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的秋天,魯北平原上透著一股肅殺的寒氣。風卷枯葉,在土街上打著旋兒,更添幾分蕭索。
劉莊鎮,這個位于敵我拉鋸地帶的小鎮,平日里就籠罩在一種壓抑的緊張氣氛中,而最近幾天,國民黨駐軍的盤查明顯嚴厲起來,街面上行人匆匆,眼神里都帶著警惕和不安。
十月二日,天色灰蒙蒙的。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呵斥聲打破了鹽店巷的平靜。翟彩鑾正在院里收拾柴火,聞聲心頭一緊,悄悄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張望。只見幾個國民黨士兵,推搡著兩個被反綁著雙手、農民打扮的漢子走了過來。那兩人衣裳單薄,沾滿塵土,臉上帶著掙扎過的痕跡,嘴角甚至有一絲未干的血跡。但他們腰桿挺得筆直,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沉靜的倔強。
“老實點!進去!” 敵軍官粗暴地吼著,命令士兵將兩人推進了翟彩鑾家的西房間。“哐當”一聲,門從外面被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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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轉過身,掃了一眼站在院中、面露驚惶的翟彩鑾,惡狠狠地警告:“看好他們!跑了人,唯你是問!”
翟彩鑾連忙低下頭,應了一聲,心卻怦怦直跳。她退回自己的東屋,耳朵卻時刻關注著西房的動靜。
翟彩鑾的丈夫常年在外謀生,她一個女人家,勢單力薄,獨自守著這處臨巷的院落,西邊那間空房,很快便被動蕩的時局“征用”,成為反動派臨時關押人的地方,這讓她既無奈又憂心。
此時,西房的動靜更是讓她揪心。
西房間里,審訊開始了。敵軍官的聲音時高時低,充滿了威脅和利誘。
“說!你們是不是共軍的探子?跑到劉莊來干什么?你們的隊伍在哪里?”
回應他的是沉默,或者簡短而堅定的“不知道”、“我們就是趕集的農民”。
鞭子抽打在肉體上的悶響傳來,伴隨著壓抑的痛哼,卻始終沒有求饒的聲音。
翟彩鑾攥緊了衣角,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她雖然是個普通婦女,但心里跟明鏡似的。這兩年,解放軍的聲望在老百姓中悄悄流傳,都說那是窮人的隊伍。眼前這兩個人,看那硬骨頭的樣子,八成就是解放軍的人,是來替老百姓打天下的好漢。
自己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被害呢?
接下來的半天,翟彩鑾坐立難安。她借口送水,想靠近西房看看,卻被看守的士兵粗暴地趕開。她心里盤算著各種營救的可能,但敵人看守很嚴,院子里總有人走動,根本沒有機會。
時間在焦灼中一點點流逝,西房間里的拷問聲間歇性地傳來,每一次都讓她的心揪緊一分。她注意到,那兩位戰士即使挨打,也始終沒有吐露半個字。
這份堅貞,讓她既敬佩又心疼。
傍晚時分,鎮子外突然傳來了幾聲隱約的槍響,緊接著,是更加密集的槍聲從遠處傳來。駐扎在劉莊的敵軍營地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瞬間炸開了鍋。呼喊聲、奔跑聲、哨子聲亂成一片。有士兵驚慌地跑進院子,向軍官報告:“不好了!長官!共軍……共軍打過來了!好像要包圍鎮子!”
敵軍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沖到院門口張望,只見外面已是亂糟糟一片,士兵們驚慌失措,有的在搶搬物資,有的已經開始向鎮外潰逃。解放軍即將包圍劉莊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開,恐懼迅速攫住了這些平日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的士兵。
“快!快收拾東西!撤!趕緊撤!” 軍官聲嘶力竭地喊著,自己也手忙腳亂地開始往包里塞東西。看守西房的士兵也早都跑開搬東西去了。
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
翟彩鑾一直緊繃的神經猛地一跳。混亂,是此刻最好的掩護。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幾乎要躍出喉嚨的心跳,瞅準一個院子里敵人注意力都被搬運東西吸引過去的空檔,快步閃身進入西房窗外。她一邊給這兩名偵察員解繩索,一邊壓低聲音,急促地對著里面說:
“外面亂套了!老總們要跑!你們……你們趕快去幫他們搬東西!快去呀!”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西房內的沉悶。
屋內的兩位偵察員,早已從外面的喧囂和敵人的慌亂中判斷出形勢有變。聽到翟彩鑾這看似催促、實為指點的話語,兩人立刻交換了一個眼神,瞬間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
這是在給他們制造脫身的機會!
兩位偵察員活動了一下被綁得發麻的手臂,立刻混入混亂的士兵中,佯裝積極地幫忙搬運院里的雜物、桌椅,甚至主動去抬那個沉重的箱子。
他們混在人群中,動作麻利,絲毫沒有引起旁人的懷疑。
翟彩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緊緊跟隨著那兩個身影。她看到他們一邊搬東西,一邊不動聲色地朝著院子后墻的方向移動。后院墻外,堆著她家多年來積攢的、一人多高的柴草垛,那是她剛才給兩名偵察員講好的藏身之處。
院子里,敵兵們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你推我搡,叫罵聲不絕于耳。裝滿搶掠來的財物包袱散落在地上也無人顧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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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偵察員趁著一陣更大的混亂,假裝失手掉下抬著的箱子,引得旁邊的士兵一陣咒罵。就在這罵聲和混亂的掩護下,他們身形一閃,敏捷地貓腰鉆到了屋后,迅速扒開柴草,一頭扎了進去,又將草堆仔細掩好。整個過程干凈利落,不過十幾秒鐘。
翟彩鑾遠遠看著他們成功躲入草堆,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一點,但隨即又提得更高——接下來的盤問,才是真正的考驗。
物資胡亂裝上馬車,敵軍倉皇準備撤離。終于,那個敵軍官在清點人數時,猛地發現少了兩個最重要的人——那兩個被關押的“探子”!
“人呢?!那兩個人呢?!” 軍官勃然變色,沖到西房一看,空無一人。他猛地轉身,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站在東屋檐下的翟彩鑾,幾步跨到她面前,殺氣騰騰地吼道:“是不是你把人放跑了?!說!”
冰冷的槍口幾乎要戳到翟彩鑾的額頭。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讓她手腳冰涼。但她知道,此刻絕不能露出絲毫破綻。她努力控制住顫抖的聲音,臉上擠出恰到好處的茫然和委屈,用帶著本地口音的話語分辨道:
“老總,您這可冤枉死我了!我剛才看見他們都忙著搬東西,院里亂哄哄的,那兩位……那兩位兄弟也出來幫忙了。我還以為是你們哪位老總喊他們去搬余西(當地方言,指剩下的或別處的東西)了呢!我一個婦道人家,哪里敢放人?我一直在院里站著,這么多雙眼睛都看著呢,我往哪里放人啊?我真不知道他們上哪里去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表情真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這時,巷子里的鄰居們也被這里的動靜驚動了。剛才敵軍的混亂和此刻軍官的咆哮,大家都聽得真真切切。住在對門的戴錫庚,一位在街面上有些威望的老實人,率先走了過來。他身后還跟著幾個探頭探腦、面帶關切的街坊。
士紳戴錫庚看著氣得臉色鐵青的敵軍官,又看看一臉“驚懼”、眼圈發紅的翟彩鑾,開口說道:“長官,您消消氣。彩鑾這孩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從小膽子就小,最是本分老實不過了。您借她十個膽子,她也絕不敢做放人的事啊!這肯定是誤會了。”
“是啊,長官,”旁邊一位大娘也幫腔道,“剛才亂成那樣,保不齊是那兩個人趁亂鉆空子跑了,可不能賴在彩鑾頭上。”
“我們都可以作證,彩鑾是個老實人,絕不敢的!”
七嘴八舌的聲音,帶著鄉里鄉親的維護,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敵軍官看看一臉“無辜”的翟彩鑾,又看看眾口一詞的鄰居,再想到外面越來越近的槍聲和亟待逃離的險境,心中又急又怒,卻又無可奈何。他確實沒有真憑實據,更耗不起時間在這里糾纏。
“真是見了鬼了!”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惡狠狠地瞪了翟彩鑾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樣子記住,然后煩躁地一揮手,“撤!快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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潰兵們如同潮水般涌出小巷,雜亂的腳步聲和叫罵聲迅速遠去,留下滿地狼藉和驚魂未定的人們。
翟彩鑾直到再也聽不到敵人的聲音,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氣般,靠在門框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濕。鄰居們圍過來,低聲安慰著她,眼神里充滿了心照不宣的贊許。
夜色漸漸籠罩了劉莊鎮,遠處的槍聲也漸漸稀疏,最終歸于平靜。不久之后,解放軍先頭部隊進入了劉莊。
翟彩鑾這才悄悄來到后院,扒開草堆。兩位偵察員從里面鉆了出來,雖然滿身草屑,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明亮,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眼前這位勇敢婦女的無限感激。他們緊緊握了握翟彩鑾的手,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隨后,他們迅速歸隊,身影融入了解放劉莊的隊伍之中。
翟彩鑾站在院門口,望著恢復安寧的街道,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溫暖。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對的事。
在那個寒意料峭的秋夜,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以及鄉鄰們無聲的支持,點亮了一盞燈,一盞驅散黑暗、迎接光明的燈。這盞燈的光芒,雖然微弱,卻堅定地照向了黎明到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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