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不甘、毛骨悚然……日本自豪的動畫產業正被Sora2“當面偷家”？

作者 / 輕舟

排版 / Eis

10月10日，日本政府要求OpenAI不得進行“著作權侵權行為”。

日本知識產權擔當大臣城內實在當日閣僚會議后的記者會上表示，日本政府已于10月6日向Sora2的開發方OpenAI提出要求，要求其不得實施侵犯著作權的行為。

城內實聲稱：“動畫、漫畫是我們國家引以為傲、持續吸引世界人民的寶貴財富。政府將認真對待擔憂之聲，并采取適當措施。”

對此，OpenAI方面表示，將根據CEO薩姆·奧特曼已宣布的服務修正方針進行重新評估。

日本政府為什么要介入與OpenAI的交涉？Sora2的發布，會對日本動畫業界造成怎樣的影響？日本業內媒體和動畫人是如何看待Sora2的？

01

做動畫，不需要動畫師了？

9月30日，OpenAI公司發布了視頻生成AI“Sora2”以及iOS社交應用“Sora”，該應用可使用Sora2生成并分享視頻。次日，Sora登陸日本，社交媒體上立刻出現大量模仿日本熱門IP的Sora2生成視頻。融合的作品包括《龍珠》《火影忍者》《海賊王》《鬼滅之刃》《寶可夢》《千與千尋》《銀魂》《間諜過家家》《JOJO的奇妙冒險》等，凡稍有名氣的作品幾乎都榜上有名。

OpenAI官方網站的“Sora2發布”頁面介紹稱：Sora2作為一款視頻和音頻生成模型，從2024年2月發布初代至今，大幅提升了物理精度、現實感和控制性。主要功能包括遵守物理法則、提升控制、同步音頻生成，以及“Cameo（客串）”功能，該功能允許包括用戶本人在內的人物、動物或物體出現在AI生成的任意場景中。

從生成效果來看，相比于之前的AI動畫，Sora2生成的畫面在穩定性、流暢度等方面大幅提升，許多動態片段已足以以假亂真。又因為Sora2可以輕松導入已存在的角色，達成“動畫明星大亂斗”也變得非常輕松，不同畫風的人物可以毫無違和感地共坐一桌。

魔法少女小圓&間諜過家家&全職獵人

電鋸人vs銀魂

天竺鼠車車&JOJO

性能強大的Sora2立刻引發了大量二創，各國網友利用這款新AI生成了各種怪奇動畫，以往需要高超技術力的事情，現在只需幾個指令就能完成。

一拳超人vs龍珠

然而，也有人發現：Sora2似乎不能生成白雪公主、米老鼠等迪士尼角色和漫威人物。有人猜測"迪士尼與OpenAI提前進行了溝通并選擇退出"，不過目前還沒有證據。

據10月4日《日本經濟新聞》的中藤玲在X上對行業相關人士的采訪報道，迪士尼與OpenAI交涉的實際情況為：“迪士尼先讓對方明確認可‘絕不允許未經許可復制或公開作品’這一大前提，甚至根本不踏入OpenAI設定的 ‘是否opt-out’ 這一談判框架。這種應對方式極為堅決，堪稱談判開局的典范操作。”相較之下，目前還沒有日本動畫工作室、電視臺或發行公司等動畫內容的版權所有者提出談判。

02

先抄襲后補票：版權法已經過時了？

如此逼真的IP人物再現，自然會引發關于侵犯著作權的擔憂。10月1日，日本自民黨眾議院議員鹽崎昭子試用過Sora2之后，在自己的X平臺上表達不安：“感覺存在嚴重的法律和政治問題。我希望立即采取行動，保護和培育日本的創作者和內容產業。”

3日，他發文稱，“如果情況沒有好轉，我們應該考慮援引2025年頒布的《人工智能促進法》第16條規定的調查權，要求其對Sora2的基本規格、過濾措施和刪除結果進行解釋”，敦促政府采取行動。

除了對侵犯版權的批評之外，由于Sora2生成的視頻過于逼真，可能產生危害性內容、引發深度偽造等問題，批判Sora2為"AI殘渣"（AISlop）*的呼聲也日益高漲。

*AI殘渣，指由人工智能拼接生成、質量粗劣且意圖迷惑用戶的內容，與過去轟炸收件箱的垃圾郵件（Spam）相對應。

Sora的“退出機制”也飽受爭議。著作權的基本原則是“opt-in”方式，即使用前需要事先獲得許可。但是，Sora2采取了“opt-out”方式，即受著作權保護的角色默認是可以使用的。若不想被Sora2使用，需要權利者自行向OpenAI提出申請。

10月7日，數字大臣平將明在關于Sora2的新聞發布會上提到，“有必要讓OpenAI對其進行調整，以符合日本的規則。如果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將考慮根據《人工智能促進法》采取行動。”10月10日，城內實正式表示已向OpenAI提出改進要求。

城內實將漫畫和動畫描述為日本向世界夸耀的“不可替代的寶藏”。

日本政府內部和執政黨官員中，對包括Sora2在內的生成式AI視頻服務持謹慎態度的人迅速增加。自民黨內部已經在討論成立“動畫和游戲知識產權保護特別委員會（暫定名）”，經濟產業省和文化廳也在從保護版權人的角度爭先恐后地制定“AI生成視頻使用指南”。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自民黨成員說：

“日本的動畫和游戲IP是支撐GDP的出口資產。如果可以隨意使用Sora等動畫AI，那么這個行業的基礎就可能崩潰。夸張地講，‘禁止’的決定可能是一個現實的選擇。”

也有官員持不同看法。經濟產業省的一位官員說：

“我認為，提倡‘透明化和回報’比禁止更為現實。有必要建立‘人工智能內容許可系統’等機制，明確說明AI使用的數據來源，并根據源作品進行回報分發。”

OpenAI首席執行官薩姆·奧特曼在10月4日關于Sora2的博客文章中表示，將在不久的將來對這款剛剛起步的視頻生成應用程序進行更改。“首先，我們將賦予版權持有者更詳細的角色生成控制權，類似于肖像的opt-in模式，但有額外的控制。”奧特曼表示，并補充說OpenAI將讓版權方“能夠指定他們的角色將如何被使用（包括禁止使用）”。

薩姆·奧特曼

此外，他還明確表示正在考慮如何將視頻生成進行收益化，以及如何將收益與權利人進行分配。

奧特曼承認，在角色方面可能存在一些“特殊情況”被遺漏，但這些問題終將得到解決。奧爾特曼還特別提到了日本，他表示：“我們尤其要肯定日本非凡的創意產出——用戶與日本內容之間的深厚聯系令我們印象深刻！”

不過，截至本文發布，OpenAI尚未就日本政府的最新要求做出正式回應。

03

日本動畫公司為何對侵權無能為力？

目前關于AI生成物的版權爭論中，有兩個主要問題：一是在訓練數據階段未經許可使用受版權保護的作品；二是即使AI將現有作品的特點復現在產品中，版權方也很難獲得補償。

如果OpenAI實施“數據使用跟蹤”和“自動版稅分配”，將需要管理海量元數據并識別版權方。然而，現行的著作權法下，在學習和復用AI生成內容的過程中，并沒有明確的版權處理機制。

如果以國際山寨內容的形式流通，日本創作者不僅不會獲得版權費，還可能失去市場。這個問題不僅限于大型知識產權公司，同人創作者和中小型企業也會受到影響。

X上的AI動畫制作者驚嘆于Sora2的性能

從原理上看，凡在線發布的圖像和視頻都可能會被納入AI訓練數據中。也就是說，在社交媒體或Pixiv上發布的原創作品可能會在未經作者許可的情況下被用作Sora2的學習材料。而舉證作品相似需要大量的驗證成本和專業知識，最后原作者忍氣吞聲的可能性很大。

生成式AI帶來的“創作民主化”背后，維權差距正在拉大。特別是在日本，個人創作者支撐著動畫和漫畫產業的基礎。如果失去信任，整個行業的生態系統可能會崩潰。

左：用戶：“生成一段日本動畫角色做○○的動畫”

右：動畫版權方或政府：“不要擅自使用啊”

有日本媒體批評，Sora2似乎在通過讓用戶生成和發布內容來回避自身的責任。日本的著作權法在人工智能的“學習”階段不需要權利人的許可，從全球角度來看，這對開發者來說是一個有利的環境。但在發布階段，Sora2通過用戶的自主上傳規避了自身的法律責任。

媒體呼吁日本動畫業界應當共同采取行動。然而，讓日本動畫業迅速且一致地采取行動并不容易。許多動畫都是在制作委員會制度下創作的，版權在幾家公司之間分配。此外，動畫工作室普遍強烈認為“作品是原作的恩賜”，因此很難主動主張保護自己的權利。這也可能是OpenAI輕視日本動畫內容授權的原因之一。

還有日媒對美國政府的坐視和主動侵權表達不滿。美國國土安全部（DHS）在一段展示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ICE）遞解出境的視頻中，未經授權使用了熱門視頻游戲《寶可夢》的圖片和主題音樂，結果版權持有者寶可夢公司發表聲明，明確否認了這一使用行為。日媒評論稱，不能指望美國政府出面調停，還需日本動畫企業和政府共同努力，從文化資產保護的角度出發，推動與AI企業的相關交涉。

標題樣式也模仿了寶可夢TV動畫

也有日本媒體擔憂，如果全面禁止Sora2等生成式AI，將把新興產業扼殺于萌芽中。“在美國和中國，AI動畫制作工具已經陸續商業化，廣告、社交媒體和教育視頻的生成也變得司空見慣。”

Sora2面臨的是AI與版權之間的“根本矛盾”。AI沒有學習就無法進化，而沒有現有的創造，學習就無法建立。為了解決這一矛盾，需要一種集透明度、可追溯性和回報于一體的新版權體系。Sora2的登場，預示的不是技術時代，而是“制度設計”時代的到來。

04

Sora2，動畫人的末日還是福音？

日本動畫人的態度褒貶不一，呈現出兩極分化：一些人承認其技術創新潛力，能激發創作靈感；還有些人強烈擔憂版權侵權、知識產權被濫用，厭惡其擾亂正常動畫市場，并視其為對日本文化產業的威脅。

動畫師じょに表示，他收到了一份來自個人的訂單，要求其“對人工智能創建的動畫進行調整”。這部動畫“令人作嘔”，并且對方給的價格并不高。他最終拒絕了對方，感慨“糟糕的趨勢終于出現了”。

じょに后又發表多條X表達對AI動畫擾亂業界的反感

在暴雪、迪士尼等任職過的大友大對AI持反對意見，認為Sora2無限制地生成AI動畫對動畫藝術家有些不可接受。

參與過《寂靜嶺f》《王者天下》《最終幻想》等作品的概念設計師富安健一郎認為，“創造力是人類最后的娛樂形式”。未來，AI將接管一切追求效率和決策的領域，它無疑能比人類做得更好。“屆時，我想每個人都會思考只有人類才能做到的事情，但從我畢生致力于的創作領域的角度來看，‘創作’將是人類唯一能夠延續到生命的終點的樂趣。”

參與過《亂馬1/2》《戰栗殺機》《佐賀偶像是傳奇》等項目的動畫師松岡秀明表示，AI動畫仍存在很大缺陷，難以就此投入使用。由于它是歷史很短的新事物，所以他會密切關注，并認為AI動畫比自己做新人時好了一萬倍，還有可能在5-10年后發展得更先進。然而，“電腦是沒有心的，除非人類給它補全，否則我們將得到很多外表華麗但味道糟糕的產品。”

為吉卜力、MADHOUSE和TRIGGER工作過，并曾擔任《妄想代理人》《大都會》《怪物》作畫監督的資深動畫人赤堀重雄（あかほり重雄）對AI動畫表現出濃厚興趣。他認為未來5-10年，AI動畫將達到商業動畫水準，考慮到制作成本，AI動畫可能會成為主流。“不可否認的是，如果按照現在的制作方式制作動畫，動畫將會走向衰落。屆時，AI的學習樣本就會減少，某種程度上，它生成的模式將會變得標準化。"

對于AI動畫的影響，赤堀重雄持中立觀點。他認為商業動畫可能會走向如浮世繪一般的小眾愛好者收藏品，全球競爭加劇，市場飽和。動畫產能過剩，導致只有頂級作品才能獲得認可，勞動力成本較高的地區將被淘汰，日本的很多工作室可能會提早消失。“這是最糟糕的情況，但現在還沒那么嚴重。長此以往，日本的動畫文化一定會受到損害。”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日本動畫必須找到讓自己區別于AI動畫的獨特品牌價值。

赤堀重雄在X上發起投票，征集日本年輕動畫人對AI作畫和傳統動畫在未來十年發展趨勢的看法。投票結果顯示，參與投票的83人中，認為現有制作方法依然占主流的人數最多，其次是現有制作方法和AI作畫共同興盛，第三是二者都走向衰退，最后才是AI動畫占主流。

05

“黑船”AI，正在沖擊日本二次元的秩序

有人稱Sora2為“名為‘黑船’的AI”，認為如果打開大門，重要的文化和產業就可能會成為犧牲品。“日本創作者和企業有被AI這一新世界‘規則制定者’拋棄的危險”，不能逃避了之，需要積極主動地參與新機制的勾踐，與AI企業交涉。

也有討論關注AI創作與傳統同人創作的區別。如果用做飯來比喻，同人創作是“一個被專業廚師食譜感動的業余烹飪愛好者，懷著敬意，在自己家里，用自己的工具和技巧嘗試重現的行為。”這種創作“需要花費時間、無法完美再現、數量有限、融入了創作者的個性”。

而Sora2則是“一個能記住專業廚師所有食譜的超高性能料理機器人，只需按下一個按鈕，就能無限且超高速地復制出分毫不差的口味。”它能做到“數秒內完成、與原作無法區分、可無限生成、每個人都能達到同樣的質量“。

傳統同人創作vsAI創作

日本對同人志和同人創作態度寬容，出版商和粉絲之間的“無言契約”支撐著這種文化。這種默契的建立是因為作品的商業性質和規模受到了控制。但是，基于自動生成和大規模擴散的Sora2可以一舉破壞這一秩序。這并不是同人文化的延伸，而是已經到了需要新的契約方案和指導方針的階段。

“AI是一項了不起的技術。然而，要享受其恩惠，首先需要‘公正的規則’。”

參考：

https://cgworld.jp/flashnews/01-202510-OpenAI-Sora2.html

https://www.nicovideo.jp/watch/sm45522305

https://x.com/livedoornews/status/1976519906989572168

https://www.itmedia.co.jp/news/articles/2510/10/news115.html

https://biz-journal.jp/company/post_391645.html

https://www.yomiuri.co.jp/economy/20251007-OYT1T50251/

https://www.ign.com/articles/japanese-government-calls-on-sora-2-maker-openai-to-refrain-from-copyright-infringement-says-characters-from-manga-and-anime-are-irreplaceable-treasures-that-japan-boasts-to-the-world

https://news.yahoo.co.jp/expert/articles/9bd5e76fd23ccc7f33f1fd292bf7e75358d0e064

https://note.com/keke_ent/n/n16f64ebcbb00

https://note.com/koshi_ai/n/n13ada005cd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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