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鷹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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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一只鷹,我絕不要那溫軟的巢。我的家,當(dāng)在九萬尺的高空,在風(fēng)與云的老家。我不屑于檐下的啁啾,也不同地面的獸類爭奪一寸草莽。我的王國,是天,是那無垠的、蒼藍(lán)色的疆土。
我飛得那樣高,萬物在我眼中顯露出它們真實(shí)的、緩慢的軌跡。在九萬尺高空上,俯瞰大地上的一切悲喜,那河灘上緩緩移動的羊群,那蜿蜒如絲帶的河流,都成了沉默的、與我無關(guān)的戲文。那地下的牧羊人抬頭,至多看見一個倏忽即逝的黑點(diǎn)。他渾濁的目光怎能穿透這九萬尺的虛空?他看不清我疾飛的身影,更看不見我眼中鐵的冰冷,我蜷在腹下、死神鐮刀般的利爪,爪上凝聚的、足以裁決生死的鋒芒。他的世界,只有他腳下那片被羊蹄踏禿的草皮。
我必定是時常忿怒的。這忿怒并非源于仇恨,而是一種生命本源的、灼燙的能量。當(dāng)我收緊筋肉,從崖壁一躍而下,那攜帶殺氣的羽毛便劈開空氣,攪起疾風(fēng),發(fā)出簌簌的響聲,像一柄無形的巨犁,在山坡上掃起一片枯蓬與塵土。我的飛行不是優(yōu)游的滑翔,而是一種巡視,一種拷問,一種對渾噩天地的尖銳介入。我把一座座高山踩在腳下,當(dāng)作暫歇的墊石;我的身體在白云的河流里飄蕩,追風(fēng)逐電,積蓄著那屬于王者的、沉默的力量。
蒼茫,是的,唯有蒼茫。白云在我翼下舒卷,聚了又散,像一堆堆無根的泡沫;風(fēng)聲是我永恒的伴侶,它時而尖嘯,時而低吼,訴說著宇宙初開時的荒涼。饑餓使我目光銳利,能洞穿云翳,在萬千搖曳的草浪里,瞬間鎖定一絲最微弱的戰(zhàn)栗;嚴(yán)寒使我羽翼豐滿,每一根翮羽都如淬火的精鐵,能劈開最刺骨的朔風(fēng);而那些盤旋天際的強(qiáng)敵,它們的覬覦,反倒磨亮了我爪尖的鉤,也磨勵著我的筋肉,使之如弓弦般時刻繃緊。瞧瞧我這左翅上的缺口——那是去年冬天,我與一只金雕為爭一條氣流撕咬的紀(jì)念。它撕掉我五根翼羽,我啄瞎它一只眼睛。我們像兩柄失手的刀,從高空墜下,在雪線附近被上升氣流重新托住。分別時,我們沒放狠話,只把彼此的缺羽和血瞳交給風(fēng),像交給一個共同的證人:來日再戰(zhàn),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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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筑在最險峻的懸崖之巔,深深地隱藏在云霧的深處。從下方仰望,如同窺看夜空上那最渺茫、最遙遠(yuǎn)的星子。虎豹對著它嘆息,毒蛇休想攀援,獵人的槍火,那點(diǎn)可憐的火星,甚至無法濺落到我巢穴的邊緣。我的窠,簡簡單單,十分粗陋,沒有一絲羽絨的溫存,沒有半片茅草的柔軟。它只是由些污黑污黑的枯樹枝粗暴地壘成,其間還夾雜著許多荊棘與芒刺。它不擋風(fēng),不遮雨,沒有半點(diǎn)安適可言。那哪是家?分明是懸崖在自殺前伸出的舌頭,結(jié)滿了冰碴,風(fēng)一來就咯吱求饒。可我就愛這求饒聲——它提醒我:沒有什么永恒,連峭壁也會老,也會掉牙。正是這生存絕境的粗礪與寒冷,才配孕育一顆屬于天空的心。
我那幾枚藍(lán)色的蛋,像一小片凝固的晴空,靜靜躺在荊棘中央。那蛋殼上星云般旋繞的花紋,仿佛鐫刻著宇宙的密語。它們不是在孵化,而是在淬煉。我們鷹族的血脈,從來不是在和風(fēng)細(xì)雨里催生的。隆隆的炸雷,是喚醒胚胎的戰(zhàn)鼓;滿天的閃電,賜予雛鷹洞察黑暗的眼瞳;十次百次的颶風(fēng),抽打著它們,直到那翅膀堅(jiān)硬得能承載整個蒼穹的重量;而炎炎的烈日毫無憐憫地炙烤,只為鑄煉成它們一顆顆暴烈而自由的心。
啊,有誰看見過,雛鷹在平緩的曠野上蹣跚學(xué)步?又有誰看見過,雛鷹在低矮的屋檐下尋求歇息?不,從來沒有!它們的舞臺,從來就不在草葉之間。當(dāng)它們的翅羽還只是幾叢柔軟的絨毛時,便已在我的厲聲催促下,戰(zhàn)栗著,鳴叫著,一頭扎進(jìn)那密布著雷電的高空云層里去了。那是一場殘酷的典禮,一場用生命做賭注的飛翔課。風(fēng)暴來臨的時刻,你若靜心諦聽,在雷鳴電閃的交響間隙,定能捕捉到那激越而悠長的歌聲——那不是哀鳴,那是新王在加冕前,向天地發(fā)出的第一聲宣告。當(dāng)人世間沉入庸常的昏黑,我們鷹群,卻在云層之上繼續(xù)著永恒的翱翔。我們的黑羽,并非黯淡無光,而是在穿破云層那一刻,被云海之上最純澈的陽光,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金邊。
我若是一只鷹,我便要這樣活著。用鐵鉤般的爪子抓住峭壁,緊靠太陽卻獨(dú)居孤寂之地,屹立在蔚藍(lán)世界的懷抱里,看起皺的無邊大海在身下蠕動。不貪戀泥土的踏實(shí),不羨慕籠中的食糧,遠(yuǎn)離一切平坦與舒適,在雷霆中受孕,在峭壁上安家,在風(fēng)暴里成長。把高山踩在腳下,身體在白云間飄蕩。我的一生,是追逐風(fēng)、追逐電、追逐那至高無上的自由的一生。我積蓄著王者的力量,也承擔(dān)著王者的孤獨(dú)。最終,我的生命將與那無垠的蒼穹合而為一,成為一個藍(lán)色的、永不隕落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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