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朔放下手中的狼毫筆,輕輕吹干紙上最后一筆墨痕。
一封報平安的家書,他寫了足足一個時辰,字里行間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對家人遙遠的思念。
01
窗外,營帳連綿,戈矛如林。
這里的一切,都與他過去二十年所熟悉的溫潤筆墨、寧靜書齋格格不入。
作為一名家境貧寒的書生,李朔唯一的出路便是功名。
然而科場之路擁擠不堪,他數次嘗試皆名落孫山。
恰逢朝廷大舉征兵,討伐北方叛亂的燕王,一則“文吏入伍,戰功卓著者可破格授官”的告示,讓他看到了另一條崎嶇卻充滿誘惑的道路。
于是,他投筆從戎,憑借一手好字和清晰的思路,在這支龐大的遠征軍中,當上了大將軍魏展麾下的一名隨軍記室。
“朔哥,又在寫信啊?嫂夫人肯定想你得緊。”一個憨厚的聲音在帳外響起,緊接著,一個身材壯實、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掀簾而入。
他叫陳楓,是李朔的同鄉,也是這軍中為數不多能讓他感到一絲暖意的人。
李朔笑了笑,將信紙小心折好,“胡說什么,我尚未娶親。只是給家中父母報個平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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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楓嘿嘿一笑,將一個粗瓷碗遞過來,“這是剛發的肉湯,我給你多盛了點。快喝了暖暖身子,這鬼地方,晚上能凍死人。”
李朔接過熱氣騰騰的肉湯,一股暖流從胃里升起。
他看著陳楓被凍得有些發紫的嘴唇,心中感激。
在這座巨大的戰爭機器里,他負責記錄軍令傳達、清點兵甲糧秣,而陳楓則是一名最前線的步卒。
他們約好了,等平定了叛亂,得了封賞,就一起榮歸故里。
正說著,帳外傳來一陣騷動和急促的腳步聲。
兩人對視一眼,立刻起身出去。
只見大將軍魏展正立于校場中央,他的身形如同一座鐵塔,面容冷峻,眼神如鷹隼般銳利。
他面前,兩名士兵被五花大綁地按在地上,瑟瑟發抖。
“臨陣脫逃,動搖軍心,按軍法當如何處置?”魏展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斬!”親衛營的將士們齊聲怒吼,聲震四野。
魏展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輕輕一揮手。
刀光閃過,兩顆頭顱滾落在地。
殷紅的血,迅速滲入腳下冰冷的黃土。
李朔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著才沒吐出來。
他看過史書上無數關于戰爭的記載,但那些冰冷的文字,遠不及眼前這真實一幕帶來的沖擊。
他明白了,這位戰功赫赫的大將軍,是用絕對的紀律和無情的殺戮,鑄就了這支軍隊的鋼鐵意志。
而自己,如今已是這架無情機器上的一顆小小齒輪。
02
大軍開拔,與燕王的叛軍主力在名為“鴉啼谷”的平原上展開了決戰。
李朔被安排在后方的一處高地上,與中軍大帳相鄰。
這里視野開闊,能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
他身邊,令旗手揮舞著不同顏色的旗幟,傳令兵騎著快馬在山坡上下來回飛馳,將魏展的每一個命令,精準地傳達到戰場的每一個角落。
戰鼓擂響的那一刻,李朔感覺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
數萬名士兵組成的兩個巨大方陣,如同兩股洶涌的潮水,狠狠地撞擊在一起。
最前排的士兵在接觸的瞬間就化為了肉泥。
金屬的撞擊聲,兵刃入肉的悶響,瀕死的慘叫,受傷的哀嚎,匯成了一首來自地獄的交響曲。
李朔臉色蒼白,緊緊握著手中的筆,卻一個字也寫不下來。
他讀過“伏尸百萬,流血漂櫓”,也讀過“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但當這一切真實地展現在眼前,他才發現自己的想象力是何其貧乏。
那不是詩句,不是故事,而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被最有效率、最原始的方式收割。
他看到熟悉的軍旗倒下,又被后面的人扶起。
他看到有人被長矛刺穿,卻在死前死死抱住敵人的腿。
他看到陳楓所在的步卒營,像一把尖刀,反復鑿穿著敵人的陣線。整整一天,殺戮從未停歇。
當夕陽的余暉將整個天空染成血紅色時,叛軍的陣線終于崩潰了。
他們丟盔棄甲,開始向后潰逃。
魏展的中軍大旗向前一指,預備隊發出了震天的吶喊,如猛虎下山般追殺而去。
勝利了。
李朔卻感覺不到絲毫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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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隨著中軍緩緩走下高地,踏入那片剛剛還是修羅場的土地。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到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汗水、塵土和內臟的腥臭,令人作嘔。
戰場上尸橫遍野,敵我雙方的尸體交錯堆疊,殘缺的肢體和破碎的兵器隨處可見。
許多尸體還保持著臨死前的姿態,表情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
魏展騎在馬上,冷漠地掃視著這一切,仿佛在看一片被收割過的麥田。
他對身邊的副將下令:“傷兵立刻救治,全軍休整一個時辰,追擊殘敵,務必在天黑前拿下前方的烏石城,至于這些,”他用馬鞭隨意地指了指滿地的尸體,“顧不上了。”
命令被迅速執行。
傷兵的呻吟聲漸漸遠去,大軍在短暫的休整后,便越過這片死亡之地,繼續向前開進。
只有李朔回頭望去,看見暮色四合之下,成群的烏鴉和野狗,正從遠方聚集而來,它們將是這片戰場最后的清理者。
那一刻,“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詩句,帶著刺骨的寒意,鉆進了他的心里。
03
大軍勢如破竹,成功奪取了烏石城。
然而,勝利的喜悅很快被另一種陰影所籠罩。
由于追擊過急,部隊直接取用了烏石城上游的河水飲用。
而那條河的上游,正是鴉啼谷古戰場的所在地。
幾天后,軍中開始有士兵陸續出現腹瀉,發熱的癥狀。
起初只是零星幾例,但很快便有了蔓延的趨勢。軍醫長老張憂心忡忡地向魏展稟報,說這是“疫氣”的前兆。
如果再不及時處理鴉啼谷那數萬具正在腐爛的尸體,一旦水源被徹底污染,一場毀滅性的瘟疫將在軍中爆發,屆時大軍將不戰自潰。
魏展那張永遠像冰雕一樣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凝重的神色。
他深知瘟疫的恐怖。他當即下令,抽調一支由輔兵和新兵組成的千人隊,由李朔擔任記室隨行監督,即刻返回鴉啼谷,將所有尸體就地掩埋,并且用石灰進行消毒。
再次回到那片戰場,景象比李朔想象的還要恐怖百倍。
時隔數日,大部分尸體已經開始腐爛發脹,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黑色。
無數蛆蟲在尸體上蠕動,空氣中的惡臭幾乎能讓人當場昏厥。
士兵們用布巾浸濕了酒水蒙住口鼻,但依舊無法阻擋那鉆入骨髓的尸臭。
命令是絕對的。
士兵們開始在一個地勢較低的洼地里挖掘一個巨大的深坑。
他們兩人一組,用繩索和鉤子,將一具具尸體拖向那個巨坑。這個過程充滿了言語無法形容的恐怖。有時輕輕一拉,腐爛的肢體便會與軀干分離。
士兵們的臉上,早已沒有了恐懼,只剩下一種為了完成任務的麻木。
他們甚至會拿尸體的慘狀開著粗俗的玩笑,以此來排解心中的壓力。
李朔的任務是清點被投入坑中的尸體數量。
他站在坑邊,看著那些曾經是鮮活生命,曾經是父親,是兒子,是丈夫的軀體,被毫無尊嚴地拋入坑中,層層堆疊。
他在其中看到了許多身穿自己軍隊服飾的袍澤,甚至還有一位曾在他帳中討過水喝的百夫長。
他手中的筆從未如此沉重。
每記下一個數字,都像是在自己的心上劃開一道傷口。
當最后一具尸體被投入,數千斤的石灰傾瀉而下,白色的粉末覆蓋了一切,仿佛一場突兀的降雪。
士兵們開始奮力填土,將這滿坑的罪惡與悲涼,永遠地埋藏于地下。
任務完成,李朔返回大營。
一連幾天,他都食不下咽,夜夜被噩夢纏身。
他終于明白,在殘酷的戰爭邏輯面前,生命是如此廉價。
無論是敵是友,死后都不過是一抔黃土下的無名枯骨。
他的人性,在這座萬骨坑前,遭受了第一次殘酷的碾壓。
04
鴉啼谷的危機解除后,魏展的攻勢愈發凌厲。
他親率鐵騎,長途奔襲,在大平原上與叛軍主力展開了一場決定性的會戰,并一舉將其擊潰,斬首數萬,俘虜上千。
這場大捷的消息傳回朝廷,龍顏大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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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展的威名,也在北方草原上達到了頂峰。
為了徹底瓦解殘余叛軍的抵抗意志,同時也為了向朝廷和天下人炫耀自己不世的武功,魏展決定采用一種在史書中記載,極具威懾力的儀式來處理這次戰役的敵軍尸體,筑京觀。
所謂京觀,便是將戰敗者的尸體堆積在道路兩旁,筑成高臺,覆土夯實,形成一座座巨大的墳丘。
它如同一座座無言的紀念碑,昭示著勝利者的榮耀,也散發著死亡的恐怖氣息。
李朔再一次被派去監督這項工程。
這一次,他的內心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激烈波動,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
他看著士兵們熟練地將敵軍的尸體拖來,像碼放柴火一樣,一層一層地向上堆砌。
他們先鋪一層尸體,再蓋上一層泥土,然后用巨大的夯石砸實,接著再鋪一層尸體。
李朔的任務,是記錄京觀的規模,高度,以及所用尸體的數量。
這些數字,將作為魏展功勛簿上最亮眼的一筆,被載入史冊。
他手中的筆,記錄的不再是生命,而是構成一座恐怖建筑的材料。
就在京觀即將封頂時,幾名士兵拖著一具尸體過來。
那具尸體身上的甲胄已經破碎,臉上滿是凝固的血污和泥土。但李朔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張臉,就算化成灰,他也認得。
是陳楓。
李朔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陳楓不是應該在步卒營里嗎?他怎么會在這里?
旁邊的老兵看出他的異樣,嘆了口氣說道:“李記室,節哀吧。你這位同鄉,在上次攻城時被俘虜了。大將軍下令,所有俘虜一律斬殺,用以筑觀。”
俘虜……一律斬殺……筑觀……
這幾個詞像一把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李朔的心上。
他看著陳楓那張已經失去生氣的臉,想起了他憨厚的笑容,想起了他遞過來的那碗熱湯,想起了他們一起還鄉的約定。
“快點,李記室,別耽誤了封頂的吉時!”一名軍官在旁邊催促道。
士兵們抬起陳楓的尸體,毫不費力地扔上了尸堆的頂端。
李朔眼睜睜地看著,身體卻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看到工兵們鏟起最后一抔黃土,覆蓋住他摯友的臉龐。
那一刻,李朔心中有什么東西,隨著那抔黃土的落下,被徹底壓碎了。
他所追求的功名,他所信奉的道義,在這座由無數冤魂,包括他摯友的血肉筑成的功勛祭品面前,顯得如此荒唐,如此可笑。
他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站著,任由刺骨的寒風,吹干了他眼角最后一絲濕潤。
05
京觀的建成,極大地打擊了叛軍的士氣。
沿途的城池望風而降。空前的勝利,讓魏展的雄心壯志也膨脹到了極點。
他不顧眾將的勸阻,決定放棄穩扎穩打的策略,親率五萬精銳,孤軍深入,長驅直入,意圖一舉攻下叛軍的都城“燕都”,將燕王徹底剿滅。
李朔也被編入了這支前鋒部隊。
大軍行進的速度極快,每日奔襲上百里。但問題也隨之而來。
戰線被無限拉長,而負責押運糧草的后續部隊,卻因為道路泥濘和叛軍殘部的瘋狂騷擾,遲遲無法跟上。
半個月后,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軍中斷糧了。
起初,只是口糧從每日三餐的干糧,變成了一日兩餐的稀粥。粥也一天比一天稀薄,清得能照出人影。
士兵們的臉上開始出現菜色。
又過了幾天,連粥都沒了。伙夫們開始宰殺馱運物資的騾馬。
當最后一匹戰馬被分食殆盡后,真正的饑餓,如同無形的猛獸,開始在這支軍隊中蔓延。
士兵們開始瘋狂地尋找一切能吃的東西。
草根,樹皮,甚至是皮質的甲胄和腰帶,都被扔進鍋里煮成了難以下咽的湯。李朔餓得頭暈眼花,感覺每走一步路,胃里都像有無數只手在抓撓。
軍營里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白天,士兵們還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到了晚上,一雙雙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綠光,如同荒原上的餓狼。
曾經的袍澤情誼,在饑餓面前變得脆弱不堪。為了一點點能果腹的東西,爭斗和械斗時有發生。
一天夜里,李朔被一陣壓抑的咀嚼聲驚醒。
他看到鄰近帳篷的幾名老兵,正圍著一具尸體。
那是今天在巡邏時,因為體力不支而凍死的一名新兵。
李朔的心跳瞬間停止了。
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因為他看到的景象,實在是令人作嘔。
他看到那些老兵用隨身的小刀,熟練地割下尸體上的肉,然后貪婪地塞進嘴里。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
當人被饑餓逼到極限,所有的道德和倫理都會被拋在腦后。
他驚恐地發現,一些士兵在看受傷的同伴,甚至是看他這個文弱書生時,眼神中都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評估獵物般的寒光。
一場比戰爭本身更加恐怖的災難,已經悄無聲息地降臨。
在這里,敵人不再是遠方的叛軍,而是身邊每一個饑腸轆轆的同袍。
06
就在全軍的士氣即將被饑餓徹底摧垮之時,一道命令從中軍大帳傳出。
將軍下令,向各營的精銳老兵分發一種“特供”軍糧。那是一種風干的肉條,顏色暗紅,散發著一股濃重的咸味和說不清的腥氣。
分發軍糧的軍官告訴大家,這叫“陌肉”,是將軍動用秘法,為大家尋來的救命糧。
李朔所在的營帳也分到了一份。他看著手中那塊堅硬、油膩的肉條,胃里翻江倒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片除了尸體一無所有的絕境里,這種肉的來源只有一個,那就是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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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書生。”一名獨眼的老兵將一塊肉塞到他手里,聲音沙啞地說,“不吃,下一個倒下的就是你。吃了,才有力氣活到援軍來的那天。管他是敵人的肉還是誰的肉,到了嘴里,就是糧食。”
老兵的話語里,沒有殘忍,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最原始的求生邏輯。
李朔看著周圍的士兵,他們都在沉默地、機械地撕咬著手中的肉條,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在饑餓面前,道德和尊嚴,都成了奢侈品。
最終,在身體本能的驅使下,李朔閉上眼睛,狠狠地咬下了一小塊。
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臊味瞬間充滿了他的口腔,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用力地咀嚼,然后囫圇吞下。
那不僅僅是一塊肉,更是他作為讀書人二十年來所堅守的一切道義和廉恥,被他親口?碎,咽進了肚里。
從那天起,李朔也成了食人者。
然而,這件事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靈魂里。
他夜夜被噩夢驚擾,夢見陳楓質問他,為何要食同類。
為了懲罰自己,也為了徹底看清這罪惡的源頭,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決定去探尋“陌肉”的制作之地。
他裹緊單薄的衣物,偷偷跟上了一輛運送“陌肉”的后勤推車。
車子吱吱呀呀,繞過層層營帳,來到軍營后方一處極為偏僻的山坳里。那里有幾頂獨立的帳篷,被重兵把守。
李朔躲在一塊巨石后面,心跳如鼓。
他猜想,他會看到士兵們正在肢解那些叛軍的尸體。
然而,當他從石后探出頭,借著風雪中搖曳的火光看清眼前景象時,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幾名后勤兵正將幾具凍僵的尸體從雪堆里拖出來,準備處理。
而那些尸體身上穿著的,根本不是叛軍的服飾,而是他們自己軍隊那再熟悉不過的制式軍服。
李朔的眼睛猛地睜大,他甚至認出了其中一具尸體的臉。
那是三連的一名傷兵,前幾天李朔還親眼看到他被抬進傷兵營,當時軍醫說他只是腿部重創,并無性命之憂。
一個比食人本身還要恐怖千百倍的真相,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李朔的腦海。
魏展,這位鐵血將軍,為了維持他核心精銳部隊的戰斗力,不僅在用敵人的尸體充當軍糧,更在秘密地、系統性地處決那些無法迅速恢復戰斗力的重傷員,將他們也做成了“陌肉”,來喂養那些還能為他打仗的士兵。
07
李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營帳的。他渾身冰冷,牙齒不受控制地打著顫,不是因為風雪,而是因為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他終于明白了魏展的棋盤有多大,有多冷酷。
在這位將軍的眼中,士兵只有兩種,一種是能為他帶來勝利的武器,另一種,則是能喂養武器的飼料。沒有第三種。
他知道了這個天大的秘密,自己也立刻從一顆無用的棋子,變成了一顆隨時可能被抹去的危險棋子。
他知道,只要自己流露出半點異樣,立刻就會“傷重不治”,成為明天某個同袍口中的“陌肉”。
從極度的恐懼中,反而生出了一股扭曲的求生欲。
李朔開始了他的偽裝。他不再抗拒“陌肉”,甚至在分發時會主動多要一些,表現出與其他老兵無異的麻木和對生存的渴望。他用這種方式,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
白天,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記室,兢兢業業地處理著軍務。
但到了晚上,他會借著核對傷亡名冊的由頭,點起一盞孤燈。
他將每日傷兵營接收的重傷員名單,與軍醫處上報的“傷重不治”的死亡名單,以及后勤處消耗“陌肉”的數量,進行著秘密的比對。
一筆筆數據,一個個名字,在他眼前構建起了一張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亡網絡。
每天,都有十幾名甚至幾十名“愈后不佳”的傷兵,從傷兵營里被悄無聲息地轉移,然后便會出現在次日的死亡名冊上。
而這個數字,與精銳營消耗的“陌肉”數量,驚人地吻合。
他手中的筆,記錄的不再是戰功,而是一樁樁由自己人犯下的,針對自己人的滔天罪行。
他感到自己也被困在了這張巨大的棋盤上,每一步都可能萬劫不復。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崩潰,因為他必須找到一個機會,將這慘無人道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08
李朔明白,僅憑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撼動魏展這座大山。
他需要一個同盟,一個有一定地位,并且良知未泯的同盟。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軍醫長老張的身上。
張醫官年過半百,醫術高明,為人更是剛正不阿。
李朔多次看到他為了多搶救一名傷兵而與軍官爭執,也看到他因為缺少藥品而捶胸頓足。
對于近期傷兵營里重傷員異常高的死亡率,張醫官也多次向上提出疑慮,但都被魏展以“軍中疫氣重,傷員體弱”為由給壓了下去。
李朔決定冒一次險。他借著送傷亡統計的機會,找到了正在帳中整理醫案的張醫官。
“張醫官,”李朔的聲音壓得很低,“近日常有士兵向我反映,說傷兵營的伙食里,似乎藥味過重,許多重傷員吃了以后,反而精神更加萎靡。”
張醫官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警惕,“李記室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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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生只是覺得奇怪,”李朔小心翼翼地措辭,“尤其是那些被送入后帳單獨‘療養’的弟兄,似乎……沒有一個能再走出來。他們的名字,很快就出現在了我的死亡名冊上。”
張醫官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死死地盯著李朔,仿佛要看穿他的內心。
兩人在沉默中對峙了許久。最終,張醫官緩緩地嘆了口氣,示意李朔坐下。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張醫官的聲音沙啞而疲憊。
李朔不再隱瞞,他將那個風雪之夜所看到的一切,以及他對名冊數據的分析,全部合盤托出。
聽完李朔的敘述,張醫官這位見慣了生死的老人,氣得渾身發抖。他一拳砸在桌上,低吼道:“畜生!那是畜生才干得出來的事!魏展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悲憤過后,是深深的無力。張醫官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手握數萬人生殺大權的軍事統帥。任何輕舉妄動,都只會讓他們也成為“陌肉”的材料。
“我們必須揭發他!”李朔的眼神里燃燒著一團復仇的火焰,“張醫官,朝廷派來的監軍,不日即將抵達前線。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張醫官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書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股久違的浩然正氣。他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好。老夫這條命,就陪你這個后生,賭上一次。”
一點微弱的星火,在這座黑暗的軍營里,悄然點燃。
09
監軍到來的消息,讓整個軍營都動了起來。
魏展下令全軍整肅,打掃營地,準備用一場盛大的閱兵和一座雄偉的京觀,來迎接代表天子巡視的大人。
這正是李朔和張醫官等待的時機。
他們的計劃驚險而又簡單,必須在監軍離開前,將魏展的罪證,人贓并獲地呈上。
行動在一個深夜展開。
張醫官以傷兵營有急癥需要會診為由,將后山營地的大部分守衛都調開了。
李朔則趁著這個空檔,如鬼魅般潛入了那個人間地獄。
他忍著巨大的惡心,從一堆尚未處理的尸體中,找到了一塊還帶著半片軍服衣袖的“陌肉”,用油布小心包好。
同時,他將自己早已抄錄好的真實傷亡名冊和一份血淚寫就的陳情書,一并藏入懷中。
第二天,監軍如期而至。
魏展陪同著這位朝廷大員,檢閱了軍隊,并得意地展示了那座用數萬尸骨筑成的京觀。監軍對魏展的赫赫戰功贊不絕口,言語間滿是褒獎。
形勢對李朔他們極為不利。
當晚,魏展為監軍設宴。就在宴會進行到一半時,李朔以呈報最新戰功統計為由,冒死闖入中軍大帳,跪倒在監軍面前。
“大膽!誰讓你進來的!”魏展勃然大怒,立刻就要叫親衛將李朔拖出去。
“大人!下官有天大的冤情要報!此事關乎我數千陣亡袍澤的冤魂,關乎國法天理!”李朔高舉著手中的文書,聲嘶力竭地喊道。
監軍微微皺眉,出于謹慎,他制止了魏展,說道:“讓他說。”
李朔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
他用最快的語速,將魏展為保戰力,殺害重傷員充作軍糧的罪行全盤托出。
魏展在一旁怒斥他妖言惑眾,血口噴人。
監軍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他看著李朔,緩緩說道:“你一介小小記室,空口白牙,憑何污蔑戰功卓著的大將軍?”
李朔從懷中掏出那個油布包,高高舉起,一字一頓地說道:“此為物證!肉上衣物,乃我朝制式軍服!懷中名冊,記錄了所有被無辜殺害的弟兄!若下官所言有半句虛假,愿受千刀萬剮之刑!”
帳內一片死寂。監軍的目光在李朔堅定的臉和魏展瞬間煞白的臉之間來回移動。
他知道,這件事,恐怕是真的。
10
鐵證如山,魏展的罪行終于敗露。
監軍當機立斷,動用監軍符節,奪了魏展的兵權,并將其親信全部拿下。
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大將軍,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
消息傳出,全軍嘩然,那些曾被迫食子的士兵們,爆發出無盡的憤怒和悲涼。最終,魏展在押送回京的囚車中,用一截私藏的簪子,自盡而亡。
北方叛亂,也因為主帥的倒臺和軍心的崩潰,很快被后續部隊平定。
戰爭,以一種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丑陋方式,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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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朔,作為揭發此案的首功之臣,本應得到豐厚的封賞。
但他拒絕了朝廷授予的一切官職和賞賜。他向朝廷提出的唯一請求,是準許他還鄉,并將好友陳楓的骨灰帶回故里。
歸鄉的路,漫長而又荒涼。李朔背著小小的骨灰壇,走過那些曾被戰火蹂躪的土地。他看到無數廢棄的村莊,看到流離失所的百姓,看到田野里無人收斂的白骨。
他深刻地體會到,史書上那句“一將功成萬骨枯”,究竟是用多少人的血淚寫就的。
多年以后,李朔最終還是入朝為官,但他選擇的,是遠離權力的史館。他成為了一名史官。
在為這段歷史修撰史書時,他沒有像其他史官那樣,大書特書魏展的軍事才能和赫赫戰功。
他用了大量的筆墨,去記錄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沒有名字的普通士兵。他詳細地描述了萬骨坑的悲涼,京觀的殘酷,以及“陌肉”的真相。
同僚們都說他過于迂腐,甚至有些不合時宜,認為這些陰暗的細節有損天朝威儀。
但李朔只是在書稿的結尾,默默地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君王將相之功,筑于白骨之上。若史筆記功而不記骨,則千百年后,白骨依舊,功罪不分,悲劇必將重演。”
窗外,陽光正好,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名叫陳楓的年輕人,在軍帳前憨厚的笑容。只是這一次,他的眼中,再無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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