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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純屬虛構)
1.
大淖的早晨,是從水上開始的。
水又是從聲音里醒過來的。小筏子劃水的嘩啦聲、魚扎猛子的甩尾聲、窗戶被推開的吱呀聲,車轱轆滾過青石路面的咯吱聲.....水把各種各樣的聲音帶走,然后告訴鴨子、魚蝦、浮藻,天露白了。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昨晚和汪先生約好,要趕大淖的早市,一塊兒買菜去。
推開窗戶,幾個裹著頭巾、穿著花布衫的老婆婆挑著一筐筐綠色的蔬菜走過去;捕魚的小筏子上站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跟橋上的男人打招呼,那小筏子緩緩穿過橋洞,橋上的男人順著八字粉墻下的青石板來到水邊,背著手,望著墨綠色、散發淡淡腥氣的水面......
這,就是大淖的早晨?
我隱隱有些興奮,急忙洗漱完跑下樓來,汪先生也已經起來,在天井澆花。
“早,汪先生——”
“早,我帶你買菜去,你一直好奇。”
汪先生非常和藹,他雖然七十有余,但精氣神很好,皮膚是健康的褐色,不像是常年坐在書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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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街上人來人往,沿街是一長溜錯錯落落的商鋪。“這里住的生意人家,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臺等處來的。”見我東張西望,汪先生告訴我。
“跟以前變化大嗎?”
“變化大。以前就一排低矮的瓦房,一家賣紫蘿卜的,一家賣風菱的,賣山里紅和熟藕的在那家。”
“熟藕?”
“就是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這時,迎面搖搖擺擺來了幾個挑籮筐的姑娘,汪先生趕緊拉住我避讓。
“這家賣眼鏡的,是從寶應來的;這家是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過去,他們像候鳥,來去都有定時。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現在,大都常年在這,不走了。”
那幾個姑娘走過去了,我的眼睛仍一直跟著。她們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著,真好看。
“這里的媳婦都能挑。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于去挑的。”
說話間,我們已經到了橋頭菜場。
炸藕的,烤雞蛋餅的,殺魚的,賣牛肉、豬肉、雞和鴨的,人擠人人挨人,卻都不慌不亂,賣荸薺、山藥、芋艿、薏米雞頭的老太太都坐在石橋上,一個挎一個,一個挨一個,滿眼靛藍,滿眼青綠,滿眼中國畫的用色——赭石是河蟹殼、花青是小青菜、藤黃是雞蛋糕、朱砂是沒剝的雞頭米、石青是打漁人家身上穿的小襖。
我眼睛忙不過來,顧不上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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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菜真新鮮,價格也厚道。
胖墩墩的冬筍5塊一斤,小青菜1塊錢一大把,剛從油鍋里炸出來的玫瑰豬油年糕8塊一斤,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毛栗子不剝殼6塊一兜,眼睛血紅的小鱸魚15塊兩條,竹筐里亂爬的河蟹30一斤,竹簍里亂跳的河蝦23一斤,小鴨子全都放在淺扁的鐵籠里賣,一路走,一路啾啾叫。
我在菜筐、魚攤子面前打混,買菜的人泥鰍一般靈活地穿來穿去,前面的汪先生停了下來,我趕緊湊過去,是一桶怪模怪樣,渾身黑褐色,鰭如蝶翅的魚。
“這是什么?”我從沒見過,非常好奇。
“是塘鱧魚,這種魚樣子不好看,但做氽湯,加醋、胡椒,湯味極鮮,非常開胃。”
我忍不住說:“來一條?”
話音剛落,那賣魚的婆婆眉開眼笑,非常麻利地撈起一條,塞進塑料袋里就要過秤,汪先生趕忙拉住她:“一條怎么夠,來兩條吧。”
買好魚,我在一筐茨菇前蹲下。
我讀過他寫的故鄉食物,對那道咸菜茨菇湯頗有印象。
沒想到,一旁的汪先生笑著擺手:“你不會喜歡吃的,這東西有些苦,沒吃慣的人吃不了。到大淖,多嘗嘗這里的水產,青蝦白蝦都不錯,蟹也極肥。如果你在大淖多玩幾天,還可以買些螺螄。這東西賤,但好吃,就是要放在清水里吐兩天泥沙。”
韭菜炒螺螄,在我的故鄉也是一道家常菜。童年時,清明過后,春水漸暖,我和小伙伴常常脫鞋下河摸螺螄。螺螄喜歡在水中的石頭上棲息,找到一處有石頭的河灘,不挪步,不用一個時辰,就可摸上一桶。
汪先生饒有興致地聽我說,微笑著,他大概也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的童年是很美的,有一個寵愛他的父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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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來大淖,看得出,汪先生把我當隔代的知己,很是高興。
當聽說我家鄉的鴨子頗有盛名,曾是朝廷貢品,汪先生頗不服氣:“難道比這里的大麻鴨更好吃?我中午做一道虎皮鴨子讓你嘗嘗。”
我問大淖還有沒有野鴨子。
“早些年,大淖的野鴨子成片成片飛,現在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沒地方棲息,不來了。”汪先生有些傷感。
說起荒灘,我記起他寫的:“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
這次我來的不是時候,蘆芽和蔞蒿過季了。但汪豆腐,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的。
一塊小小的豆腐,有一千雙手,就有一千種做法,也有一千種吃法。我以為大淖的豆腐,是因汪先生的緣故,才得名“汪豆腐”,問過汪先生,才知不是:
“叫汪豆腐,是因為上面泛著一層油,油汪汪的。這汪豆腐,要用勺舀了吃。吃時要小心,不能性急,因為很燙。滾開的豆腐,上面又是滾開的油,吃急了會燙壞舌頭。我的家鄉人喜歡吃燙的東西,一燙抵三鮮。鄉下人家來了客,大都做一個汪豆腐應急。”
“今天你來,我也做一道汪豆腐應急。“汪先生笑著說。
我們尋到一處豆腐攤,攤上蓋著一層布,掀起來一看,有豆腐干、油豆腐,大概怕白豆腐容易壞,單裝在保鮮盒里,顏色偏黃,撕開凝脂般抖著。
四周都是人,都是扁擔,都是挎著籃子買菜的女人。帶著露水的青菜芹菜黃瓜,剛從地里拔的蘿卜蒜苗小野蔥,青是青白是白,葉子挺著,一張是一張,沒有黃的萎的,都乖乖躺在女人的臂彎里。
我們在菜場逛了一大圈,不由都有點餓,經過一家小吃店,我往里瞅了瞅。
小吃店門臉兒小,肚子大,老板娘燙了一頭卷發,坐在門口低頭算賬,見客抬頭,眉眼是南方人的秀氣,身上衣服掙得緊緊的,身子骨很厚實,邊收錢邊和店里蒸包子、盛糯米紅棗蓮子桂花粥的阿姨拉呱。
“有粽子和咸鴨蛋嗎?”我問那老板娘,在一旁的汪先生一聽,非常高興:
“大家都說我吹牛,不過這里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吃過的鴨蛋可謂多矣,但完全不能相比,其他地方的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我覺得汪先生有些夸張,但老板娘噗嗤一聲笑了,立馬站起來,非常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店里。
當鴨蛋送上來,我有些迫不及待,拿起一顆正準備剝殼,汪先生連忙阻止:不是這樣,你瞧我,是這樣,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
果真,吱的一聲,紅油冒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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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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