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變》——輝夏回憶錄

《鶴變》（四）

文，武輝夏2025.8

在藝術道路探索的過程中有些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突然碰到一件小事，看到一兩句話，萬千思緒，一下觸動，靈光閃現，忽然頓悟，找到靈感，茅塞頓開，柳暗花明又一村，思路一下清晰，目標一下明確，繪畫理念漸入佳境，很有意思。

多年來，水彩，水粉，封面揷圖，連環畫，宣傳畫，漫畫，版畫，油畫，風景畫，人物畫，我什么都畫。九十年代開始畫國畫，畫山水，因為在重慶動物園任美工，工作任務有兩方面：政治宣傳，科普宣傳。宣傳熱愛野生動物，保護野生動物，保護自然生態環境。三十多年畫了很多動物，但是，我并不把畫動物當回事，認為這只是工作，仍然以人物風景為其繪畫的主要內容。

一天，朋友來玩，閑聊中說：“你在動物園工作，得天獨厚 ，你為什么不專研動物畫呢？”我聽了，深以為然。心想，張善仔畫虎，還自己養了老虎，閆松父畫虎，偶爾有時來我這兒寫生，呂琳為畫熊貓也有時到公園寫生，我在動物園工作，天天觀察各種動物，畫老虎獅子熊貓，工作之便，常年同動物打交道 ，又熟悉，又喜歡這些可愛的動物，我真傻，國家為我養了這么多動物，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朋友一句話，點醒了我，我開始將自己的繪畫天地迅速縮小在動物園區域內，開始認真畫起各種動物來，在動物園里畫了個遍，總覺得太寬泛，找不到重心。

我是回族，經常到“老四川餐館”吃牛肉，到“山城羊肉館”吃羊肉。一天，和幾位朋友又去羊肉館享用美餐，一邊吃，一邊聊天，朋友們說很多高級餐館多吃幾次就不想再去了，羊肉館我們吃了幾十年都不厭煩，為什么？就是羊肉籠籠和羊雜湯好吃，“老四川餐館”也是牛肉籠籠和枸杞牛肉湯好吃，這就是品牌，絕了！

我心想，多年來，我亂七八糟什么都畫，畫動物也是亂七八糟的畫，我為什么不選定一個動物，將我的思想，理想和性靈直接注入其間呢？老虎？獅子？猴子？熊？長頸鹿？金魚？孔雀？畫哪樣最好？當我在公園巡視時，走在人工湖邊的鶴館，突然聽到一陣鶴唳，我跑去一看，幾只丹頂鶴正在歡快的舞蹈，這個畫面太美了，我的心被鶴們撞擊了一下，它們的鳴叫似乎在告訴我：“畫我，畫我，畫我……”瞬間，我選定了畫什么的主角，就是它們，鶴！

丹頂鶴，色彩非常單純，黑白紅。形態是直線和曲線的最為簡單的構成，形象優美，是天生的舞蹈家。丹頂鶴站立時，有飄然若舉的動感，在飛翔時，一陣鶴唳，有一種空靈的靜觀。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不二，有一種超逸的品相。畫論認品，有能品，仙品，神品，三品之上是逸品，動物世界中，丹頂鶴的形態本身就屬逸品。古人將健康長壽，吉祥如意的理念賦于丹頂鶴，成為了人們喜聞樂見的繪畫題材，又視為祥和之鳥，寫了大量的詩文贊頌，可謂文化內涵極為豐富多彩，真的是可圈可點可贊。

我一生坎坷，歷經磨難，絕處逢生否極泰來，人生靶心選定畫鶴，正可直抒胸臆，祝愿人間美好，世界和諧，人類大同。

我翻遍了古人的畫鶴，幾乎是同一類題材，松鶴長壽，鶴壽延年之類，畫的鶴就是那幾個姿態，千篇一律，以至于流俗。便去畫灘涂之鶴，得自由自在之態，覺得更有野趣。然而，畫了許多鶴畫，仍然困惑，始終覺得離自己的意趣甚遠，散漫而不盡其意，不能一鶴中的。十年前，我在杭州西湖敬一書院舉辦個展時，在書院粉墻上看到康熙題字“一片云”，頓覺茅塞頓開，找到了一“空”字。我為什么總是在地上打轉轉，不上天思考呢？

丹頂鶴是靈禽，更是飛翔之物，畫松鶴在地上，畫灘涂之鳥在地上，始終局限在有限的空間。天空任鳥飛，讓畫鶴飛入無限的空間，更自由更自在呀。回頭再看齊白石畫蝦，置之于空白中，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無水似有水，蝦游弋其間，更顯其生動有趣。著名畫家吳凡的水印版畫作品《蒲公英》也如此，一位純真的小女孩坐在畫面的空白中，吹著蒲公英，這些小小的降落傘似乎要飛出畫外的無限空間。青藤，八大也是大道至簡，用留白營造無限空間，畫出精彩。這一切關鍵要畫得生動精絕。

一畫得于億萬萬筆墨，中國畫非常重視筆墨線條功夫，一根線的枯濕濃淡節奏韻律變化是幾十年的功力錘煉出來的，是情感的抒發，是性靈的躍動，是生命的律動。只要我將鶴畫得精絕 ，形準，線活，情真，意切，神出，獨到，放在空白中，形以方止，勢于圓動，圓方自適，縱浪大化，天地合一。萬古云霄一羽毛，便可得到大自在的境界。

杭州西湖有一石碑題字：?二。很多人不懂，無解，實際上這不僅是文人筆戲，更寓風月無邊的意蘊。?二兩字，也是打破框架束縛，才得到風月無邊的境界。一個畫家的思維半徑越長，掃出的的面積會最大限度的展開。藝術貴在原創，貴在突破，貴在創新。

泰山山頂有一石刻“果然”，1714年康煕第三次登玉皇頂時所題。很多人熟視無睹，也不解其意。郭沬若登上峨眉山，興情激越，寫了一首詩贊頌峨眉之美。很多人去爬山，一路艱辛，累得無心觀景，更感覺不到美在哪里，便罵他亂吹。康熙登上泰山，題字果然，每個游客感受不一樣，可以得出的結論是：果然美，果然不好，果然如此，果然妙絕，因人而異，感受各一，話不說絕，進退自如。書法講無垂無縮，無往不收，繪畫構成關系要得太極圖之精要，內斂自有強大張力，康熙題果然二字，不說好壞，游刃有余，這就是康熙聰明絕頂之處。關健在于自己能否在峨眉，泰山能夠看到美，看到妙，看到好。

武則天的無字碑也是千秋功罪，任人評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在廣袤天垠的沙漠，很多人看到的是無窮無盡的單調，乏味，枯燥 ，感覺不到美，然而王維卻寫出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種壯麗的詩句來。

魯迅的“于無聲處聽驚雷”。

著名畫家李煥民書贈一副對聯給我“海色晴看雨，江聲夜聽潮”。

在靜寂中能感受到雷聲，晴天看到雨天，在江邊能聽到海潮之聲，由近及遠，由表及里，以點及面，藝術家應敏感而富有想象力。

古人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辯若納，大音希聲，大方無隅，大象無形，大道無門，大悲無宇，真水無香，大器晚成……”

這些是用辯證思維闡述道的至高境界的核心理念，是對自然本質和無為境界的哲學思考。如此，方能通透，妙入畫境。在于一個藝術家必須具有敏感的審美能力和辯證的思考 在果然的思惟中去發現絕妙的果然之美。

在昆明大觀樓有一古今長聯，寫盡萬千氣象的風物之美，樓后有一對聯卻讓我拍案叫絕！聯曰：千秋懷抱三杯酒，萬里云山一水樓。滇池浩渺，大觀樓凌波而立，三杯酒飲罷，微醉，胸懷千秋，望萬里云山，有種超時空的蒼茫感，何等愜意！何等曠達！讀罷，心中真有四面來風的感覺，心情為之一爽！得一爽字，不亦快哉！所以畫鶴不僅要技法要精絕，畫面要唯美，還要讓人看了覺得特別高遠清爽。

在邛竹寺看到一聯：兩手將大地山河捏扁搓圓，灑向空中亳無色相；一口將先天祖氣咀來嚼去，吞在肚里放出光明。

這一聯可謂道通天地無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格天體物，禪心默定，清心澄懷，神接太虛。讀此聯，方悟得正大氣象之宏大，一鶴即宇宙，咫尺畫幅，可造乾坤。所以畫鶴要簡而不簡，小而不小，小中見大，筆墨中要有大氣象。

德國物理學家亥姆合茲有治學三境界之說，飽滿，蘊釀，頓悟。褝宗有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之說。王國維的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三境界之說。說的都是治學之道。我畫鶴，也是從簡單到復雜的探索過程，非常艱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從一到萬，從萬到一，九九歸一，萬法歸宗。有始有終，善始善終，始終如一。從復雜到簡單是一個痛苦的減法過程，通過學習，思考，努力，探索，攀登，廢紙三千得一鶴，也是我自己人生的修行，修道，修藝。畫家內心深處要高雅，高尚，高貴，高潔，高品，在世俗面前絕不退讓半步。

弘一法師有三層樓之說，借其說開。第一層樓住著成千上萬為生計忙的人，百工，各行各業。第二層樓上住著自然科學者，文藝界人士，（我專指畫家）第三層樓上住著哲學界，宗教界的人士。其中很多畫家住在二樓，不少畫家耐不住寂寞，受不了清寒，下樓去另找生計后回不到二樓來了，只有少數的畫家像徐渭，（青藤）朱耷 （八大山人）畢加索，張大千，齊白石，徐悲鴻，吳冠中等大家隨時下樓與民眾同呼吸，共命運，所以名聲大噪，他們隨時又跑上三樓去參禪悟道，大談人生哲學，學養理念不斷升華。雖然樓上樓下來回跑，卻始終定位在二樓，永遠是畫家，生前生后名揚于世，過得瀟灑。也有極為個別的天才畫家像凡高，定位在二樓，不上樓，也不下樓，全身心投入，將藝術看成生命，視為宗教，清心寡欲，窮困潦倒，一生坎坷，卻畫出永恒的精彩，為人類留下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作出了卓越的奉獻。

我認為一位杰出的畫家必須堅守本心，篤定意志 。用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情，用悲憫的心態做樂觀的人生。三層樓上來回跑，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體味人生，感知世界。做畫內學問，更要做畫外學問。知曉世界，悟透人生。畫畫，僅止于技術，那是凡俗工匠所為，畫畫，實際上是畫學問，畫修養，畫品格，畫思想，畫情感，畫性靈，畫境界，畫哲理性思考方成大器。但始終要回到二樓，窮愁不傷，寵辱不驚，名利不計，靜心慎獨，畫家定位不變。宋人沈括曰：“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落墨為格，點朱副之，禪天藝海，和敬清寂，畫鶴，也畫自己。

“形外得云，象內求山。”這是我的座右銘，用自然之筆畫出果然，用純凈一生畫出武鶴，畫出自己的人生精彩。

梁祝蝶變，輝夏鶴變。我心如鶴，人畫合一，“和之至也”，陰陽和諧，自然平衡，得中和之美。朋友們笑曰：“畫嬰“出，“神州一鶴”出。

《鶴變》共四輯完成

2025.8.22武輝夏八秩寫于重慶江北城寰宇天下放鶴樓畫室

鶴變（三）鶴變（二）《鶴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