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恩施山村,本該是豐收的季節,可我的錢包卻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蔫得不成樣子。
國慶假期第二天,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從浙江輾轉回到老家。長途汽車的顛簸尚未從骨子里消散,母親便遞過來一張紅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和數字——那是村里記錄人情往來的“禮簿”。
“強娃子,這幾天你得準備好。”母親皺著眉頭,“你大伯家孫子滿月、二姑家嫁女、三叔公八十大壽、李老四家新房落成,還有你幾個同學家的喜事,加起來少說也得二十場。”
我接過那頁沉甸甸的紅紙,手指微微發抖。二十場,就算每場只送兩百,也是四千塊。這相當于我在工地搬半個月水泥的錢。
“媽,這...這也太多了吧?”
母親嘆了口氣:“都是實在親戚,不去不行。你記得前年你爹住院,人家大伯連夜送來了三千塊救命錢不?”
我沉默了。
二
第一場酒是在堂哥家。他孫子剛滿月,在自家院壩擺了二十桌。彩鋼棚下人聲鼎沸,小孩子在桌椅間追逐打鬧。
“建軍回來啦!”堂哥熱情地迎上來,遞給我一支煙。我連忙從兜里掏出準備好的紅包,他順手接過,拇指在紅包封口處輕輕一捻,臉上的笑容更盛了些。
在禮房,管賬的表叔將我的名字工整地寫在禮簿上,然后在旁邊寫下“500”這個數字。我心頭一緊——原本打算送三百的。
“現在都是這個數啦。”表叔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頭也不抬地說,“你堂哥去年給你爹送了四百,今年得加一百。”
我點點頭,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桌上已經擺好了八樣涼菜,葷素搭配,很是體面。鄰座的表嬸一邊嗑瓜子一邊說:“這桌菜不便宜,一桌少說八百。”
酒過三巡,堂哥端著酒杯來到我們這桌,滿面紅光:“感謝各位親朋好友賞光!特別是建軍,專門從外地趕回來。”他拍拍我的肩膀,“在浙江發財了吧?以后要多關照你這小侄子啊!”
我勉強笑著舉杯,心里盤算著這五百塊要搬多少袋水泥才能掙回來。
三
當晚,我翻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開始計算這次國慶期間的必要開支。工地上九月份的工資還沒發,我手頭只有兩千多塊現金。
本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
· 堂哥家滿月酒 500
· 二姑家嫁女 600(至親要多送)
· 三叔公壽宴 400
· 李老四新房落成 300
· 初中同學結婚 500
· 高中同學生子 500
· 鄰居家老人去世 300(白事不能少)
· 遠房表叔家考學 200
......
粗略一算,已經超過四千了。這還不包括一些臨時得知的酒席。
母親推門進來,放下一杯茶:“算賬呢?”她在我身邊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鐵盒子,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一些借條和收據。
“你看看這個。”母親遞過來一張泛黃的紙片,上面記錄著五年前父親生病時收到的禮金。大伯三千、二姑兩千、三叔公一千五......每一筆都是人情債。
“人在世上走,人情大過天。”母親輕聲說,“咱們農村人,不就講究個禮尚往來嗎?”
四
十月三日,我騎著家里那輛破摩托車,趕了三十里山路去參加二姑家的嫁女宴。
酒店設在鎮上新開的農家樂,氣派的很。門口立著巨大的拱門,十幾輛婚車排成長龍。二姑穿著嶄新的旗袍,在門口迎客。
“建軍來啦!”二姑笑著拉住我,“這是你浙江帶回來的特產?”她指著我手里拎的禮盒。
我連忙點頭。那是我在浙江打工超市買的特價西湖龍井,花了一百多。
在禮房,我咬了咬牙,寫了六百塊的禮金。管賬的叔公大聲念道:“李建軍,六百!”旁邊有人小聲議論:“他二姑沒白疼這侄子。”
宴席很豐盛,每桌都有整雞整魚,還有當地特色的土家臘肉。同桌的親戚們邊吃邊聊,話題總離不開誰家送了多少禮金。
“聽說前村王老五家兒子結婚,收禮收了十多萬呢!”
“現在都這樣,你家送我送,轉來轉去都是那些錢。”
“可不是嘛,但不去又不行,面子上過不去。”
我默默吃著菜,心想這桌酒席確實豐盛,可每一口都像是在吃自己的血汗錢。
五
最讓我為難的是初中同學楊斌的婚禮。我們在工地一起做過兩年活,后來他回老家開了個小超市。
婚禮在縣城的酒店舉行,場面很大。我看到禮簿上同學們都是五百起步,只好也寫了五百。這相當于我在工地上熬三個夜班的加班費。
楊斌很熱情,特意把我安排在和幾個老同學一桌。酒過三巡,大家開始聊起各自的近況。
“還是你好啊,在浙江打工,賺大錢。”已經發福的老同學王強拍著我的肩膀說。
“哪有,打工也不容易。”我苦笑著。
“別謙虛了,你看你這禮金,寫的就是大氣。”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這時,另一個同學李健插話:“你們聽說沒?張偉為了躲國慶這些酒席,特意跟老板申請加班,不回來了。”
“聰明人啊!”王強感嘆,“我這七天要趕二十多場,一個月工資都快送沒了。”
“但總不能不去吧?”李健說,“都是人情世故,以后自家有事也要請人家的。”
我看著桌上喝得滿臉通紅的同學們,突然覺得很累。這種人情往來,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把我們這些在外打工的人都牢牢網住。
六
十月四日,是我這次回家最難受的一天。
早上接到工地包工頭的電話,說最近資金緊張,九月份的工資要推遲半個月發。我捏著口袋里僅剩的八百塊錢,手心全是汗。
下午還得去參加三叔公的八十大壽。母親早就準備好了壽禮——一套棉衣和六百現金。
“三叔公對你爹有恩。”母親說,“那年你爹做手術,三叔公把賣豬的錢都借給咱們了。”
壽宴上,我強顏歡笑,跟著親友們一起向三叔公祝壽。老人拉著我的手說:“建軍啊,在外國好好干,掙了錢早點娶媳婦,三叔公還等著喝你的喜酒呢。”
我點點頭,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按照這里的習俗,娶媳婦要擺酒席,收的禮金要記得還。這就像是零存整取,但現在我連“零存”都快要維持不住了。
晚飯后,我獨自來到村頭的小賣部,買了瓶最便宜的白酒。坐在田埂上,就著月光獨飲。
遠處,二姑家還亮著燈,聽說是在核算這次婚宴的收支。近處,幾個小孩在玩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們稚嫩的臉上。
我想起工地上那些混凝土,一袋袋水泥要和水、沙子按比例混合,才能筑成堅固的墻體。可現在這些人情往來,卻像是失了控的水泥,快要將我們這些打工仔淹沒了。
七
十月五日,我決定去鎮上的工地找點零活。
通過熟人介紹,我接了個搬瓷磚的活。一天下來,雙手磨出了好幾個水泡,賺了一百五十塊錢。
工頭遞錢給我的時候笑著說:“國慶節都不休息?”
“休息不起啊。”我擦著汗說。
“理解理解,這幾天酒席多,大家都缺錢。”
晚上回到家,母親告訴我,鄰村有個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因為國慶期間送不起禮金,喝農藥自殺了。
“那孩子才二十六歲,在深圳打工,這次回來帶了五千塊,全送人情了。”母親紅著眼圈說,“后來連回深圳的車票錢都沒有,一時想不開...”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這悲劇離我們如此之近。
“媽,咱們能不能...少送點?”我試探著問。
母親搖搖頭:“去年村西頭老趙家試著降了禮金,結果現在全村人都說他們小氣,家里辦事都沒幾個人去。”
八
十月六日,我拖著快散架的身子,趕完了最后一場酒席——遠房表叔家孫子的滿月酒。
送完這個兩百塊的紅包,我全身只剩下回去的路費了。
表叔家的酒席很簡樸,就在自家院子里擺了五桌。沒有樂隊,沒有司儀,只有樸實的家常菜和真誠的笑容。
表叔敬酒時說:“感謝各位來捧場,咱們不在乎禮金多少,重要的是這份情誼。”
這句話讓我格外感動。在這七天的奔波中,我第一次感到輕松。
回家路上,月光灑在山間小路上。我碰見了同樣剛從酒席回來的大伯,他騎著那輛破舊的電動車。
“建軍啊,晚上就要走了?”大伯停下來問我。
“嗯。”
“這些拿著。”大伯塞給我一包東西,“你大伯母自己做的臘肉,帶去浙江吃。”
我推辭不過,只好收下。臨走時,大伯又說:“在外面別太省,該花的要花。人情債重要,但自己的身體更重要。”
望著大伯遠去的背影,我的眼眶有些濕潤。
九
半夜,我背著行囊準備出發。母親往我包里塞了幾個煮熟的雞蛋。
“路上吃。”她輕聲說,“別擔心家里,我還能種點菜。”
我點點頭,從貼身口袋里掏出僅剩的五百塊錢,悄悄塞在母親的枕頭下。只給自己留了夠買車票和應付途中吃飯的錢。
汽車啟動時,我看著窗外熟悉的村莊漸漸遠去,心里五味雜陳。
這次國慶回家,送了四千三百塊的禮金,相當于我在工地流汗一個月的收入。這些錢,最終化作了一本禮簿上的人情記錄,和記憶中一場場喧鬧的酒席。
車上,我收到二姑發來的短信:“建軍,謝謝你的禮金。路上小心,在外照顧好自己。”
我閉上眼睛。人情債,還不清,也逃不掉。這就是我們這些打工者必須面對的現實。
但或許,在這些沉重的人情往來中,還藏著家鄉最后的一點溫情。就像大伯給的臘肉,母親煮的雞蛋,和二姑的那條短信。
汽車駛出恩施地界時,我默默盤算著:到工地后要找包工頭預支點工資,否則連吃飯都成問題了。
窗外,秋日的月光照在連綿的群山上,也照在我這個打工者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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