仕女圖》(The Portrait of a Lady)相比,我在序里繼續較量兩人之短長:
在我看來,張愛玲和詹姆斯當然是不太相像的作家。就文體而言,我更歡喜張愛玲,詹姆斯娓語道來,文句實在太長(尤其是晚年的小說),紳士氣也太重。就意象而言,也是張愛玲的密度較濃,不知多少段描寫,鮮艷奪目而不減其凄涼或陰森的氣氛。但就整個成就而言,當然張愛玲還遠比不上詹姆斯。我想,這完全是氣魄和創作力持久性的問題:詹姆斯一生寫了多少長短篇小說,而且據一般批評家的看法,越寫越好……
張愛玲創作欲最旺盛的時期是一九四三年《沉香屑》發表后的三四年,那時期差不多每篇小說都橫溢著她驚人的天才。離開大陸后不久,她寫了《秧歌》和《赤地之戀》兩本小說。至少《秧歌》已公認是部“經典”之作。但她移居美國已十七年了,也僅寫了兩本:《怨女》是《金鎖記》故事的重寫,《半生緣》是四十年代晚期《十八春》的改編,她創作的靈感顯然逗留在她早期的上海時代。
《怨女》 《半生緣》以及其后《張看》《惘然記》《余韻》《續集》四書里所載的小說和散文當然我都細細品賞過,雖然尚未寫過評論。連張愛玲不喜歡的早期小說(有些是未完成的,有些是重加改寫的),讀起來都很有韻味,因為張愛玲的作品總是不同凡響的。但即是最精彩的那篇《色,戒》原也是“一九五〇年間寫的”小說,雖然初稿從未發表過。“古物出土”愈多,我們對四五十年代的張愛玲愈加敬佩,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近三十年來她創作力之衰退。為此,到了今天,我們公認她為名列前三四名的現代中國小說家就夠了,不必堅持她為“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
2
一九五五年張愛玲移民到美國,翌年她在新英格蘭一個創作營Mac Dowell Colony寫作,碰到一位三十年代即從歐洲移民美國的老作家賴雅(Ferdinand Reyher),兩人相愛,同年八月結婚于紐約。賴雅一九六七年十月去世。想來《中國現代小說史》一九六一年出版前后,我已同愛玲開始通信了,可惜六十年代那束信一時找不到。記得愛玲在信上曾嘲稱Ferd(她給丈夫的簡稱)為并無作品出版的作家(其實他早在三十年代即為好萊塢寫電影劇本)。愛玲信上難得一露幽默,表示對其夫頗有感情。愛玲那時期身體也好,畢竟年紀還輕。一方面忙于為香港電影公司寫劇本,一方面努力于英文寫作、翻譯。張愛玲至死以賴雅為姓,不像一般嫁洋人的作家,保持原姓。
早在一九四四年夏天一個滬江同學的聚會上,我見到過張愛玲,她是主講人。她那時臉色紅潤,戴了副厚玻璃的眼鏡,形象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樣。記得她講起了她那篇少作《牛》(見《流言》《存稿》此文)。我自己那時專心攻讀西洋文學,只看過《西風》上那篇《天才夢》,她的小說一篇也沒有看過,不便同她談話,她對我想來沒有印象。一九六四年三月乘亞洲學會在華府開年會之便,高克毅做東,請陳世驤、吳魯芹、夏氏兄弟同張愛玲在一家館子相會。有人打翻了一杯香檳,我以為不是先兄即是愛玲,因為兩人比較緊張。昨天(九月九日)看了張愛玲翻閱拙著《雞窗集》后寫的一封信(1984年12月26日),提及此事:
悼吳魯芹文中提起的,打翻一杯酒的是吳,我當時有點詫異,因為他不像是慌亂或是像我這樣粗手笨腳的人,所以記得。
由我推薦,張愛玲于一九六七年九月抵達麻州劍橋,在賴氏女子學院所設立之研究所(Radcliffe Institute for Independent Study)專心翻譯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她離開華府后,先在紐約市住上一兩個月。我首次去訪她,於梨華也跟著去,三人談得甚歡。我說即在她公寓式旅館的附近,有家上海館子,周末備有小籠包子、蟹殼黃等點心,要不要去嘗嘗。愛玲有些心動,但隔一兩天后還是來電話邀我到她公寓房子去吃她的牛酪餅干紅酒。顯然她對上海點心興趣不大,而且對我的洋太太、女兒長相如何,一無好奇心。愛玲離開紐約前,我又去看她一次,實在請不動她吃飯,或到第五大街去看看櫥窗。隔一兩年后,我去巴斯頓參與亞洲學會的年會,最后一次同愛玲相敘。
賴氏研究所任滿之后,張愛玲想必返華府住了一年,再赴柏克萊加大中國研究中心去研究大陸術語的。此項研究計劃向由陳世驤教授主持。先兄去世后,即由莊信正接任,張愛玲名氣如此之大,我不寫推薦信,世驤自己也愿意聘用的。但世驤兄嫂喜歡熱鬧,偏偏愛玲難得到其家里去請安,或者陪他們到舊金山中國城去吃飯。她也不按時上班,黃昏時間才去研究中心,一人在辦公室熬夜。
一九七〇年開始,愛玲給我所有的信件,昨天剛剛重溫了一遍,在中心那年向我訴苦的信特別多。偏偏那年大陸沒有倡用什么新的術語、口號,世驤后來看到愛玲那份報告,所集詞語太少,極為失望。更不幸的,是一九七一年五月世驤心臟病猝發不救,愛玲在研究中心更無靠山,一年期滿解聘是必然之事。愛玲到了柏克萊后,水土不服,老是感冒,洛杉磯氣候溫暖,身體或可轉好,于是決定搬居洛杉磯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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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愛玲來美后,年年都有一份薪水或獎金,供她寫作、翻譯、研究之用。一九七一年秋季搬居洛杉磯后,她再也不去申請一筆獎金,找一份工作。身體一年一年轉壞,不說上班工作,能對付日常生活之需求——買菜、付賬、看醫生、打電話——就把她累壞了。兩年前,她能寫出這一小本《對照記》,而且文字保持她特有的韻味,真要有極大的勇氣和毅力。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她給我的信上寫道:“我自己是寫三封信就是一天的工作,怎么會怪人寫信不勤,而且實在能想象你忙的情形。”重讀此段好為感動,我自己有了心臟病,比較要慎重措辭的英文信,有時寫一封就是一天的工作。不像當年,中英文信寫個不停,而且不會覺得累。
張愛玲在洛杉磯住了幾年之后,不僅感冒照舊,牙齒也永遠看不好。骨頭脆弱,不小心手臂就斷了。最可怕的,是愛玲添了一種皮膚病,而且覺得屋子里到處是跳蚤,身上永遠發癢。為了逃避“蟲患”(張語),她就不斷要搬家,每次搬家都遺失、丟掉些東西。那兩年在賴氏研究所,愛玲差不多已把《海上花》譯好了。
隔幾年信上不時討論到譯稿的問題。她想找經紀人把它交大書局審閱。我勸她把書稿當學術性的讀物看待,加一篇她自己寫的導論和我的前言,交哥大出版所處理較妥。她不接受我的建議,后來的信上也就不提這部《海上花》了。有一天莊信正對我言,這部譯稿張愛玲搬家時丟了,我聽了好不心痛。除了一首兩章已發表過外,張愛玲三四年的心血全付之流水。全書譯稿早該“全錄”一份副本,交信正或我保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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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身體好的時候,愛玲每年給我三四封信。平常每年至少給我一封信,夾在賀卡內。張愛玲遷居洛杉磯后,有兩三年我給她的信,得不到回音,只好同莊信正在電話上或見面時對她互表關懷。一九八八年四月六日終于收到她一封滿滿兩頁的信,告知生活近況:
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按:主要去看醫生),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直到昨天才看了你一九八五年以來的信,相信你不會見怪。
去年劉紹銘同葛浩文正在合編一本中國現代文學讀本,由哥大出版。紹銘托我去問愛玲,哥大有位學生已翻譯了她的《封鎖》,可否錄用在書內。愛玲回信謂她自己早已譯了這篇小說,放在倉庫懶得去拿。她是比較歡喜自己的譯文的。紹銘等了半年,尚未收到愛玲的譯稿,再囑我去問她一聲。愛玲明知我信里會提到此事,雖未加拆閱,也就在今年五月二日的兩頁來信里告知我,此事以后“再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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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里提到的炎櫻,大家都知道是愛玲當年最親的朋友,《對照記》里載有她多幀照片。來信夾在一張正反面黑色的卡片里,正面圖案乃一個華麗的金色鏡框,有淡紫色的絲帶,五顆垂珠等物作裝飾。卡片里面有兩行字:“給志清王洞自珍 愛玲”。她給我的每封信卡都不忘向我的妻女問好。下面是張愛玲給我最后一封信的全文:
志清:
一直這些時想給你寫信沒寫,實在內疚得厲害。還是去年年前看到這張卡片,覺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歡的一切。想至少寄張賀年片給你,順便解釋一下我為什么這樣莫名其妙,不乘目前此間出版界的中國女作家熱,振作一下,倒反而關起門來連信都不看。倘是病廢,倒又發表一些不相干的短文。事實是我enslaved by my various ailments,都是不致命而要費時間精力在上面的,又精神不濟,做點事歇半天。過去有一年多接連感冒臥病,荒廢了這些日常功課,就都大壞。好了就只顧忙著補救,光是看牙齒就要不斷地去兩年多。迄今都還在緊急狀態中,收到信只看賬單與時限緊迫的業務信。
你的信與久未通音訊的炎櫻的信都沒拆開收了起來。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讓別人譯實在painful。我個人的經驗是太違心的事結果從來得不到任何好處。等看了你的信再詳談。信寫到這里又擱下了,因為看醫生剛暫告一段落,正乘機做點不能再耽擱的事,倒又感冒——又要重新來過!吃了補劑好久沒發,但是任何藥物一習慣了就漸漸失靈。無論如何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沒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許說過在超級市場看見洋芋沙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愛吃的。你只愛吃西瓜,都是你文內提起過的。
我在哪封信上提到女兒愛吃洋芋沙拉,當然記不起來了。我童年愛吃西瓜,典出《雞窗集》《讀、寫、研究三部曲》此文。到了今天,怕拉肚子,西瓜也少吃了。愛玲在信里把我的名字同炎櫻并列,要我感到高興。可能到了今年春天,她就有意脫離塵世,所以連最好朋友寄給她的信札,都怕事不想知道它們的內容。愛玲同我一樣是不相信什么上帝天堂的。尸體焚化之后,流傳下去只有她的“全集”和尚未整理出版的遺稿、信件、照片。她晚年的生活給我絕世凄涼的感覺,但她超人的才華文章,也一定是會流芳百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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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志清(1921-2013),中國文學評論家,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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