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家的第三天,謝靜靜決定為他討公道,找到黑磚廠,解救更多的“父親”。
文丨新京報記者胡倩
實習生 趙炘瑜 羅麗娟
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陳荻雁
?本文5030字閱讀7分鐘
在離家二百多公里外的開封市杞縣,身患精神分裂癥、消失九年的寇聚合突然現身。父親回來了,一同帶回的還有他對黑磚廠的恐懼。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傷口出現在腦袋上、身上。從前幾乎不干活的寇聚合,手上幾個關節處磨出了厚重的老繭,幾塊地方的皮膚組織還結起了痂。
女兒謝靜靜比對著,發現這些結痂處正是搬磚、上磚時會用到的發力點。2025年7月2日,父親回家的第三天,謝靜靜決定為他討公道,找到黑磚廠,解救更多的“父親”。
經過不懈努力,謝靜靜終于找到了這家黑磚廠——河南省開封市蘭考縣興蘭新型建材有限公司(下稱“興蘭建材廠”)。
父親的宿舍在三樓,十來平方米的空間,六張鐵床頭尾連成“U”字型,鋪著“黑得像煤、硬塊塊”的被褥,床板下用一摞摞磚塊抵著,旁邊是爛拖鞋和飲料瓶。整個房間彌漫著刺鼻的汗酸和騷臭的味道。
寇聚合認出了自己曾經的床位,自然地坐了上去。
第一個黑磚廠被找到之后,警方迅速展開調查。蘭考縣公安局辦案人員告訴謝靜靜,包括興蘭建材廠在內,他們查到寇聚合曾先后被轉賣過四個地方,案件正在依法調查。新京報記者獲悉,案件涉及省內多個地市,當地已經匯報給河南省公安廳統籌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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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靜靜和父親寇聚合。受訪者供圖
“傻老漢”回村
2025年6月29日下午,時隔九年,從村干部發來的照片里,謝靜靜終于又見到了父親。
照片里的父親張著嘴,坐在派出所里,滿口牙像是掉光了,胡子拉碴,57歲的人顯出七八十歲的神態。“就是(俺爸)”,即使瘦脫相了,她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父親,“再看第二眼俺就哭(得)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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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9日,謝靜靜收到村干部發來父親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兒子寇保衛也是第一時間認出了父親。這天下午,分別在浙江、北京打工的兄妹開始往家里趕。
幾個小時前,在河南開封杞縣的暴雨里,不躲雨、嘴里念叨著“找不著家”的寇聚合被人發現異常,送至杞縣陽堌派出所。民警根據寇聚合的只言片語,聯系上汝州市陵頭鎮寇寨村,幾小時后,寇聚合的兒媳等人開車過去,接到了已失蹤九年的寇聚合。
消失九年的“傻老漢”寇聚合回來后,成了寇寨村的大新聞。
“呀,聚合回家了”,在村民的一聲聲招呼里,寇聚合沿著村道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又歪歪斜斜地走回來。
因為太瘦,藍色短袖襯衣總在他身上來回晃蕩,他的腦袋總是不停轉動著,眼神沒有焦點地掃視,猶如受驚的麻雀。
謝靜靜告訴新京報記者,不發病的時候,父親能說出自己的姓名、家里的方位,能自己出門,再找回家,能洗衣、做飯,基礎地照料自己,但也僅限于此。
謝靜靜注意到,最初的幾天,寇聚合對食物似乎失去了感知。不管向他遞來面條、包子或是饅頭,寇聚合都拿起來就往嘴里塞,“給多少吃多少。”盡管肚子已經脹得非常大了,但每一口食物下肚,他仍舊是一副餓了很久的樣子。
不知饑飽以外,父親變得非常護食。家人送飯,他接過,既不說話,也不招呼人,埋頭呼哧呼哧地吃著,如果有人靠近,他甚至要用手背遮掩起來。
另一個更糟糕的習慣也暴露出來:他不愿意,也不讓人把剩飯倒掉。每天的剩飯全部倒在一起,用鐵盆蓋起來,等到下一餐,他捧起來就吃。幾次,聞到飯餿味,謝靜靜想將其倒掉,寇聚合突然大發雷霆:“這都能吃,你別動!”
吃完飯,一抹嘴,寇聚合就開始找活干。他一眼盯上院子里散落的瓦片,不顧謝靜靜的勸阻,幾百上千片瓦,用手壘成齊齊整整的瓦垛。壘完了,他又給自己找到下一個活兒,鋤地、拔雜草、擦門、混攪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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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寇聚合壘起的瓦垛。新京報記者 胡倩 攝
幾天下來,能做的活兒都做了,寇聚合開始一遍遍地用抹布擦地。每當有人進屋,或只是踩在上面,他都會再重復一遍抹地的動作。一天下來,家里的地要擦上幾十遍。
“不干要打,干得慢也要打”
回憶起這九年,寇聚合唯一能描述的場景就是磚廠。從他破碎語句里,寇家姐弟拼湊出了2016年6月父親失蹤那天發生的事。
那一天,寇聚合照例在村口閑逛,一輛黑色轎車從身后靠過來,車上下來幾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幾人開始拉扯他的胳膊:“走啊,拉蘋果去,能掙錢。”
寇聚合很快被半拽半推上了車。寇聚合告訴新京報記者,當時他聽到對方在“講道理”“說好話”,想到“能掙錢好啊”,“沒明白啥意思”就跟著對方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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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兩個月后,寇聚合的手上還能看出厚重的老繭。新京報記者 胡倩 攝
據寇家兄妹及多位當地村民的說法,寇聚合在二十來歲時,因意外摔傷了腦袋,自此留下后遺癥。新京報記者獲取的一份診斷證明書顯示,2014年8月,經汝州市第一人民醫院診斷,時年47歲的寇聚合為精神分裂癥狂躁型,發作性狂躁,不識人十數年。
自謝靜靜有記憶以來,父親一個月要犯兩三次病。每當天氣出現變化,或是情緒受到刺激,父親便會無緣無故地打人,打母親和哥哥。母親最終不堪忍受,帶著孩子離開了村子,謝靜靜也將姓氏由“寇”改為“謝”。
寇聚合則開始長達十多年的獨居生活。每隔兩三天,帶著掛面、玉米糝、水以及換洗衣物等,謝靜靜和哥哥都要走上三四公里去看父親。父親每天睡到晌午出門,在村莊附近活動,在太陽落山前回家,如此周而復始。
謝靜靜告訴新京報記者,寇聚合常常在村口的縣道上閑逛,撿拾司機行人扔下的煙蒂,回家摳出其中的煙絲,重新卷起來抽。謝靜靜猜測,也許正是父親撿煙頭的行為,被黑磚廠的人認為“腦子不好使”,于是被鎖定為目標。
在謝靜靜的一次次追問下,寇聚合回憶起了一些場景:坐上那輛黑色轎車后,他被拉往安徽的磚廠干了半天,隨后被塞上一輛“票車”(大巴車),拉往“不知道哪個城市”的磚廠。沒日沒夜地干了一段時間,他又被“一名駐馬店的包工頭”從磚廠拉到車上,再次變換道路和城市,來到下一個磚廠……
在寇聚合的描述里,磚廠內部的情況是相似的,大批的男人們聚集在一起干活。里面有說不出話靠比劃的人,也有智力有問題的人。如果干得不好,或是不如管事的人意了,對方便“用電鉆刺胳膊、板磚砸腦袋”“不干要打,干得慢也要打,一分錢也不給”。寇聚合一邊說著,一邊展示著頭上和手臂上的幾處疤痕。
據寇聚合描述,六七名工友被關在同一間宿舍,吃、喝、拉、撒都有包工頭看管著,除了做工、上廁所能出宿舍,別的時間都不能活動。寇聚合說自己想過逃回家,但始終沒有找到機會。
也是在此時,謝靜靜才從父親嘴里知道,他并不是從黑磚廠逃回來,而是被“丟”出來的。那幾天,磚廠停了幾天工,磚廠的人告訴寇聚合,他年紀大了,活干得也不好,要將他送回家。那一趟出廠的面包車載了三名工人,最先被扔下車的是寇聚合,對方丟下一句“一直走就到家了”和五十塊錢,便駕車離去。
這之后,寇聚合稱他“往家的方向走了好幾天”。謝靜靜查了一下,那幾天的杞縣高溫三十多攝氏度,父親卻穿著一條黑色厚加絨長褲,穿一雙破布鞋走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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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聚合失蹤后,謝靜靜和寇保衛張貼的尋人啟事。 新京報記者胡倩 攝
找到那個黑磚廠
父親找回來后,對謝家兄妹來說,愧疚、自責和長久的精神折磨最終轉化為對黑磚廠的憤怒。寇聚合回家的第二天,謝靜靜終于說出了那句在心里醞釀已久的話:“爸,我們回去找黑磚廠‘算賬’。”
她長了個心眼,如果僅憑父親的描述,連磚廠大致位置都不能確認就報案,謝靜靜擔心不能給警方提供更具體的線索,“當時我想著,可以先確定了磚廠位置再報警,去黑磚廠抓個現行。”
但父親對此表現出激烈反抗:“干什么還回去?又要上磚?”
父親的畏縮、躲避讓謝靜靜多了幾分難過,她印象中的父親很大膽、不怕事,黑磚廠的九年卻讓他“嚇破了膽”。即便如此,她和哥哥第二天就出發的決定也沒有因此動搖,“就算我爸不去,我們也要找到廠。”
那個晚上,謝靜靜幾乎徹夜未眠。“廠里有紅磚、青磚,還有石頭磨成面做的灰磚”,根據父親的描述,再變換著“磚廠”等關鍵詞,謝靜靜檢索了大量磚廠信息,一家家、一條條地瀏覽。
7月2日一早,吃完飯的寇聚合一抹嘴巴:“走吧,你們不是說去找磚廠嗎?”寇保衛和謝靜靜交換了一個驚喜的眼神,“我們就知道,我爸還是我爸。”
他們先從汝州市陵頭鎮開車往蘭考方向。車子行至半途,陽堌派出所和陵頭鎮派出所先后打來電話,聽到謝靜靜一家要異地尋找黑磚廠,當地派出所立即決定,派出民警前往協調、幫助。
一行人抵達一處建材公司,這是謝靜靜最懷疑的一個磚廠。紅磚壘起的外墻并不高,廠的樣子很破舊,一直沿著小路往里走,并沒有看到可疑的工人,父親又幾次搖頭否認,三人從廠里退了出去。
接著,一個個提前查好的磚廠或是被父親否認,或是走訪后排除。
轉機出現在蘭考縣三義寨鄉附近的一家磚市,一位拉磚師傅認出了寇聚合,“他透露父親給他裝過磚。”盡管并未指明具體磚廠,但這足以讓謝靜靜振奮,“至少我們找的范圍沒有錯。”
下午6點多,陵頭鎮派出所和三義寨鄉派出所增派的民警先后趕到,在民警的帶路下,幾個偏僻的、甚至在莊稼地里的磚廠都被眾人一一走訪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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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靜靜拍下的涉事磚廠。受訪者供圖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謝靜靜一行人來到當天設定的最后一站:興蘭新型建材有限公司。謝靜靜并沒有抱多大希望,這個磚廠太大、太新了,又在鄉政府和派出所后邊,“一公里的路,我想他們哪敢那么大膽子。”
然而,站在“高高的、有尖尖鋼筋的柵欄大門”前,寇聚合卻辨認出來了:這個像,就是這兒。他走在最前面,給警方帶路,徑直走向磚廠樓的三層第一間房。
這是一間混雜著“汗酸、騷臭味”的宿舍。六張鐵床頭尾相連,每一床鋪被褥都臟得發黑。從房間的窗戶往外眺望,工廠里堆滿了他形容的“石頭磨面做的灰磚”。謝靜靜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哽咽起來:“你看看……俺爸(就住這)”,最終不能抑制地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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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日,被警方解救出的磚廠工人。受訪者供圖
當天,蘭考縣警方從興蘭建材廠解救出數名工人。謝靜靜拍下被解救出的幾名工人照片,與寇聚合的情況相似,“他們特別呆滯,說不清話。”
謝靜靜提供的錄音資料顯示,警方向其確認,2020年至今,寇聚合先后從鄭州管城區被賣至平頂山市葉縣某鎮,再轉至商丘市民權縣某建材公司,最后進入開封市蘭考縣,即三人最終找到的這家興蘭建材廠。
補全“黑磚廠”的拼圖
黑磚廠被打掉了,父親的事卻仍未完結。
7月5日,三義寨鄉人民政府提著慰問品來到寇聚合家。看到光禿禿、空蕩蕩的寇家,工作人員買來凳子、桌子、掃把和垃圾桶。交談中,政府承諾調查黑磚廠的態度感染了謝靜靜,她表示:“相信政府,很快就會有個滿意的結果。”但她拒絕了鄉政府給予政府救濟金的提議,“我想先等待一個清查黑磚廠的結果。”
9月11日,蘭考縣公安局辦案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目前已經查到寇聚合曾先后被轉賣過四地,案件正在依法調查。蘭考縣政法委一名負責人表示,案件涉及省內多個地市,已經匯報給河南省公安廳統籌推進。謝靜靜提供的錄音顯示,警方已控制四地工廠負責人八名,上述縣公安局辦案人員向新京報記者確認了這一說法。
謝靜靜將拍攝的父親相關視頻發上網絡,“失蹤快十年的父親終于找到了,原來是在黑磚廠,還是被來回倒賣……”幾條視頻都有了幾百萬的瀏覽量,評論有成百上千條。
也有一些網友向她提供線索,告訴她哪里看起來像黑磚廠,哪里有疑似殘障人士。
真假難辨的信息里,謝靜靜將來自天南海北的黑磚廠信息和各方說法整理出來,試圖補全“黑磚廠”的拼圖,“我一定要搞清楚,誰在倒賣我父親這樣的人、誰參與了,這又是一條什么樣的產業鏈。”
她逐漸開始留意身邊的磚廠、建材廠,“這個廠有工人嗎,為什么沒見出來過?為什么幾道大門總是緊閉著?”察覺到異常,她便將線索提供給偵辦黑磚廠案件的警方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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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下來時,寇聚合用謝靜靜為其購買的視頻播放器看豫劇。新京報記者 胡倩 攝
寇寨村所在的陵頭鎮,許多人家砌屋子用的是摻了煤矸石的黑心紅磚,紅磚底上透著方塊大小的煤炭黑色塊,排列壘成“清水墻”。謝靜靜常常想起,這些隨處可見的紅黑色磚塊,會不會就是像她父親一樣的殘障工人從黑磚廠里生產出來的?
離開黑磚廠后,寇聚合住回了自己的紅磚房。房子被緊湊地夾在兩棟刷了涂料、貼了瓷磚的房子之間,矮了一大截。沒有做門頭,門前是一條堆著雜草、垃圾的斜土坡。
父親回家兩個多月了,寇家人覺得他仍然沒有從黑磚廠里走出來。每天,寇聚合的睡眠維持在三四個小時之間。幾乎每個小時,他都要驚醒,或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或是沉默地坐在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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