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兩年文學圖書銷售退潮,(說的是非著名文學文本,著名的文學著作還是市場主流)但非虛構寫作甚囂塵上,感覺市場上總有各種非虛構的暢銷書冒頭,最早看到《地球上的陌生人》,看介紹說這是一本非虛構的佳作,但又說這些文章在《上海文學》這種專業文學期刊上作為專欄連載過,有點困惑,非虛構的標準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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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專欄性質的文章,似乎和非虛構有點距離。
看到批評家張莉評論王愷的文章,她最近幾年編選年度散文,說是連續三年都選進了王愷的散文,還是把王愷的文章歸類為“散文”。她的理解,散文是明心見性的文體。她說:“在我眼里,王愷是有趣的人,因為有趣,所以他能發現這個世界的有趣和豐饒。王愷的散文表述里有很多機鋒,是他對這個世界的獨特理解,也有他批判的態度,還有一種懶洋洋的東西,這一切雜糅在一起,使他的作品保有了復雜的聲音和調性,以及難得的真實感。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面對世界的表達,不遮掩、不偽飾。”
“在我看來,好的散文寫作者面對這個世界時要保有赤子之心。”
按照張莉的話說,這本書洋溢著真實感,翻開看,是十四篇獨立的散文,涉及范圍很廣,有寫災難現場的,有寫一道菜的流傳的,有寫舞蹈演員的,有寫日本花道的,有寫茶圈的韻事的,確實是撒開了寫,對作者王愷有所了解,過去在《三聯生活周刊》當過主筆,現在是專業寫作者,見多果然識廣,基本上是旁人無法涉及的廣度,一篇篇翻開,讀出了味道,這壓根不是記者體的文章,在我看來,記者是個不需要天才的職業,只要勤懇,正直,加上有點好運氣,最終都能成為好的記者,記者靠的不是文字,而是勤勞的雙腿,而做作家呢,需要的是天賦,如果再加上另外的一種好運氣,那這種天賦就會騰飛,在半空中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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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愷的好運氣,是他有太多別人無法觸碰到的真實,再加上他的天賦,真的把散文這種文體玩出花來了,難怪張莉說他“明心見性”,第一篇“尋僧記”,就看得心頭惻隱,前面寫了些近年宗教界常見的各種現象,豪華的寺院,精明的尼僧,突然筆鋒一轉,寫一個只能躺在床上接受鼻飼的大德高僧,“此時方知,老和尚已經臥床多年,所謂身體還行,是躺在床上隔窗探望他的還行。細看,老和尚已經不能說話,食管已經做了手術,吃東西都靠打成糊糊,做鼻飼,嘴巴一張一合。侍者說,這是在念佛,看起來,也就是平常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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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絕望,倒是不分僧俗。到了這個階段,我不太能接受侍者的說辭。這廣東籍貫的僧侶倒是能言善道,說老和尚受到的照顧無微不至,吃的什么,排的什么,都要記錄在案,上交中國佛協,應該也是老和尚德高望重。”這是什么?這已經不是在寫僧人寫佛寺寫宗教了,分明在寫生命,眾生平等的生命,看這篇文章,如讀明人散文,總覺得有古意。
再看寫“宮保雞丁”,前面大段大段熱鬧地寫在各地吃宮保雞丁的過程,甚至用了“好吃的像夢一樣”這樣的句子,突然到了結尾,跳到了與宮保雞丁糾纏甚深的丁寶楨的身上,“那天去都江堰,從半山腰的二王廟往下走,突然看到歷代治水名臣里,還有丁寶楨大人的泥塑肖像,這個倒是有趣,大人的治水事跡無人知曉,倒是雞丁滋味流傳了百年。
塑像下面,再走上幾百級臺階,就是寒氣逼人的江水,是雪山的積雪化成,隔著遙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那水的寒冷,這才是不滅的山河。相比之下,人,以及因人而留下來的菜肴滋味,都活得太短。”叢熱鬧的雞丁到清冷的江水,也是寥寥幾筆,這,也不像現代常見的散文,我們這些年的散文,尤其是男性作家,大概受余秋雨的影響太深,總是想有大文化散文的感覺,最后變成掉書袋,但王愷似乎沒有這個毛病,平實地寫來,最后把一個菜,一個人,放在雪山江水之間,一切變得不那么輕浮,簡單的一道菜肴,都變得有了歷史感。
他寫作似乎有一種跳躍感,看到很多人在社交媒體上提過的那篇“進入死亡的緩慢過程”,這篇文章,我也是現在張莉老師編選的2023年的《年度散文20家》里先看的,這本書里,居然有兩三篇散文,是關于死亡的,有家人的,有朋友的,這時候才發現,中國人是擅長寫作死亡的民族,我們有專門的“祭文”傳統,王愷的這篇與眾不同,寫的是寵物和一位朋友的死亡,大概是覺得死亡之前,眾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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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的是最常見的白描手法,寫自己家收養了十多年的一只流浪貓的死亡,筆鋒一轉,突然到了他一位多年好友的去世,而且寫的非常傳奇,從北京協和醫院的拒收,到朋友輾轉去到青城山的道觀里治療,徐徐展開如畫卷,卻又是揪心的,一直令人牽掛,中國的古典文學也有這種如山水畫卷般慢慢展開的方式,可這篇寫的是人的絕路啊,殘酷異常。作者一直保持著距離,審視著,觀察著,反省著,這時我發現他散文的特點,不僅對他人真實,對自己也異常真實,他寫自己去探望病重的朋友穿著貂裘,走進墻上滿是骯臟黑色腳印的居民回遷樓里,有一種特別的凄清感,像是在看《紅樓夢》的某一章節,又或者是老舍筆下的小福子到了末路,他大概還是熱愛中國的傳統文學的,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都是人間真實的悲哀,這點,使他的文章與一般的新聞寫作有巨大區別,有傳統的白描功夫打底來觀察世像,自然不甘寫那種約定俗成的記錄文字。
我個人覺得,散文一定要真實,現在的世界,互聯網成為主流的鏡像世界,但這個鏡像世界里,各種虛飾,已慢慢大過了真實的影響。真實地面對自我,面對他人,在這個時代是最難的事情。我舉個例子,現在的照片喜歡用濾鏡,那樣看著會很年輕很美,但是,是遮掩、是說謊,可是這樣的謊話已經主流化,加上AI的助力,現在互聯網上的照片,包括大量的自拍,基本上都有著層層疊疊的濾鏡審美,這樣的審美籠罩之下,我們看到一個真實的人的照片,甚至會覺得不習慣,會轉過頭去,覺得怎么是這樣的?
但,真正的有力量的寫作者,就是要努力穿透那層大家早已習慣的濾鏡。《地球上的陌生人》有穿破虛幻的追求,我覺得王愷像有把解剖刀,不經意的刺破了一層層的虛假的濾鏡,看到了多元的人性,看到了清晰的自我,他的解剖刀不僅面對別人,也面對自我,看到《大小謊言》,我幾乎笑出聲,寫茶人的虛偽和做作,不忘記嘲諷自己的饞相,萬事萬物都在他犀利的記錄中,有人說他真敢寫,我感覺是他看到了生命本質的虛無,所以不斷用鋒利的文字,去刻下一點什么。
回到我最早提出的問題,什么是非虛構?現在的非虛構寫作的概念,基本來自美國的新聞寫作范本,在中國已經出版的非虛構寫作的暢銷書中,基本上是一個主題,敷衍開來,進入了深入的調查。王愷這本書涉及的主題比較多,和一般的新聞類非虛構寫作不盡相同。但他的寫作又擁有大量的我們時代的基本現實,只不過他用獨特的文風,讓這些事實顯得或浮夸,或動人,或觸目,或虛無,有了文學的面紗,但并不妨礙這本書依然屬于非虛構寫作的范疇,十四篇散文,像十四個進入我們世界的窗口。
最后看到了他自己寫的跋,其中引用錢穆的話來描述他寫作的文學性: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我們的真生命。
這本書屬于真生命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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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何之文
《地球上的陌生人》| 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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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審:化 城
復審:薛子俊
終審:趙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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