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的詞,猶如一顆溫潤通透的明珠,在北宋詞壇的星空中散發著光芒。
小晏詞風婉麗清新,情感深摯真切,寫情能直抵人心最柔軟的角落,寫意則常帶一種繁華落盡后的蒼涼,讀來令人心醉神迷、心碎神傷。
后世晁補之曾概括小晏詞的特質,說:“晏叔原不蹈襲人語,而風調閑雅,自是一家。”
此評語道出了晏幾道詞作的精髓:獨辟蹊徑,于雍容閑雅的姿態中,構建起屬于他自己的、充滿純真的藝術世界。
誠然,翻閱《小山詞》,正是這樣一種感覺:既承襲了其父晏殊詞中的珠圓玉潤與富貴氣韻,又融入了個人身世飄零的感愴,以及對往昔繁華的無限追憶,從而形成了“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的獨特魅力。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是北宋太平盛世宰相晏殊的第七子。
他出身鐘鳴鼎食之家,早年過著錦衣玉食、詩酒風流的貴胄生活。然而,隨著父親的去世,家道中落,他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急劇的轉折,從此嘗盡世態炎涼。
這種從云端跌落的巨大人生反差,深刻地影響了他的詞作。
他的詞,常游走于“實”與“虛”、“真”與“幻”之間,營造出一種獨特美感。
在他的筆下,情感的表達幾乎是不加掩飾地傾瀉而出,卻又始終保持著一種貴族式的優雅與節制,這正是其“風度閑雅”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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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這首《鷓鴣天》,可以說是晏幾道小令的上佳代表作,被選入很多中學語文課本之中,我們就以此為例,深入探究其一下小晏詞作的獨特魅力。
先來看下原詞:
鷓鴣天
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上片:濃墨重彩的追憶、虛實相生的幻境
詞以“彩袖殷勤捧玉鐘”開篇,瞬間將讀者拉入一個聲色交融的往昔宴會場景。
“彩袖”二字,色澤秾麗,不僅點明了歌女的身份,更以其鮮艷的視覺形象,奠定了上片華美絢爛的基調。“殷勤”寫出了歌女的熱情主動。
“當年拚卻醉顏紅”是詞人的回應,“拚卻”意為不惜、甘愿,淋漓盡致地表現出詞人當時為博紅顏一笑、不惜一醉方休的豪情與癡態。
這兩句一寫對方之情,一寫自己之意,主客互動,情意熾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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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兩句,堪稱全詞的點睛之筆,也是宋詞中描寫歌舞場面的千古名句。
詞人并未直接描摹舞姿如何曼妙、歌聲如何婉轉,而是運用了極其高妙的側面烘托和夸張手法。
“舞低楊柳樓心月”,是說曼妙的舞蹈持續了幾乎一夜,以至于掛在柳梢、照臨高樓的明月都漸漸西沉,仿佛被舞姿“壓低”;“歌盡桃花扇底風”,則是說清亮的歌聲回蕩不息,仿佛連桃花扇底扇出的微風都被消耗了。
“楊柳”、“樓心月”、“桃花扇”等意象,本身就極具美感,這里則共同構建了一個精致華美的環境。
而“低”、“盡”兩個動詞的運用,更是化靜為動,將時間的流逝、歌舞的酣暢、歡愉的極致表現得無以復加。
這種寫法,不僅極言當年歡會之盛、之樂,更賦予其一種超越現實的、近乎夢幻的詩意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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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追憶中的繁華,越是絢爛奪目,就越發襯托出它是如此短暫和虛幻,為下片的相思與重逢埋下了伏筆。
上片因此形成了一種“似實卻虛”的藝術效果。
下片:深婉纏綿的相思、亦真亦幻的重逢
詞的下片,時空陡然轉換,從對往昔的沉醉回憶拉回到冰冷的現實。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這三句,語言平白如話,情感卻層層遞進,深沉婉轉。
“從別后”點出分離;“憶相逢”道出懷念;“幾回魂夢與君同”則以一個反問句,將這種刻骨銘心的思念推向了高潮!
這既強調了相思之苦之深,也暗示了現實中重逢之難,為最后的戲劇性重逢做了充分的鋪墊。
夢,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虛幻與真實的橋梁,也是小晏詞中最為核心的意象之一。
正是在這無盡的思念與無數次的夢回之后,才有了結尾兩句抒寫:“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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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把”,猶言再三拿著、反復端著。
“銀釭”,即銀燈。
久別之后,終于真的相見了,詞人卻不敢相信這是現實,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舉起燈盞,仔細端詳對方的面容,唯恐這次相逢又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這種“以真疑夢”的筆法,將詞人復雜微妙的心理活動刻畫得入木三分。
它是多種情緒的混合,難以置信的驚喜、深怕得而復失的恐懼,以及長久思念所造成的精神恍惚……
喜悅、疑慮,兩種情感交織碰撞,產生了極其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將重逢時刻那種百感交集、如癡如幻的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兩句的構思,明顯化用了杜甫《羌村三首》中的名句“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然而,晏幾道并非簡單模仿,而是進行了巧妙的“本土化”。
杜甫的詩寫于安史之亂的離亂背景之下,家人重逢,飽含的是劫后余生的滄桑與悲喜,情感沉郁厚重。
而晏幾道將此意境用于男女情愛題材,置于北宋的相對承平時代,情感基調更側重于個人化的、細膩婉轉的悲歡離合,因而顯得更為“輕靈婉折”。
這種化用,體現了小晏“不蹈襲人語”的創新精神,他能將前人的意境完美地融入自己的詞境,并賦予其全新的生命力和情感內涵。
總體評價
縱觀全詞,晏幾道以其高超的藝術手腕,為我們精心營造了既對立又統一的意境。
上片是追憶中的華美夢境,色彩絢爛,情感熱烈,動作奔放,如同一幅濃墨重彩的工筆畫,但其本質是“虛”,是過往的云煙;下片是現實中的恍惚疑真,語言素淡,情感內斂,動作遲疑,更像是一幅寫意的白描,但其指向是“實”,是當下的相遇。
這兩種意境,一虛一實,一熱一冷,一放一收,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張力。
然而,它們并非割裂,而是通過“夢”這一核心意象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虛與實相互映照,相互補充,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而和諧的藝術整體。
正是在這種虛實交錯、真幻莫辨的描寫中,詞人將人生中美好事物的易逝性、相思的深刻性以及重逢的珍貴性表達得深邃而動人。
全詞雖僅五十余字,卻容量巨大,結構精巧,足見小晏在謀篇布局和情感提煉上的功力之深,堪稱“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的典范。
將這首《鷓鴣天》置于《小山詞》的整體風貌中審視,更能見其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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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晏詞癡于情,癡于夢,癡于憶,癡于真。
他筆下的人物,多是歌女舞姬,他與她們的交往,并非一般的狎玩,而是灌注了真摯而深沉的情感,帶有一種理想化的、不涉功利色彩的純情特質,這與他的“癡”心性情是分不開的。
與同時代的柳永、蘇軾相比,晏幾道顯得尤為獨特。
柳永詞多寫市井風情,鋪敘展衍,以俗為美;蘇軾詞則開創豪放一派,曠達超逸,以詩為詞。
而晏幾道則更多的是男女情愛、離愁別緒,但他將這一題材挖掘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深度,使其詞在婉約之中自有一股沉郁頓挫之氣。
清人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中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
他將晏幾道與秦觀并稱,正是看到了他們詞中共通的深摯哀婉的情感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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