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逝去之物哭泣

為逝去之物哭泣

黎荔

曾經走過一個廢棄的游樂場，那里有一架已停止的旋轉木馬，鐵銹像藤蔓一樣爬滿了它曾經鮮艷的彩繪，那些白馬、金鬃的獅子和鍍金的馬車，如今都成了時間手中的玩物，被啃噬得只剩下骨架。我站在圍欄外，看著這個被廢棄的游樂場，好像在看向逝去的往昔歲月。那架旋轉木馬，曾經載過多少孩子的笑聲，現在只剩下鐵銹的味道了。

靠在圍欄上凝視良久，我回頭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條通往過去的隧道。想起西班牙詩人塞爾努達，曾經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長老帶著弟子走在路上，弟子聽到動聽的笛子聲，問道：長老，這是什么聲音？長老回答說：這是撒旦為世界哭泣的聲音。因為撒旦獲罪所受的懲罰就是愛上所有逝去的東西，所以他哭泣。——塞爾努達說，詩人就像故事里的撒旦，為被摧毀的、失去的美麗哭泣。

很多年前，我就讀過塞爾努達的詩，卻從沒想過會在一個廢棄游樂場，真正讀懂他的詩句，并且活成他詩句中的人。你以為詩人是做什么的？身為詩人，不過是撒旦的遠親，被詛咒要永遠為失去的東西哭泣。換做別人，早就匆匆走過這個廢棄游樂場，趕往市井喧囂之處了，然而有些人，如我一樣耽于寫詩的人，過于多愁善感的人，只會聽到夕陽下旋轉木馬發出最后的呻吟，看到它身上那些剝落的油漆像結痂的傷口。是的，那一刻，我聽到了塞爾努達故事中的笛子聲。笛聲響起時，我聽見的不是音樂，是時間啃噬記憶的聲響。

當我爬進圍欄，走近一匹只剩下前半身的白馬，它的眼睛是兩顆空洞的螺絲孔，像是永遠在看向某個不存在的地方，那種眼神在暮色中看起來如此凄慘。撫摸那些銹蝕的馬蹄，我似乎明白了，撒旦的懲罰不是火湖，不是硫磺，而是愛上所有逝去的東西。我蹲下來，撫摸木馬斷裂的脖頸。鐵銹沾在我手指上，像干涸的血。我突然理解了塞爾努達的故事中，老人說的“詛咒”是什么？——不是懷舊病，而是一種更可怕的清醒：你能看見所有美麗事物被摧毀前的最后一瞬，就像能聽見玻璃杯墜地前那聲幾乎不可聞的嘆息。

撒旦獲罪，所受之罰竟是愛上一切逝去之物。這種說法何其痛切而美麗！惡魔本應憎恨世間，卻反成了最知深情者，因他不得不愛那些注定消逝的、正在消逝的、已經消逝的。他的眼淚不是為自身刑罰而流，乃是為一切終將湮滅的美——少年額頭上第一道皺紋，戀人指縫間溜走的黃昏，還有曾以為會永遠旋轉下去的木馬。這種愛比任何懲罰都殘酷。愛本為甘飴，卻化作無休無止的哀慟。撒旦的眼目所及，必是那花開頃刻便謝，美人初老，城池湮滅，連最堅固的巨石亦在風中化為齏粉。他眷戀的，偏偏是留不住的一切。那笛聲之所以動聽，大約因其旋律中藏了太多消逝的回音，撒旦聞之，怎能不泣？

詩人確實與這受詛咒的撒旦相類。常人見落花或覺可惜，片刻便忘；詩人卻要癡立良久，將殘瓣一一拾起，夾入書頁，更賦詩數行。常人過廢墟，或繞道而行；詩人偏要踟躕其間，摩挲斷壁，試圖從裂縫中窺見往昔的榮光。常人聞舊事，聽過便罷；詩人卻寢食難安，必以文字再造那已逝的時空，教人物重新呼吸行走。這般行徑，又與那受罰的撒旦何異呢？不都是對流逝之美一種近乎自虐的眷戀嗎？

離開廢棄游樂園時，天已墨黑。旋轉木馬在暮光中微微搖晃，像是要掙脫水泥地基的束縛，跳完它未完成的圓舞。我知道它會一直等在那里，等下一個聽見笛聲的人，等某個愿意承擔詛咒的傻瓜，來為所有失去的美麗哭出第一行詩。走遠之后，我頻頻回首，但見這廢園輪廓模糊，與夜色融為一體。那笛聲再也未曾響起，而我已知曉，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總會有相似的笛聲嗚咽，總會有詩人如受罰的撒旦，為一切逝去的美麗淚流不止。他們的眼淚不是軟弱的象征，而是對無情時光最倔強的抵抗。即使明知一切都將逝去，仍要愛，仍要記錄，仍要哭泣——這便是詩人與撒旦共同的命運。

人生在世，原不過是瞥見一場場消逝的風景。而詩人之所以為詩人，就在于他們寧愿選擇看見，并且記住，并且為之流淚。或許真正的詩心，便是能在喧囂市聲中聽出那支撒旦的笛曲。它不單為已逝的哭泣，更為正在逝去的、將要逝去的一切預先哀悼。在這永動的流逝中，詩人的工作近乎徒勞——猶如以竹籃打水，卻偏要一遍遍地打，直至籃上水痕也成為某種美的印記。但那又如何呢？哭泣不是因為失去，而是因為曾經擁有；不是因為美麗消逝，而是因為美麗曾經存在。人間詩人會繼續寫下去，為所有逝去的美麗立碑作傳。他們的文字是淚水的結晶，在時間的長河里，如珍珠般沉入深淵，照亮遺忘的黑暗。當所有固體都化為空氣，閃閃發光的詞語，仍能為存在錨定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