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四十分,生物鐘比鬧鐘更準時地喚醒了我。天色仍是濛濛的青灰。我沒有立刻起身,靜靜躺了幾秒,聽著窗外一片寂靜。自從自主擇業,回到四川瀘州這個小縣城,這種徹底的安靜,成了我最奢侈的享受。在西藏的十七年,耳邊總有風聲、營區的起床號,或是車輛引擎的轟鳴。如今,這份靜謐,需要我用一種新的節奏去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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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手輕腳地下床,生怕驚擾了還在熟睡的妻兒。洗漱完畢,換上那身已經有些褪色的舊作訓服,它柔軟得如同第二層皮膚。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掃院子。
我們家的院子不大,但種了些花花草草,一夜之間,總會落下些葉片和花瓣。我拿起靠在墻角的竹掃帚,這玩意兒比部隊用的鐵鍬、槍械要輕巧得多,但握在手里,卻有一種相似的、讓人心安的實在感。
“唰——唰——”,掃帚劃過水泥地,發出規律而單調的聲音。這聲音像一把鑰匙,不經意間,開啟了一段塵封的記憶。
那是我剛當上防空營指導員不久,有一次迎接上級檢查。全營上下如臨大敵,把裝備器材擦得锃亮,室內衛生更是重中之重。我們連有個新兵,干活毛躁,打掃營房前的公共區域時,拿著大掃帚呼呼啦啦幾下,看似把大的紙屑、落葉掃走了,但邊邊角角全是灰土和碎屑。我走過去,沒說話,只是拿過他手里的掃帚。我放慢速度,一下,一下,從最里面往外掃,掃帚貼著地皮,力道均勻,不僅掃走了表面的垃圾,連嵌在磚縫里的塵土都被帶了出來。那條水泥地,被我掃得露出了干凈的本色。
我對那個一臉緊張的新兵說:“掃地這事,跟咱們搞教育、抓思想一樣,不能光圖快、圖表面光。你得一下是一下,角角落落都得照顧到,心里有全局,手上才有章法。地掃干凈了,人走在上面,心里才踏實。”
這番話,當時是說給新兵聽的,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如今,在這川南小縣的清晨,我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心境卻已大不相同。那時掃地,掃的是一份責任,一種標準,是給戰士們看的表率。現在掃地,掃的是一份心境,一種過渡,是給自己看的安寧。我不再需要誰來看,也不需要檢查評比,但我依然一下一下,掃得認真。這仿佛是一種儀式,告訴我自己,生活的標準,并未因環境的改變而降低。
院子掃到一半,我在一株月季花下發現了一個螞蟻窩。密密麻麻的小螞蟻正忙忙碌碌地搬運著比它們身體大得多的食物殘渣。它們行進有序,目標明確,沒有一只掉隊,也沒有一只偷懶。我停下掃帚,蹲下身,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小小的生靈世界,竟也暗合著某種我熟悉的法則:集體、協作、目標一致。![]()
我不由得想起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駐訓。那里沒有一棵樹,氧氣稀薄,但我們的戰士,就像這些螞蟻,在極端的環境下,靠著彼此的支撐和絕對的執行,硬是把沉重的火炮拉上陣地,構筑起堅固的工事。寒冷和缺氧試圖瓦解我們的意志,但那種由集體生發出的力量,卻讓我們像釘子一樣鉚在陣地上。看著眼前的螞蟻,我忽然覺得,那種在冰天雪地里熱血奔涌的感覺,隔著多年的時光,又微微地溫暖著我的胸口。
地掃完了,院子清清爽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一種微弱的疲憊感伴隨著巨大的舒暢感,遍布全身。這比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更讓我覺得真切、踏實。
我放下掃帚,走進廚房,給妻子和兒子準備簡單的早餐。稀飯在鍋里咕嘟著,散發著米香。當我把煎好的雞蛋和饅頭端上桌時,兒子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臥室,妻子也正好梳洗完畢。
我們圍坐在餐桌旁,晨光透過窗戶,溫和地灑在餐桌上。兒子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天學校里要發生的趣事,妻子微笑著聽著,偶爾給我夾一筷子小菜。這一刻,世俗,溫暖,平靜。
我吃著饅頭,心里格外地亮堂。我珍惜這掃地、做飯、陪伴家人的尋常日子,正是因為,我曾用最好的二十年青春,去守護過這份尋常。那段金戈鐵馬的歲月,賦予了我平靜生活的底氣;而眼下這看似“躺平”的生活,又何嘗不是我對自己、對家庭另一場靜悄悄的“盡職盡責”?
生活從絢爛歸于平淡,但內核里,那份由軍旅生涯熔煉出的認真、秩序與責任感,早已滲透到骨子里,變成了掃好一方地、做好一頓飯的日常。這,就是我的“躺平”,它沉靜,卻充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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