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蜜蜂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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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蜂,一只雌蜂,一只生著琥珀色透明翅翼的工蜂。一只從出生起就被命運蓋章的勞動者。我的翅膀每分鐘振動230次,我的壽命只有六周,我每天要造訪幾千朵花。我的復眼由六千多只小眼構成,于是世界在我眼中碎成萬千光點,又在腦海里拼合成完整的圖景——這或許隱喻著我們的命運:個體微不足道,唯有融入蜂群,生命才獲得完整的意義。
晨光尚未完全驅散露水,我已踏上征途。薄翼震顫成模糊的光暈,發出屬于我們種族的古老低鳴。我的后足特化成交叉的毛刷,前足配備著清理觸角的巧構——這身體是專為勞動而生的完美儀器。我的觸角能分辨出700種花香,我的復眼能看到紫外線下的“蜜源地圖”——那些人類看不見的花的跑道燈。我降落在一只向日葵上,它的花盤像一座金色的廣場,花粉沾滿我的絨毛,像一場紛紛揚揚的金色雪。我熟練地探入蕊柱,用口器吸取花蜜,嗉囊漸漸鼓脹,那不是我自己的胃,那是蜂巢的公共倉庫。我的每次歸巢,都在為整個王國帶回延續的資本。我能攜帶相當于自身體重一半的花蜜,這意味著一場逆風的飛行,就像陸地上的生靈背負著另一個自己在前行。我的日子是用翅膀丈量的,從六角形的巢孔到無盡的花海,再從花海回到那緊密排列的巢孔。
我們蜂群不是烏托邦,是極權。但極權得如此美麗,如此高效。我們的舞蹈是語言,是GPS,是天氣預報。我們跳“8字舞”告訴同伴:“東北方向,300米,有槐花,風速2級,快去。”我們不需要手機,我們身體就是信號塔。我們的蜂巢是懸掛在崖壁下的倒懸之城,由數萬顆六角形巢房精密拼接。這些蜂蠟筑成的幾何體,是六邊形的奇跡,是數學與建筑的完美結合。當我穿過巢門,總要用觸角與守衛姐妹碰撞,交換那些關于蜜源與風向的信息。巢內,是一片溫潤的金黃色嗡鳴,幼蟲在巢房里等待喂食,蜂后在王臺上持續不斷地產下王朝的未來。空氣中彌漫著蜂蠟的醇厚、花粉的芬芳,還有王座上飄來的,那主宰我們命運的女王的氣味。
是的,我們的女王——那位殺死所有競爭者甚至包括自己母親的君主。她不是溫柔的象征,而是用血腥加冕的絕對權威。可我們依然臣服,不是出于恐懼,而是深知這殘酷的必要。她每天產卵1500到2000枚,比我們任何一只工蜂一生的采蜜量還要精準。她的氣味就是法律,她的聲音就是秩序。沒有唯一的產卵者,整個蜂群將陷入混亂。據說人類亞里士多德在《動物志》里誤讀我們為“共和政體”,他不懂這看似民主的蜂巢,實則是嚴明的君主制。誰說女性不適合統治?我們的女王用一生證明,雌性能讓一個帝國井然有序地運轉數十年。
我的姐妹們占蜂群九成,但別以為我們姐妹情深。我們是不育的雌性,我們的卵巢被蜂后的信息素壓制得死死的。我們分工明確:有的采蜜,有的筑巢,有的喂幼蟲,有的當守衛。我們不需要愛情,我們需要效率。我們不需要名字,我們需要職責。我們不需要自由,我們需要蜂巢。我們的世界是由信息素編織的。那無處不在的、威嚴的化學號令,來自我們唯一的王——蜂后。她是整個王朝的絕對核心,是我們集體膜拜的、活著的神祇。我見過夜晚蜂巢內部的光,那是我們翅膀振動產生的微光,像一座小小的城市在黑暗中呼吸。我也見過王朝迭代,新蜂后出房的那一刻,她的叫聲像一把刀,劃破整個蜂巢的平靜。工蜂們圍著她,顫抖著,興奮著,等待一場姐妹相殘的決斗。我見過死亡,也見過誕生。我見過秩序,也見過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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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背負著甜蜜的詛咒——那根連接著內臟的螯針。當熊掌搗毀巢穴,當人類粗暴取蜜,憤怒會瞬間淹沒理智。和勤勞一樣有名的,是我們的憤怒,我們情緒易于失控,不惜以慘死來表達。我們的憤怒是自殺式的,我們是動不動以死相拼的佩劍武士。當我們向敵人刺入尾針,后果比自行截肢嚴重得多,刺入的剎那,倒鉤牢牢鉤住敵人的皮膚,當我們奮力飛離,腸臟隨之撕裂。我們的刺一旦刺出就永遠無法刺出第二次。這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守護。我們不惜以最慘烈的死,來表達最極致的怒。這一刺,是永恒的沉默,是再也無法歸巢的決絕。我們的愛和恨,都如此絕對,不留余地。
我聽說在古埃及,我們是太陽神的眼淚。在希臘,我們是宙斯童年的保姆,是神祇的使者。在克里特島的米諾斯宮殿,黃金的蜜蜂垂飾象征著豐產與再生。在基督教里,我們的蜂蠟被用來制作“純潔的蠟燭”,照亮教堂。在日耳曼民族的蜜月傳說里,新人婚后連續三十天飲用蜂蜜發酵飲料,可獲得甜蜜生活與生育能力。我們被視作連接凡俗與神圣的精靈,我們的蜂巢,是自然本身呈現的完美幾何。可這些榮光,與我們每日在塵土與花蕊間的具體操勞,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只是遵循著比歷史更古老的法則而已。在我飛越的田野上,農夫們尊稱我們為“帶翅膀的媒人”。我們確實在無意間成為文明延續的推手——三分之一的農作物依賴我們授粉。從埃及人沿尼羅河用陶罐運蜂,到現代果園租用蜂箱,我們與人類的盟約已延續五千年。
暮色漸合,我完成最后一趟飛行。翅膀邊緣已現破損,這是生命將盡的征兆。我們工蜂的壽命在花季只有短短四十天,但每只蜂短暫的一生能釀制十二分之一茶匙的蜜。這微小的量度,卻是整個文明存在的證明。飛回蜂巢的途中,我看見夕陽把六角形的巢孔染成金色。那里存放著我們用生命轉化的甜蜜,存放著下一代蜂卵,存放著這個母系王朝永不熄滅的火焰。我最后震了震翅膀,帶著滿身花粉與蜜囊里最后的貢獻,穿過熟悉的巢門。
若有人類切開蜂巢,他會看見完美的幾何構造,品嘗到花蜜轉化的甘甜。但只有我知道,這甜蜜里沉淀著多少飛翔的里程,多少折斷的翅膀,以及多少像我這樣,為守護這片金色國度而隨時準備赴死的,微小而倔強的靈魂。我的一生很忙,勞動量很大,但我不后悔。我不是為了甜蜜而生,我是為了秩序而死。我不是誰的象征,我是我自己——一只工蜂,一只雌蜂,一只被命運編程卻仍會在風中跳舞的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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