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物理學家、杰出的愛國者楊振寧逝世

繪圖：王若男

導讀
2025年10月18日，偉大的物理學家、杰出的愛國者楊振寧去世，享年103歲。

出生于“五四”時代，求學于戰(zhàn)爭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然后赴美讀書，芝加哥大學博士畢業(yè)后進入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成為愛因斯坦的同事。

1956年，楊振寧與李政道共同提出的弱作用是否宇稱守恒問題導致一個多年來未經(jīng)實證的基本假設(shè)被推翻，這為他們贏得了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諾獎之外，南開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院士葛墨林在總結(jié)楊振寧的科學成就時曾提到：“他提出的楊振寧-米爾斯場理論，開辟了物理研究新境界，奠定了上世紀50年代后高能物理的理論基礎(chǔ)，引發(fā)了包括特霍夫特、溫伯格、維爾切克等在內(nèi)的三項諾貝爾物理獎的工作。”

“他奠基的、后來被稱為楊振寧-巴克斯特方程的工作，涉及了非線性可積物理模型的嚴格解，引起了數(shù)學物理研究的廣大新領(lǐng)域，引發(fā)了德林菲爾德獲菲爾茲獎的工作?！?/p>

這是一位參與了上世紀現(xiàn)代物理學大廈奠基工程的科學家，至今，許多年輕人仍在他所開辟的領(lǐng)域內(nèi)做研究。

楊振寧在普林斯頓高研院的同事、著名物理學家費曼?戴森評價他說：楊振寧是繼愛因斯坦、狄拉克之后為20世紀物理學樹立標桿的一代大師。

然而，這位大師在國內(nèi)的同行印象更為深刻的則是他的“中國情懷”，他為中國的物理學帶來的巨大變化。

誠如諾獎得主丁肇中所言，中國人在國際科學上有建立不朽之功勛者，乃自楊振寧始。

在《知識分子》過往的文章中，曾有多位楊振寧的朋友、同行回憶這位熱愛物理也熱愛中國的青年物理學家加入美國籍時的掙扎，“父親始終沒有寬恕”?；貞浟?971年，他率先來到大陸的“破冰之旅”，回憶他鼓勵國內(nèi)學者出國學習、研究，回憶他為中國物理學的發(fā)展提出的各種有益建議……

2003年，楊振寧全職回到清華任教，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終于畫了一個圓?；氐角迦A之后的十幾年，他的同事、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中國科學院院士朱邦芬曾回憶：他邀請國際頂尖的知名科學家來清華工作，直接性的激勵了國內(nèi)物理學領(lǐng)域的多項發(fā)展。

對此，朱邦芬評價：“80后”的楊先生開始新的事業(yè)和新的尋索，做出了許多新的貢獻。從80歲至95歲的15年間，他所做的事情遠比大多數(shù)科技工作者做的要多，更重要”。

葛墨林評價楊振寧：“偉大的物理學家、杰出的愛國者”。

而楊振寧自己對自己的評價則是：“我想我的科學工作的成就幫助中國?的?信?增加了，這恐怕是我?生最重要的貢獻?！?/p>

這是一位橫跨世紀的偉大的物理學家，他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經(jīng)歷了冷戰(zhàn)，經(jīng)歷了中國的封閉、之后的改革開放、經(jīng)濟騰飛，經(jīng)歷了中國對科學的重新提倡和新世紀的飛速發(fā)展……一百年來，始終不變的，是他對科學的熱愛、追求和提倡，對祖國的赤子之心。

2025年秋，巨星隕落，這讓人不禁想起69年前接受諾貝爾獎時，楊振寧在致辭中說：我深深察覺到一樁事實，在廣義上說，我是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產(chǎn)物，既是雙方和諧的產(chǎn)物，又是雙方?jīng)_突的產(chǎn)物，我愿意說我既以我的中國傳統(tǒng)為驕傲，同樣的，我又專心致于現(xiàn)代科學。

謹以此文紀念先生。

1957年12月，瑞典斯德歌爾摩音樂廳，鮮花擁簇。

這一年的物理學獎授予了兩位年輕人——楊振寧和李政道，一位35歲，一位31歲。在一眾老人的環(huán)繞下，這兩張年輕的亞洲人面孔格外引人注目。

這的確非比尋常。

某種程度上，諾貝爾物理學獎代表了物理學那些最為重要的成就，得獎需要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通常不會那么快，很多人是在垂暮之年才等來喜訊?？蓷?、李是在他們作出突破性的發(fā)現(xiàn)之后一年即被授獎。這固然是因為次年吳健雄等人的實驗及時驗證了他們的想法，但也說明他們這一突破背后的非凡意義——用美國的原子彈之父、物理學家奧本海默的話說，“他們的發(fā)現(xiàn)，為困在黑暗的屋子里面的高能物理學家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p>

當然，公平地說，他們是在美國作出這一發(fā)現(xiàn)的。

當時的美國已是世界科學的中心。而回顧二十世紀的物理學，那些最杰出的大師，如愛因斯坦，已定居在普林斯頓多年?？茖W的中心隨著二次世界大戰(zhàn)轉(zhuǎn)移，美國在其中的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戰(zhàn)果，就是將歐洲一大批的科學大師轉(zhuǎn)移到了這片土地上。當然，杰出的年輕人，自然也是追尋著大師的腳步。他們站在這些巨人的肩膀上，相互砥礪，鉆研，作出成績也屬自然。

然而，考慮到楊、李的背景，他們當時還是中國人，這就有了第二個不尋常——也就是他們所代表的族群——中華民族，之前在現(xiàn)代科學領(lǐng)域還沒有獲得過這么高的成就。這肯定地證明：在代表人類最高智力追求的科學領(lǐng)域，這個族群也可以作出不輸于其他族群的成就，科學并非天生和這群人無緣。

如果進一步考慮到他們出生長大的國家——貧窮落后、飽受戰(zhàn)火摧殘的中國，就更加凸顯了這種不尋常。畢竟，很難想象，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他們是如何完成了中學教育和高等教育，接受了 “正?！?的科學訓練的。

他們的獲獎，激勵了很多年輕的華人學者和學生，提升了他們在科學上的自信心。楊和李是他們那個年代年輕人心中的偶像和楷模。許多人，如崔琦等，是在他們獲獎的激勵下走上科學的研究道路，甚至同樣獲得了諾貝爾獎。

戰(zhàn)火下的熱情

01 形同“孤兒寡母”

但從0到1的突破往往并不容易。

大約一個世紀前的1922年，楊振寧出生在中國南方的城鎮(zhèn)——安徽合肥。

他的父親楊武之和母親羅孟華是還沒出生就被規(guī)定了婚姻，也就是 “指腹為婚”。這是中國舊時代遺留的一個傳統(tǒng)，如果雙方的父親覺得合適，將來就可以結(jié)成親家，成為一家人。他們結(jié)婚的照片，父親穿著長袍馬褂，母親窄口緊身上衣，裹著小腳。

與那個時代絕大多數(shù)貧困的中國家庭相比，楊家的境遇本不算太差。他們居住的宅子有七進，前三進出租給了一家中藥鋪，后四進自住。

不過，楊振寧的父親很早遭遇了家庭的不幸，9歲喪母，12歲喪父。幸好，他還能繼續(xù)學業(yè)，在當?shù)匾凰袑W畢業(yè)后進入到現(xiàn)在北京師范大學的前身——北京高等師范讀書，并在畢業(yè)后返回當?shù)?，擔任了中學數(shù)學老師。

在楊振寧還不到一周歲時，他的父親決定遠赴重洋，繼續(xù)深造。這一去就是五年。

當父親從大洋彼岸拿了芝加哥大學的數(shù)學博士的學位，返回故土，已經(jīng)6歲的楊振寧幾乎不認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在母親一人撫養(yǎng)他長大的五年里，楊振寧的家庭充滿了不確定性。他的母親一度對自己和孩子的處境感到悲觀，甚至有一次和楊振寧說，如果他的父親留洋回來拋棄他們母子，那就準備加入教會，去 “吃教”——也就是準備靠著當?shù)亟虝慕訚^活。

楊振寧曾回憶道：“在那五年間母親和我確是 ‘相依為命’”。

在此期間，母親用她有限的知識教他讀書識字。楊振寧兩三歲的時候，每晚要母親講 “二十四孝” 的故事，尤其喜歡《王祥臥冰》，“百聽不厭”。他四歲的時候，楊母開始教他認方塊字，“一年多的時間，我認識了三千多個字。 ”

幸運的是，留洋歸來的父親，選擇繼續(xù)和舊式的妻子，和孩子，也就是楊振寧待在一起。一家人再團聚，父親已經(jīng)換上了西式的西裝，打起了領(lǐng)帶，而母親還是穿著舊時的民族服裝，留著齊眉的劉海。與丈夫5年前離開不同，此時她不再愁眉苦臉，而是笑逐顏開。

02 與世隔絕的美好

楊父回國后，接受了廈門大學的邀請擔任數(shù)學教授，全家也從內(nèi)地城市移居至東南沿海。

廈門大學由愛國華僑陳嘉庚所捐贈，當時已經(jīng)用上了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比如抽水馬桶。作為數(shù)學博士的父親這時可以教他一些新的學問，如用大球，小球演示，講解太陽、地球和月球的運行情形，教英文字母；同時教他讀唐詩，教歷史朝代順序，天干地支。而楊振寧也第一次見到了大海的遼闊，他常常在海邊玩耍，揀回精致的貝殼，與父母分享喜悅。

一年之后，楊振寧父親被聘擔任清華數(shù)學系主任，一家人也移居到了清華園，此地也是中國最早的一批知識精英的聚居地。彼時，校園外的中國紛亂動蕩，各地軍隊混戰(zhàn)，日軍開始侵華，可校園內(nèi)卻像是一個世外桃源。他在這里度過了八年的美好時光。

清華大學的前身是“清華學堂”，更早期的名字是游美肄業(yè)館，屬于1909年設(shè)立的游美學務(wù)處。這些都是1908年敲定的庚子賠款的結(jié)果。1901年9月簽訂了不平等的《辛丑條約》后，中國賠償給列強的白銀4.5億兩，有一半后來擬退還給中國，用于資助中國學生出國留學。楊振寧的父親乃至他本人都是受這筆錢的資助才得以留學深造。

清華園是兒時楊振寧的美好記憶。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中國在1905年廢止了1300多年的科舉制度，設(shè)立了新學，其中就包括了自然科學的教育。楊振寧已經(jīng)接受了大體是新式的教育。

作為數(shù)學教授的父親很早就覺察到，還是青少年的楊振寧就具有數(shù)理的天賦，他說，“振寧似有異稟，吾欲字以伯瑰”。

在清華園家門口照的13歲的楊振寧照片背后，寫著“振寧似有異稟，吾欲字以伯瑰”。

雖然如此，作為數(shù)學教授的父親并沒有提前教授他高級的數(shù)理知識，沒有拔苗助長，反而是注意其人格的均衡發(fā)展，比如家里特意請了當時清華的一位著名歷史教授的學生教他中國儒家的經(jīng)典《孟子》。他最終熟悉到可以從頭到尾背誦。

03 炮火下的科學訓練

這樣無憂無慮寧靜的生活，最終被日本的侵華戰(zhàn)爭打破。當日本人侵犯到北京的時候，他們不得不和其他教授一樣，舉家逃離。

當時，清華、北大和南開三所中國頂尖的大學，教員和家屬逃到了3000公里外的云南昆明，楊家也不例外。他們先是到了合肥，然后經(jīng)過漢口到廣州，再由廣州經(jīng)香港搭船到越南海防、河內(nèi)，再沿紅河北上，經(jīng)老街到云南河口，搭滇越鐵路，顛沛流離了半年多，途經(jīng)5000多公里才到達昆明。楊振寧最終入西南聯(lián)合大學繼續(xù)學業(yè)。

大學的生活和清華園有著天壤之別。

教室的屋頂是鐵皮做的，下雨時叮當作響，地面由泥土壓成，滿是泥濘。教室和圖書館的窗戶沒有玻璃，風大時如果不加保護極容易被吹走。為躲避日軍的轟炸，他們還要經(jīng)常跑到農(nóng)村鄉(xiāng)下避難。在一次空襲中，楊家化為灰燼，之后他們不得不就躲避在條件更為艱苦的鄉(xiāng)下過活。

幸運的是，當時的教授很多是早年留學歸來的博士，雖然自身的科學研究幾乎難以開展，但卻志在將現(xiàn)代的科學知識傳遞給年輕人。對楊振寧影響最深的兩位老師，一位是吳大猷，他是密西根大學的博士，研究光譜學、原子和原子核物理，指導了楊振寧的學士畢業(yè)論文。另一位是王竹溪，研究統(tǒng)計物理的、劍橋大學的博士。之后，楊振寧也主要從事粒子物理和統(tǒng)計力學。

作為數(shù)學家的父親也影響了楊振寧對數(shù)學的興趣。

他拿出自己在芝加哥大學老師的書《近世代數(shù)理論》給楊振寧看，楊振寧很小就學到了群論。楊振寧曾說，受父親影響，他對數(shù)學較為欣賞，而不全采取功利主義的態(tài)度，他 “欣賞數(shù)學家的價值觀、贊美數(shù)學家的優(yōu)美和力量，而且堪稱奇跡的是，它的一些美妙的概念竟是支配物理世界的基本結(jié)構(gòu)?！?此時的楊振寧，正逐漸形成自己的研究的品味和風格。

盡管條件艱難，楊振寧和同儕學習科學的熱情卻十分高漲。他和黃昆、張守廉在茶館中大聲地辯論著這天底下的一切的學問和趣事，其中包括了新近蓬勃發(fā)展的量子力學。這樣的辯論經(jīng)常持續(xù)到晚上，三人久久不肯睡去，為了明白海森堡的 “測不準原理” 是怎么回事，還要秉燭夜戰(zhàn)。

他們似乎已經(jīng)把眼前的困苦拋在了腦后，而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有他們的激情、有他們的樂趣、有他們的希望。

從1938年到1944年，7年的本科和研究生生活，為楊振寧打下了一個很好的科學基礎(chǔ)，在很多方面，他的見識比美國的同輩都要好。

一顆科學的新星正冉冉升起，準備登上世界科學的舞臺。

站在世界之巔

01 幻滅

順利通過留美考試等待了一年之后，經(jīng)過幾個月的海上旅行，1945年11月，楊振寧來到了紐約。

時代廣場車水馬龍，現(xiàn)代文明造就的繁榮，不啻是與故土形成強烈反差的另一個世界。打開美國的報紙，你可以看到內(nèi)衣廣告，赤裸的女人赫然印在上面，這讓接受了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楊振寧感覺不好意思，“要趕緊翻過去”。

起初，楊振寧想跟隨物理學家費米做研究，并且是實驗工作。但因為費米實驗工作所在的阿爾貢國家實驗室進行的國防研究有保密限制，作為外國人的楊振寧不準入內(nèi)。費米建議楊振寧去找另一位物理學家泰勒去做理論工作，但起初他跟隨泰勒所做的研究也不太順利，換了兩三個題目，也都難以做下去，加上楊振寧想做一些實驗方面的工作，就到了埃利森的實驗室做實驗。

結(jié)果，事實證明，楊根本不擅長做實驗，甚至是有些笨拙。當時有一個笑話，哪里有爆炸聲，哪里就有楊振寧。

最初研究的不順，讓本來意氣風發(fā)的楊振寧對科研和人生產(chǎn)生了幻滅感。他給之前的西南聯(lián)大好友、遠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的黃昆寫信，傾訴衷腸。而黃昆也在回信中，給予好友鼓勵。楊振寧在晚年的一次會議中曾說，博士研究生最初的幾年是他人生中最困難的時期。

做實驗失敗后，楊振寧又回去找到了泰勒。在泰勒的建議下，他雖然不情愿，但最終決定改變了想從事實驗工作的初衷，改做理論物理。

于他，這可以說是一次重大的人生轉(zhuǎn)變。

1948年6月，楊振寧順利拿到了博士學位，并在當年的秋天被聘為講師。

經(jīng)歷了最初的幻滅和痛苦，楊振寧的物理事業(yè)漸入佳境。

02 楊 - 米爾斯規(guī)范場

1949年，因為對物理學中重整化問題的興趣，楊振寧決定到普林斯頓。

1930年成立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很好地闡釋了象牙塔的含義，很多耳熟能詳?shù)目茖W大師，如愛因斯坦、馮· 諾伊曼已定居于此。純粹而濃厚的學術(shù)氛圍吸引了世界各地的青年才俊。

楊振寧在這里工作了17年，可以說是他人生中最為多產(chǎn)、最為輝煌的時段。同時，在這里，他也迎娶了妻子杜致禮，她是國民黨高級軍官杜聿明的女兒。他們組建了家庭，過上了穩(wěn)定、富足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

在楊振寧做的所有物理學工作中，最值得推崇的有兩項，除了他和李政道合作的 “宇稱不守恒”，還有另外一項也許更重要的工作——楊 - 米爾斯規(guī)范場理論。這個理論深刻地影響了20世紀下半葉物理學的發(fā)展。

那是在1953年。在紐約長島的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剛剛建成了當時世界上能量很高的加速器，叫Cosmotron，需要一名理論物理學家。楊振寧收到了邀請。

1953年的秋天，楊振寧一家搬到這里，在一座由老舊兵營改建的公寓里安頓了下來。這里的生活靜謐安詳。房子四周是樹林，他們一家常常在林間長時間散步。周末的時候，一家人就開車探索長島各處。他們越來越喜歡蒙托克角、大西洋的海岸、野林子公園，以及布魯克海文附近樸實的居民。

那時，有一位從哥倫比亞大學過來的研究生，名叫米爾斯，和楊振寧分享一間辦公室。楊無私地將自己的想法與米爾斯分享討論，兩人合作很快就寫成了一篇重要的論文。這就是日后的楊· 米爾斯規(guī)范場論。這個理論隨著日后實驗和理論方面的逐漸發(fā)展，成了20世紀幾個最重要的理論框架之一，奠定了楊振寧一代物理大師的地位。

這項工作，并沒有獲得諾貝爾獎，而且在較長的時間內(nèi)，也并不為人注意，甚至遭到了大物理學家泡利的質(zhì)疑，稱其不夠完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項工作越來越顯出其基本性和重要性，乃至于其后的電弱理論、量子色動力學、粒子物理的標準模型都建構(gòu)在其上，催生了好幾個諾貝爾獎，如1979、1984、1999年的諾獎。

1999年，特霍夫特和維特曼二人因為非阿貝爾規(guī)范場重整化的工作獲得諾獎，遺憾的是米爾斯在當年10月因病去世。雖然他沒能獲得諾獎，但無法掩蓋其成績。

在之后的歲月里，楊振寧和合作者進一步理解到規(guī)范場本質(zhì)上是一種幾何概念，對應(yīng)于纖維叢上的聯(lián)絡(luò)。這樣一個美妙的數(shù)學結(jié)構(gòu)，不可思議地對應(yīng)于物理世界，讓人贊嘆；就好像黎曼幾何對應(yīng)于廣義相對論的物理實在。

漸漸理解到這一點的楊振寧曾形容自己的心情—— “喜不自勝，得意之情實難以用筆墨形容”。

03 宇稱不守恒

與楊 · 米爾斯規(guī)范場不同，他的另外一項令人贊嘆的發(fā)現(xiàn)，因為其顛覆性和很快被實驗證實，在作出發(fā)現(xiàn)的次年就獲得了諾獎。

這一發(fā)現(xiàn)就是兩年后與李政道合作的 “宇稱在弱相互作用下不守恒”。

60多年前，幾乎所有的物理學家都相信空間反演（宇稱）不變性已經(jīng)被實驗確定時，楊和李的論文指出，在一大類物理過程中，宇稱守恒實際上從來沒有被檢驗過。他們給出了可以進行這種檢驗的一系列實驗條件，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幾種檢驗弱相互作用下宇稱是否守恒的實驗途徑。

很快，吳健雄小組通過貝塔衰變實驗，得到不守恒的證據(jù)。之后，其他物理學家也做了近百個不同的實驗，都得到同樣的結(jié)論。這一發(fā)現(xiàn)，可謂石破天驚，徹底顛覆了人們關(guān)于物理世界最基本結(jié)構(gòu)的想法，可以說是為黑暗中的物理學家打開了一道門。

李政道是晚一年到的芝加哥大學，并最終在費米指導下于1950年獲得博士學位。這中間，楊李兩人就已經(jīng)開始了合作。在1951年秋天，李政道還到普林斯頓呆了兩年，和楊振寧一家是鄰居——楊家住在古德曼路3F，李家住在3E。當時因為最初合作的兩篇統(tǒng)計力學的文章，他們還被邀請和愛因斯坦見面。楊振寧曾回憶，因為自己太過于激動，全程沒有聽清楚愛因斯坦講了些什么。

楊李長達16年的合作，產(chǎn)生了豐碩的成果，為許多人所羨慕。

奧本海默曾說，他最喜歡看到的景象，就是他們兩個人走在普林斯頓的草地上。也有物理學家描述，兩人在討論的時候，經(jīng)常是完全用中文，偶然夾雜著英文單詞，往往是一些難以翻譯的英文術(shù)語，或者是一些 “ok, now I got it.” 這樣的簡短英文。他們討論往往很激烈，很大聲，經(jīng)常展開計算競賽，且有著極大的樂趣，“由于兩人都是極端敏銳快捷的思考者，因此觀看或者聆聽他們的工作進展，是既興奮又令人疲憊的體驗”。

正是在這樣競爭又密切的合作中，催生了宇稱不守恒的發(fā)現(xiàn)。

那是在1956年的春天，楊和李開始全神貫注地思考 “θ-τ之謎。在50年代中期，發(fā)現(xiàn)了一批全新的基本粒子，一些是在宇宙射線中發(fā)現(xiàn)的，一些是在加速器中發(fā)現(xiàn)的。θ和τ就是這樣的粒子，但令人迷惑的是，從質(zhì)量和壽命等方面，這兩個粒子似乎是一個粒子，但卻擁有不同的衰變，θ衰變成兩個π介子，但τ衰變成三個π介子。

在1956年4月的羅徹斯特高能物理會議上，這成了一個重要議題，但沒人能得出確定的結(jié)論。而楊和李在他們5月初的一次討論中，獲得了突破性的靈感。

1962年5月12日出版的美國《紐約客》雜志上刊登的伯恩斯坦寫的《宇稱問題側(cè)記》解釋道——

“宇稱守恒可以理解為鏡像對稱，在物理學里，一個物理系統(tǒng)的行為和它的鏡像完全一致，都遵守相同的規(guī)律，然而，用一些數(shù)學推理，可以證明，如果θ和τ是同一粒子，那么意味著在描述它們的衰變時要拋棄鏡像對稱。你可以想象一個存在于鏡子里的你自己，按照過去的規(guī)律，這個鏡像的身體機能和我們自己是完全一樣的。但楊和李給自己提出的問題是，如何知道這一規(guī)律就是對的？他們重新檢查過去的實驗之后發(fā)現(xiàn)，這一規(guī)律只適應(yīng)于強相互作用，也就是把原子核聚在一起的力，以及化學反應(yīng)的那種力，而不一定適應(yīng)，比如使得放射性同位素衰變的力。”

事實確實如此。

1956年10月1日，《在弱作用中宇稱是否守恒》的論文在《物理評論》上正式發(fā)表。很快，1957年的1月，吳健雄和合作者公布實驗結(jié)果，在貝塔衰變中，宇稱確實不守恒。

一向犀利，以物理學界毒舌著稱的泡利在該年1月17日的信里，依然不相信這個發(fā)現(xiàn)，他說，“我不相信上帝是一個弱的左撇子，我準備下注一大筆錢來賭，實驗將顯現(xiàn)對稱的電子角分布。我看不出在一個作用的強度和它的鏡像不變之間，有任何邏輯上的關(guān)聯(lián)。” 但很快十天之后，泡利就改變了他的看法，他陸續(xù)收到了一些論文和消息以后，經(jīng)過一陣沖擊，才逐漸恢復常態(tài)，并慶幸只是信口胡說，沒有淪為笑柄。

除了宇稱不守恒，楊李還有很多的合作，誕生了30多篇文章。李政道說，他們共同工作，激發(fā)出雙方最佳的能力，結(jié)果遠比各自分開來工作的總和要好得多。

當然，世人都知道，他們之后關(guān)系破裂，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兩人此后盡量避免碰面，以至于活動的舉辦方在邀請的時候也考慮避免他們再見面。

當然，這是很大的遺憾。楊振寧說，他們的關(guān)系比他們和太太的婚姻關(guān)系都要緊密。1962年他們正式分手之前，兩人曾有過一次長談，試圖復合，據(jù)說兩人都哭了，但也沒有再復合。當年，李政道就給奧本海默遞交了辭職，離開了普林斯頓，回到哥倫比亞大學。兩人正式分手。

他們的分手震驚了物理學界，大多數(shù)人為之惋惜，當然也有奧本海默這樣比較尖刻的，他說，“李政道應(yīng)該不要再做理論物理，楊振寧應(yīng)該去看精神科醫(yī)生”。

如今，兩人的友誼成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至于分手的原因，眾說紛紜，只好交給歷史學家。但無論怎樣，他們合作產(chǎn)生的豐碩成果是給予了全人類的貢獻，是無法磨滅的。

故土情深

01 團聚與羈絆

1957年1月，楊振寧打電話給遠在上海的父親，報告吳健雄實驗驗證了宇稱不守恒的好消息。

因為宇稱不守恒和對稱有關(guān)，因而也和群論有關(guān)，楊武之十分興奮。同時，楊振寧寫信告訴父親，自己在夏天的時候會去瑞士日內(nèi)瓦，希望可以得見。盡管抱病在身，在得到統(tǒng)戰(zhàn)部批準后，楊武之決定啟程。經(jīng)過北京，莫斯科，布拉格，一路住院一路看病，最后終于到了日內(nèi)瓦。

從楊振寧赴美留學算起，父子二人應(yīng)該12年沒見了。

在他們租住的公寓，孫子楊光諾早晨起來就很有興趣地看爺爺用酒精燈檢查血糖。等楊振寧一醒，光諾就跑過來報告爺爺病情，“It is not good today, it’s brown”， 要不就是 “It’s very good today, it’s blue.” 幾周后，楊武之身體好轉(zhuǎn)些，就下床和孫子到公園的樹叢里散步。楊振寧曾回憶說，每次看到一老一少出門，父親對著鏡子梳頭發(fā)，兒子雀躍地開門，心里就有無限的滿足。

當時，中美是仇視和割裂的狀態(tài)，美國公民無法到共產(chǎn)主義國家，當然，中國人也不能隨便出國。以前留學生，甚至外交人員出國，都要成雙結(jié)對，防止半路跑出去不回來。

幾十年來，楊振寧父母親住在大陸，岳父杜聿明之前是戰(zhàn)犯，在1949年被俘，十年后才被特赦，岳母曹秀清則被蔣介石困在臺灣，不準離開。整個家庭被迫四分五裂。

從1957年第一次見面，到1973年5月楊武之去世，家人的團聚屈指可數(shù)。楊振寧和父親總共見過5、6面，前三次在日內(nèi)瓦，1964年香港，然后就是他1971年首次回國，在華山醫(yī)院與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見了見。

不過，在這些短暫的幸福時刻，父親每次都勸他，不要忘記祖國，不要忘記雙親，他要不留字條，要不親口勸導。比如，1962年的見面，楊武之說，今天中國很多東西都可以造了，以前不會做一根針，今天造飛機汽車；以前水災(zāi)旱災(zāi)動輒死幾百萬人，今天沒有了；以前到處是文盲，今天城市里所有小孩都能上小學......這時候，他母親就看不下去，插話說 “你不要專講這些，我摸黑起來買豆腐，排隊站了3個鐘頭，才買了兩塊不整齊的，有什么好？” 他父親就很生氣，嫌他母親拖了后腿，賭氣摔門走進臥室。

盡管如此，1964年，楊振寧加入了美國國籍。從1945年出國算，他保持了近20年的中國國籍。

關(guān)于加入美籍，楊振寧曾說，一方面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沒有這種長期離開祖國移居他國的觀念，覺得這樣做就是背叛；另一方面，中國百年的屈辱史，給每個中國人很大的刺激，覺得要建設(shè)祖國。楊振寧覺得，他父親內(nèi)心對于他放棄故國，心里的一角始終沒有寬恕過他。

02 橋梁

時局的變化、父母親的勸導、內(nèi)心的羈絆，最終讓楊振寧回到了故土。

那是在1971年的夏天，中美關(guān)系剛剛解凍，楊振寧乘法航，自緬甸東飛，到達了上海虹橋機場，第一次回到了大陸。

彼時回國，楊振寧和他父親都要需報備得到批準，也要冒一定風險。有人曾勸楊振寧，怕他被中國政府扣押，不讓他回美國。楊振寧說，不會，中國政府是不會強留他的。1972年，父親病重，他第二次回國，到了很多地方參觀。返回美國，楊振寧到美國，歐洲演講，介紹中國之行，說的都是好話。他見過毛澤東，周恩來。中美1979年建交后，1月份鄧小平到訪美國，楊作為全美華人協(xié)會會長曾致歡迎詞。

1978年，美國國家安全會議主管中國事務(wù)的官員約了楊振寧、丁肇中和林家翹見面，商量中美交換留學生的問題。在楊振寧所在的石溪分校，設(shè)立了中國教育交換委員會，向香港和美國的企業(yè)家捐款，推動中國學者的訪問交換計劃。中科大校長谷超豪、復旦校長楊福家、北大校長陳佳洱等都來到過石溪訪學。

1971年，新中國取代臺灣取得聯(lián)合國正式席位。八年后，中美建交。楊振寧回到美國后，多次發(fā)表演講，揄揚祖國，自然遭到一些人反對，他還收到過恐嚇電話；由于多次拒絕臺灣邀請，他被美國當時親臺灣報紙稱為 “楊匪”。

他第一次到臺灣訪問要遲到至1983年，當時他的恩師吳大猷做了中央研究院的院長。之后，他差不多都要去臺灣參加兩年一次的中研院院士會議。

80年代開始，楊振寧把母親接到香港居住，擔任香港中文大學博文講座教授。香港的學術(shù)界對他很信賴，當作大家長看待。他在1999年12月8日，把自己的檔案資料，包括諾獎獎?wù)戮杞o香港中文大學，設(shè)立楊振寧數(shù)據(jù)文件中心。

楊振寧還得到香港，美國華人資助，設(shè)立了中美教育交流基金會（CEEC），資助了八十幾位中國各界學者去美國深造、合作研究，領(lǐng)域涉及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物、醫(yī)學、航空、交通、核能、電力等。據(jù)南開大學數(shù)學所教授葛墨林先生，這里面有許多讓人感動的故事，“有一次楊先生發(fā)燒，不顧夫人勸阻，為了取得資助，自己單程開車約兩小時參會，為CEEC爭取捐款”。

1986年，應(yīng)陳省身的邀請，楊振寧還在南開數(shù)學所設(shè)立理論物理研究室。

他多年來不斷奔走在中美之間，有力地促進了雙方的交流和友誼。因為他的學界的地位和影響力，他的一舉一動格外引人注目。中國科學界在與世隔絕幾十年之后，在楊振寧等的帶領(lǐng) “示范” 下，海外的華人科學家、外國科學家，逐步開啟了與中國的交流訪問，讓中國科學重新站到了世界的舞臺上。

03 歸根

• 昔負千尋質(zhì)，高臨九仞峰。
• 深究對稱意，膽識云霄沖。
• 神州新天換，故園使命重。
• 學子凌云志，我當指路松。
• 千古三旋律，循循談笑中。
• 耄耋新事業(yè)，東籬歸根翁。

這首 “歸根” 詩是楊振寧回清華園時所作，而他也把自己在清華的居所命名為 “歸根居”。

1999年退休之后，楊振寧本來就是要全職到清華，但因為第一任妻子杜致禮生病，需在美國治療，只得作罷。在陪妻子度過最后的幾年時光后，他于2003年定居清華園。

清華高等研究中心成立初期，楊振寧代表全家給中心捐獻100萬美元現(xiàn)金，包括他的諾貝爾獎金在內(nèi)，幾乎絕大部分積蓄都捐了。繼而，他通過各種渠道，給中心募集到了約1500多萬美元資金存帳。他請美國賽蒙斯捐助為中心建設(shè)專家樓。他還把每年的工資全部捐給了清華，自己去香港中文大學講學，以供家里開銷。

他在清華高等研究院，也致力于培養(yǎng)和引進杰出人才，包括計算機專家姚期智、王小云等。

他同時改革清華物理系，聚焦凝聚態(tài)的發(fā)展方向，并結(jié)出了碩果。例如，2013年，薛其坤研究組實驗發(fā)現(xiàn)量子反常霍爾效應(yīng)，是物理基礎(chǔ)研究領(lǐng)域的一項重要科學發(fā)現(xiàn)。

2015年2月，楊振寧放棄美國國籍，并于4月1日成為中國公民。同年，他由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轉(zhuǎn)為中科院數(shù)學物理學部院士。

耄耋之年的楊振寧，另外一個重要的決定是與翁帆的結(jié)合。

82歲迎娶28歲的翁帆，引起了公眾的好奇?？墒牵谂惆槎胖露Y走完4年的患病歲月并不幸去世后，在楊振寧的心中，翁帆的到來是上帝賜予他蒼老靈魂的一個天使。曾與楊振寧共事的葛墨林撰文說，翁帆對楊振寧照顧備至，幾次大病，如果沒有翁帆，他恐怕難以挺過。

一生最重要的貢獻

楊振寧先生是跨世紀的偉大的物理學家。

他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經(jīng)歷了冷戰(zhàn)，經(jīng)歷了中國的封閉、之后的改革開放、經(jīng)濟騰飛，經(jīng)歷了中國對科學的重新提倡，不變的他對科學的熱愛、追求和提倡，他同時鼓勵其他人投入到人類的這一崇高事業(yè)當中。

在1957年的諾獎宴會上，在談了庚子賠款、退款興學的歷史后，楊振寧說：“從不只一層意義上說，我是中國和西方兩種文化的產(chǎn)物，二者既有沖突，也有協(xié)調(diào)。我想說，我既為我的中國根源和背景感到驕傲，也為我獻身現(xiàn)代科學而感到滿意，現(xiàn)代科學是人類文明起源于西方的一部分——對于它，我將繼續(xù)奉獻我的努力?！?/p>

作為華人的楊振寧在美國呆了58年，取得了杰出成就，詮釋了移民是鑄就美國成功不可或缺的因素。

楊先生也對中國科學發(fā)展作出過實實在在的貢獻，他同時是中國人心目中有關(guān)科學的象征和符號。他說，“一生中最重要的貢獻是幫助改變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我想我的科學工作的成就幫助中國人的自信心增加了，這個恐怕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貢獻?！?/p>

在很長的時間里，很多人都在爭論一個議題——中國古代究竟有沒有科學？當此問題提出之時，中國正面臨救亡圖存，急需建立和發(fā)展科學，跟上世界潮流，避免被淘汰。這個問題更深一層的暗示是，中國人到底是不是不適合做科學？科學是不是就無法在中華文明中生根發(fā)芽？

也許這樣的爭論可以繼續(xù)下去，但現(xiàn)在恐怕沒有人認為，現(xiàn)在的中國沒有科學，中國人不適合做科學。因為很早的時候，楊振寧就用事實作出了最為有力的回答。誠如諾獎得主丁肇中所言，中國人在國際科學上有建立不朽之功勛者，乃自楊振寧始。

參考文獻：

• [1] 朱邦芬. 回歸后楊振寧先生所做的五項貢獻[J]. 物理, 2017, 46(9): 573-581. 知識分子二次轉(zhuǎn)載：http://zhishifenzi.com/depth/character/11629.html
• [2]葛墨林. 楊振寧：偉大的物理學家，杰出的愛國者. 知識分子，2021. http://www.zhishifenzi.com/depth/character/10994.html
• （本文的寫作參考了諸多參考文獻，無法一一羅列，敬請讀者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