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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研作者團隊-披瀾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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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自南北朝以來,如何“以步制騎”成為了諸多南朝乃至北朝政權必須要直面的軍事難題。當然,那種主要由部落牧民組成的輕騎兵,由于裝備簡陋,士氣也相對低下,在中原王朝的正規步軍方陣面前往往需要暫避鋒芒,這里就不再討論。但那些由重鎧利刃武裝至牙齒的精銳騎兵卻不在此列,在面對裝備和士氣都只能算“堪用”的大隊步兵時,這些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機器往往能以高的嚇人的戰損比將十數倍于己方的敵軍沖得潰不成軍。兩宋時期的女真重裝騎兵“鐵浮圖”就是當時曝光率最高的一支精銳部隊。不過,這支騎兵部隊在郾城之戰時還是折戟于名將岳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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郾城之戰并不是一場傳統意義上的會戰,相反,它更像是一場并未完成的突襲。公元1138年,宋金罷兵議和,雙方以黃淮兩河為界,劃河而治。金歸還宋河南、陜西等占領土地,宋則向金稱臣納貢,史稱“天眷和議”。
條約雖然達成,但宋金兩方朝野上下卻仍然因戰和而吵得不可開交。有意思的是,雖然南宋的主戰派反對聲極其激烈,但真正“人狠話不多”的卻是金國的完顏兀術(完顏宗弼)與完顏斡等人,卻在條約簽訂的第二年以謀反罪,誅殺宗磐、宗雋等主和派,解除撻懶(完顏粘罕)兵權。
金熙宗拜宗弼為“都元帥,封越國王”。在這種局面下,完顏兀術撕毀宋金和約,親領大軍南下,準備奪回原已交還宋朝的河南、陜西之地。此次南征,金朝分兵三路,東起兩淮,西至陜西,向宋發動大規模的軍事進攻。宋廷被迫命令各路宋軍進行抵抗。
讓完顏兀術沒有想到的是,經過數年編練,此時的宋軍已不復往日的孱弱模樣,沒有一觸即潰,而是將氣勢洶洶的金軍硬生生擋了下來。先是金軍先鋒韓常在順昌遭劉锜夜襲不得不撤兵轉向。川陜防區的西北軍和淮東防區的韓世忠部也分別打退了金軍的進攻。岳飛則更是在這時出兵北上,先后收復了穎昌、陳州(今河南淮陽)、鄭州等重城,并在之后的穎昌之戰中擊敗了完顏兀術親率的六千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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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接連不斷的勝利之下,岳家軍卻突然陷入孤軍深入的困境之中。岳家軍雖然一路高歌猛進,但其他北伐部隊卻突然“不動如山”:
東路韓世忠部收復海州后就未再北伐,西路的張浚干脆自亳州退兵至壽春。而名將劉锜的軍隊也開始向鎮江南撤。當岳飛出師北伐之際,宋廷曾命岳家軍的前參議官李若虛奔赴軍前制止北伐。岳飛說服了李若虛,李若虛回臨安,“謂敵人不日授首矣,而所憂者他將不相為援”,這樣的擔心在此刻竟然是一語成讖。
根據《鄂國金佗編》一書所錄的岳飛《乞號令歸一奏》,岳飛在此時已經看到了孤軍深入的隱患,并上書高宗,準備將虢州武赳一軍撤回,把原屬陜西路的陜、虢兩州交付川、陜宣撫司管轄。
同時主張洛陽和河南府路的防務由李興獨力負責,光、黃三州的防守也撥還張俊的淮西宣撫司。他準備通過集中兵力應對可能的危機。與此同時,為拔出開封外圍防線的釘子,岳家軍逐步在向郾城和潁昌府集結。
但完顏兀術并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在岳飛所部驟然成為一支“孤軍”,又探得岳飛正親駐郾城后,他果斷下令,集結麾下所有精銳騎兵向郾城出擊,意圖對岳家軍進行一次“斬首行動”。
由于秦檜等人對于岳飛的刻意貶損,如今我們很難從當時的官方記載中看到此次大戰的真實圖景,宋孝宗評定所謂“中興以來十三處戰功”時,和岳飛有關的郾城、穎昌之戰也被刻意忽略。
即使后來岳飛平反,許多原始資料已經被秦檜等人銷毀,這導致即使是最為官方的《宋史》,對此戰的記載也極為簡略:
“(紹興十年)飛遣王貴、牛皋、董先、楊再興、孟邦杰、李寶等,分布經略西京、汝、鄭、潁昌、陳、曹、光、蔡諸郡;又命梁興渡河,糾合忠義社,取河東、北州縣。未幾,所遣諸將相繼奏捷。…… 飛自以輕騎駐郾城,兵勢甚銳......兀術怒,合龍虎大王、蓋天大王與韓常之兵逼郾城。飛遣子云領騎兵直貫其陣,戒之曰:‘不勝,先斬汝!’鏖戰數十合,賊尸布野。
初,兀術有勁軍,皆重鎧,貫以韋索,三人為聯,號‘拐子馬’,官軍不能當。是役也,以萬五千騎來,飛戒步卒以麻札刀入陣,勿仰視,第斫馬足。拐子馬相連,一馬仆,二馬不能行,官軍奮擊,遂大破之。兀術大慟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勝,今已矣!’”
除了《宋史》的零星記載外,想要了解郾城之戰的經過,我們還可以從當時的一些未被銷毀的捷狀和奏疏中尋找答案了。
“今月初八日,探得有番賊酋首四太子、龍虎、蓋天大王、韓將軍親領馬軍一萬五千余騎,例各鮮明衣甲,取徑路,離郾城縣北二十余里。尋遣發背嵬、游奕馬軍,自申時后,與賊戰斗。將士各持麻扎刀、提刀、大斧,與賊手拽廝劈。鏖戰數十合,殺死賊兵滿野,不計其數。至天色昏黑,方始賊兵退,那奪到馬二百余匹,委獲大捷。”——宋·岳飛·《奏郾城捷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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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觀來講,完顏兀術的這次突襲時間選的恰到好處,完顏兀術此番南下所統十萬大軍中,除精銳騎兵之外,還包含大量簽軍步卒,這些簽軍部隊雖然人數眾多,但是由于皆是步軍,所以行動較為遲緩。
至于岳家軍,此刻兵力并不集中,陳州、穎昌、鄭州、洛陽等處皆有部隊駐守,正為包圍、收復開封故都而部署調動,至于黃河以北的大量義軍部隊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南下集結,如此一來,完顏兀術只要集結麾下精銳騎兵部隊,就能趁岳家軍兵力調動的窗口期在郾城附近形成以多打少的優勢局面。
更大的危險來自于完顏兀術“取徑路”偷襲的舉動,這讓金軍以有心算無心地抵近距離郾城僅二十里的位置。岳家軍中,除最知名的背嵬軍外,還有前、后、左、右各軍及游奕軍、踏白軍、選鋒軍、勝捷軍、破敵軍及水軍諸軍,但此時卻星散各處防區,在郾城屯駐的只有背嵬軍及游奕軍中的馬軍部隊。
按照王曾瑜先生的推測,岳家軍和南宋諸軍相比最大的特點是騎兵力量相對充足。這是因為岳家軍常年與偽齊交戰,得以繳獲數量相對可觀的馬匹組建騎兵部隊。
但這種騎兵優勢也只是相對的,背嵬軍中除了數千騎兵外,其余部隊仍是步軍,這也可以從《捷狀》中“將士各持麻扎刀、提刀、大斧,與賊手拽廝劈”的記載中得到印證: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均為步兵反騎武器,由此推測其軍中的主力應為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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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奏郾城捷狀》是岳飛在郾城之戰后第一時間上報的文書,戰斗剛剛結束,再加上天色昏黑難以統計戰果,因此在此捷狀之后還有補充捷奏,如今已經散佚,但從宋高宗趙構針對郾城之戰的第二封手詔以及后續的獎諭詔可以看出,此戰不僅“戕其酋領”,更是“遠以孤軍,當茲巨孽,抗犬羊并集之眾”。
按照前后文推測,這里說的孤軍應是指岳飛所領岳家軍而非單獨的背嵬軍或游奕軍,再結合《郾城獲捷支犒士卒省札》中“岳飛一軍于郾城縣,獨與番寇全軍接戰,大獲勝捷”的說法,郾城之戰除了初八當日從“自申時后”打到“至天色昏黑”,持續將近4個小時的戰斗外,還囊括了十日的五里店之戰、十三日的小商橋之戰等沖突,只不過,相對于郾城之戰首日,后續數日的作戰雖然同樣慘烈,其沖突規模卻要小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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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歸正傳,郾城之戰首日,岳飛面臨的是如何以背嵬軍及游奕馬軍這支步騎混編部隊擊敗完顏兀術一萬五千精銳騎兵。實事求是的講,北宋至南宋初期金軍騎兵的戰斗力的確相當彪悍,作戰意志之頑強令人咋舌,這群從白山黑水間走出的狠人中甚至流傳著“不能打一百余個回合,何以謂馬軍”的說法,相比之下,西夏、遼國騎兵就顯得黯然失色。
宋人曾總結遼國的騎兵戰術,稱其"成列而不戰,俟退而乘之,多伏兵斷糧道。退敗無恥,散而復聚......"而即使準備用沖鋒擊垮敵人,也要反復試探:“最先一隊走馬大噪,沖突敵陣。得利,則諸隊齊進;若未利,引退,第二隊繼之”。
金軍的戰斗風格遠不同于遼夏,南宋抗金名將吳璘曾說:璘從先兄有事西夏,每戰,不過一進卻之頃,勝負輒分。至金人,則更進迭退,忍耐堅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戰非累日不決,勝不遽追,敗不至亂。蓋自昔用兵所未嘗見,與之角逐滋久,乃得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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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兀術率領的騎兵主要分為兩種,一是作為沖陣騎兵的重騎兵,如“鐵浮圖”,《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四太子(完顏兀術)披白袍,甲馬,往來指呼,以渠自將牙兵三千策應,皆重鎧全裝,虜號鐵浮圖,又號扢叉千戶。其精銳特甚,自用兵以來,所向無前。其裝備極為厚重。
“被兩重鐵兜牟,周匝皆綴長餐,其下乃有氈枕”,從這種描述來看,是一種全副武裝、戴著只露出兩只眼睛頭盔的重甲騎兵。因為望之像鐵塔一般,所以宋人會稱之為鐵浮圖。
二是部署在側翼的輕騎兵“拐子馬”。說道拐子馬,這里還要辟謠一下一個常見的謠言,《宋史·岳飛傳》曾提到拐子馬,稱:“初,兀術有勁軍,皆重鎧,貫以韋索,三人為聯,號'拐子馬',官軍不能當。是役也,以萬五千騎來,飛戒步卒以麻札刀入陣,勿仰視,第斫馬足。拐子馬相連,一馬仆,二馬不能行,官軍奮擊,遂大敗之。兀術大慟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勝,今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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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說《金史》里面壓根沒有提過“拐子馬”這種說法,就說“貫以韋索,三人為聯”的方式,本身就極其反常識。事實上,所謂的“貫以韋索”是對西夏騎兵的描述,《宋史·夏國傳》記載“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甲,刺斫不人,用鉤索絞聯,雖死馬上不墜”。
但這不是三馬相連,而是用鉤索將戰馬與騎士絞聯,以達成“雖死馬上不墜”的效果。元人修《宋史》相當不走心,按照清人趙翼所說,基本只是在宋代國史的基礎上“稍為排次”,這種再加工的方式下,出現西夏鐵鷂子換皮成拐子馬的描述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至于“拐子”之說,據鄧廣銘先生的考證,源于北宋人習慣用詞,實際含義為“側翼”。很顯然,拐子馬本是指用于側翼作戰的輕騎兵。
戰時,金軍騎兵先以輕騎遠射擾亂敵人軍陣,一旦敵人在拐子馬的箭雨下露出疲態,就會派出重騎兵沖陣,而必要時,拐子馬也會轉為沖擊騎兵,利用自身的靈活性沖擊對手的薄弱地帶。
更為可怕的是,因為金軍騎兵“更進迭退,忍耐堅久”的韌性,這種對于步兵大陣的捶打往往可以反復持續多次,在這種戰術下,除了少數精銳部隊外,很少有軍隊能夠能保持陣型和士氣的穩定。然而,完顏兀術此次碰到的,是堪稱精銳且同樣擁有精銳騎兵的岳家軍。
按照《宋史》的說法,面對來勢洶洶的金國騎兵,岳飛并未選擇避其鋒芒,而是“遣子云領騎兵直貫其陣”,以寡擊眾顯然違反軍事常識。最合理的解釋是,岳飛需要岳云率領騎兵部隊挫其鋒芒,為己方步兵爭取集結和重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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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所率領的背嵬、游奕騎兵雖然因為寡不敵眾而撤退,但還是為步卒爭取了寶貴的集結整備時間。面對數量眾多的金軍騎兵,岳家軍表現出了極其強悍的戰術配合素養。“或角其前,或掎其側,用能使敵人之強,不得逞志于我”。
“或角其前,或掎其側”聽起來有些難以理解,實際上,這一戰術來源于《左傳》。襄公十四年,晉國伐秦之役失敗,在總結戰敗原因時,晉國大夫叔向提到了一個關鍵的戰術原則:“ 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 ”
角之 (Jué zhī): 像抓住鹿的角一樣,從正面牽制、迎擊敵人。意指正面進攻或牽制。
掎之 (Jǐ zhī): 像拖住鹿的腿一樣,從側面或后面拉住它。意指從側翼或后方進行包抄、夾擊、拖拽。
踣之 (Bó zhī): 將其摔倒制服。意指合力將敵人擊敗。
叔向的這個比喻是說想要擊敗秦軍,應該像捕鹿一樣,讓晉軍主力從正面頂住,即“角”之,而戎人部隊則從側面或后面拖住秦軍,即“掎之”,前后夾擊,協同配合,才能最終將秦軍擊敗。可惜晉國內部不團結,欒黡擅自撤軍,導致未能實現這個戰術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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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冷兵器時代,想要讓兩支部隊“互為犄角”配合作戰,本身就是一種難度頗高的技術活。試想一下,在只能依靠旗幟、鼓角等器具指揮戰斗的古代戰場,各支部隊將領想要配合,往往只能依靠戰前的戰術安排和平日間潛移默化的默契,而如果其中一支士氣不振發生動搖選擇后撤,無疑就會將另一支部隊推入絕境,更遑論這種戰術的本意就是為了對抗更為強大的敵軍。
不過,岳飛所統帥的岳家軍無疑是執行這一戰術最好選擇,自宗澤病逝、杜充降金后,岳飛便開始獨立成軍在江南地區堅持抗金作戰。如果單從士兵來源來看,岳家軍這支威名赫赫的部隊成分相當復雜,除了少數根正苗紅的軍官、應募士兵外,皆是“四方亡命、樂縱、嗜殺之徒‘’。
比如紹興五年鎮壓楊幺時揀選的數萬丁壯,就是在戰敗后被編入岳家軍的降兵,當然還有牛皋、董先等因抗金失利被并入的宋軍殘部。這其實也是當時南宋軍隊的常態,想要將這樣一支成分復雜的部隊編練成一支可以一戰的強軍,需要極其優秀的治軍水平。
自岳家軍成軍之日起,這支部隊便以軍紀嚴苛著稱,建炎四年,岳家軍收復建康府時,“諸將潰為群盜,縱兵大略。飛獨頓兵廣德境中,資糧于官,身與下卒同食,而持軍嚴甚,民間無秋毫之擾。”同年秋季,岳飛改任通、泰州鎮撫使,“治軍嚴整,將士畏之,禁止軍中不得騷擾”,“持法嚴肅”,“眾不敢犯”,“百姓室家安堵,尤得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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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所率背嵬軍及游奕軍騎兵,在交戰初期成功完成挫其鋒芒的戰術目標后撤退,成功等到岳家軍步軍集結成陣。當金軍以鐵浮圖為核心,拐子馬為側翼向岳家軍沖陣時,這一屢試不爽的戰術卻失利了。
治軍嚴苛,令行禁止,主將身先士卒,這樣一支歷經戰火淬煉的部隊,在面對洶洶而來的金軍騎兵后,并未如昔日患上“恐金癥”的諸路宋軍一般一觸即潰,反而成為金軍騎兵難以撼動的礁石。在用拒馬、長槍等阻遏鐵浮屠等金軍騎兵的沖擊之后,手持長刀大斧的重步兵開始趁機攻擊失去沖力的金人,而休整之后從側后方殺至的背嵬、游奕兩軍騎兵,則趁機從另一個方向打開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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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戰失利的金軍開始后撤,這支自白山黑水中拼殺出的騎兵并未因處于下風而潰散。正如之前講的,金軍中流傳著“不能打一百余個回合,何以謂馬軍!”的說法,其軍隊戰意之堅可見一斑。
這樣的一支部隊在組織度和士氣上遠非宋朝之前的敵人可比。根據《奏郾城捷狀》的說法,戰斗“自申時后”開始,直到“天色昏黑,方始賊兵退”,這也意味著,金軍稍挫后雙方依然如同絞肉般持續了近4個小時。
最后,數次反擊均宣告失效的金軍在人困馬乏之下,不得已倉皇撤退,這場以金軍發起的奔襲戰才最終結束。
參考文獻
1.王曾瑜《岳飛和南宋政治與軍事研究》
2.《宋史》
3.《鄂國金佗編》
本文系冷兵器研究所原創稿件,主編原廓、作者披瀾讀史,任何媒體未經書面授權不得轉載,違者將追究法律責任。部分圖片來源網絡,如有版權問題,請與我們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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