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9月23日,東京秋葉飄零,68歲的山本初枝(1898-1966)在疾病的折磨中溘然長逝。臨終前,她仍向內山松藻夫人喃喃念叨:"真想把那些失竊的魯迅信稿找回來,送回中國去......"這位日本短歌詩人與魯迅的交往,始于1930年上海內山書店的一盞燈火,終于1936年魯迅逝世后的三十年思念,其間往來書信43次(山本初枝致魯迅)與28次(魯迅致山本初枝),唱和詩歌十余首,在烽火亂世中交織成一段跨越國界的精神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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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初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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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內山書店燈火:亂世相逢的知己緣
1930年的上海施高塔路(今山陰路),千愛里的石庫門里藏著特殊的鄰里情。3號住著內山書店老板內山完造夫婦,4號則是日本船長山本正雄的家,女主人正是筆名"幽蘭"的短歌詩人山本初枝。這年春天,經內山完造介紹,常來書店的魯迅與常來串門的山本初枝相遇了。彼時魯迅49歲,已在文壇豎起批判的大旗;山本初枝32歲,剛在短歌界嶄露頭角,兩人的人生軌跡因這扇書店門悄然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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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日記》第一次記載山本初枝,是1931年5月31日:"山本夫人贈海嬰以奈良人形一合。"精致的日本木偶里,藏著她對這個中國家庭的善意。兩個月后,內山完造在功德林設宴請客,山本初枝與魯迅、郁達夫、增田涉等同席。酒過三巡,她發現這位中國作家不僅有"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鋒芒,更有對生活細節的細膩——他會留意海嬰喜歡的玩具,也會記得她愛用的寫詩箋紙。
此后往來日漸頻繁。山本初枝常參加魯迅在書店組織的漫談會,聽他剖析"九一八"事變后的時局,也聽他點評中日文學的異同。她帶著自制的糖果、孩子的衣物登門,有時是一支口琴,有時是一輛小腳踏車,禮物雖輕,卻如春雨般溫潤。魯迅則將珍貴的版畫書籍、親筆書寫的詩箋回贈。山本初枝請魯迅為她的老師土屋文明題字,他揮毫寫下"一枝清采妥湘靈,九畹貞風慰獨醒",既贊美人品如蘭,也暗合她"幽蘭"的筆名。這份用心,唯有知己能懂。
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時,魯迅一家與山本初枝母子同在內山書店樓上避難七日。炮彈轟鳴中,他們分食干糧,交換擔憂的眼神。待到魯迅轉移至英租界,山本初枝在回國前寫下短歌:"戰火分離各東西,魯迅無恙心歡喜。"這十四字里,沒有國籍的隔閡,只有對知己平安的純粹牽掛。
二、尺素傳情:43次與28次的心靈對話
1931年9月,山本初枝因送兒子回國暫離上海,拉開了兩人書信往來的序幕。從那時到1936年魯迅逝世,她寄出43封信,他回復28封,這些跨越東海的尺素,藏著最坦誠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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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里有對時局的憂慮。1933年魯迅在信中直言:"中國式的法西斯開始流行了,可能還有很多人要被暗殺,但只要我活著,就要拿起筆回敬他們的手槍。"山本初枝讀罷,在短歌中嘆息:"魯迅來鴻多慨嘆,著作問世發表難。"她深知他在白色恐怖下的艱難,每次寫信都不忘叮囑"保重",這份關心,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有力量。
信里有對文學的共鳴。山本初枝曾問中國詩歌中"雁與鶴"的區別,魯迅認真回復:"病雁難得見到,病鶴倒不少。鶴是人養的,病了便知道;雁是野生,病了也無人知曉。"他還解釋"棠棣花"即郁李,"花小而白,果實如櫻桃,孩子們愛吃",這種對細節的耐心,恰是知己間才有的鄭重。當她請魯迅解讀某句古詩,他不僅釋義,更分享自己的感悟,讓兩個國家的詩歌在書信中交融。
信里更有尋常人的溫情。魯迅會寫上海的冷雨如何打濕窗欞,也會記起東京的櫻花該是怎樣的盛放;他告訴她海嬰又長高了,也問起正路君的學業。最動人的是1934年那封寫著"上海總是寂寞"的信,他說:"山本夫人不能來上海是件寂寞的事。"這份孤獨,許廣平懂,山本初枝更懂——她知道他在文壇的孤軍奮戰,也明白他內心深處對理解的渴望。
這些書信成了彼此的精神慰藉,卻也遭遇過劫難。1933年1月,山本初枝家中失竊,魯迅的信稿與詩稿一同遺失。她痛惜不已,魯迅卻在信中安慰:"我的信札并無價值,偷去的人看了定會惱怒,于他也是不幸。"雖故作輕松,卻藏著對知己遺憾的體諒。這些遺失的文字,成了文學史上的一樁憾事,卻也讓留存的片言只語更顯珍貴。
三、詩為心印:《無題》與短歌的唱和
在所有往來詩文中,最動人的莫過于魯迅那首《無題》與山本初枝的短歌唱和。1932年7月,山本初枝因丈夫公司解散要回國,魯迅在知味觀設宴餞行。她臨行前求字,他隨后寫下兩首詩寄去:一首是新作《一·二八戰后作》,另一首便是那首著名的《無題》——也就是后來收入《為了忘卻的紀念》(高中語文課文)中的"慣于長夜過春時"。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這首為紀念柔石等左聯五烈士而作的詩,字字泣血,魯迅卻將它抄贈給山本初枝。他知道,這位日本友人能懂"城頭變幻大王旗"的荒誕,能體會"忍看朋輩成新鬼"的悲憤,更能理解"吟罷低眉無寫處"的壓抑。在白色恐怖下,這份對暴政的共同憎惡,成了超越國籍的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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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二八戰后作》則藏著更深的牽掛:"戰云暫斂殘春在,重炮清歌兩寂然。我亦無詩送歸棹,但從心底祝平安。"魯迅深知山本初枝回國后將面對法西斯統治的高壓,"祝平安"三字里,有對知己命運的擔憂,更有對她反戰立場的默默支持。后來她果然因創作反戰短歌受到監視,卻始終將這頁詩稿藏在枕下,直到失竊時遺失——這成了她終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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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手跡:《一·二八戰后作》
山本初枝的短歌則如清泉般回應著這份深情。1932年8月她寫下"戰火分離各東西,魯迅無恙心歡喜",1935年6月感嘆"魯迅來鴻多慨嘆,著作問世發表難",1936年12月在魯迅逝世后泣作"濃眉黑須現眼簾,寂寞今夜更懷念"。這些短歌沒有華麗辭藻,卻以最樸素的語言,記錄著對知己的牽掛。尤其是那首"居家在毗鄰,魯迅常與共。相處又相宜,今思尤有幸",簡單二十字,道盡對往昔共處時光的無限眷戀。
他們的詩文唱和,早已超越了文學交流。魯迅在信中曾說夢見與她一同漂流海上,遠離塵世紛擾;山本初枝則在短歌中想象他燈下寫作的身影。這些文字里的魯迅,卸下了"戰士"的鎧甲,露出平凡人的柔軟;而山本初枝的短歌,也因這份跨國友誼更添厚重。
四、永訣與回響:三十年的思念與傳承
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的消息傳到東京,山本初枝當場慟哭失聲。她發電報給許廣平:"無言可以奉慰,實表萬分同情。令郎想亦十分悲痛,我亦有一男孩(設身處地)益覺憐憫。務請保重貴體為禱。"這封唁電里,沒有虛飾的哀悼,只有設身處地的體諒——她懂喪親之痛,更懂失去知己的孤絕。
此后三十年,她以短歌為筆,先后寫下29首紀念魯迅的作品。
1942年丈夫去世后家境困頓,她仍堅持創作;1956年與訪日的許廣平相見,兩位女性緊握雙手,無需多言便懂彼此心中的重量;1965年,67歲的她擔任魯迅逝世三十周年紀念會發起人,寫下"十月十九日,魯迅訃告傳,三十年已去,悲傷涌心田",以殘年之力延續這份友誼。
1966年4月,她預感自己時日無多,寫下最后一首紀念短歌:"魯迅先生逝,不覺三十年,秋季紀念會,發起人我擔。"兩個月后,她被確診癌癥,臨終前仍念叨著那些失竊的信稿:"真想找回來送回中國......"她還囑咐內山松藻:"要讓日中人民永遠友好下去。"這句遺言,讓這段個人友誼升華為兩國人民的共同記憶。
如今,山本初枝贈送的《古東多萬》雜志、合家照仍藏于魯迅紀念館,泛黃的紙頁上,她的題字依稀可辨;魯迅贈她的詩稿雖已遺失,但《一·二八戰后作》與《無題》的抄本流傳至今。這些物件與文字,見證著兩個真誠的靈魂如何在亂世中相互取暖——他們因文學相識,因理解相知,更因對正義與和平的共同追求,超越了國籍與政治的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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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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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初枝合家照
山本初枝曾說:"筆墨已用罄,難表我深情。"或許,最好的紀念正是這份"難表"之情——它提醒我們,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之外,還有這樣的跨國知己,用書信與詩歌證明:人性的光輝,永遠能跨越山海,穿透硝煙,在時光里永恒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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