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皆有一死,為何會(要)有內耗?
內耗有啥正期望值的地方嗎?
在我的知識星球“孤獨大腦.AI決策島”里,“小果可愛多南京”提了上面這個有趣的問題。
對此,他自問自答:
“想了一下,似乎沒有任何正期望值可言,只有時間、注意力、體驗差的成本。”
的確,從進化的角度看,如果內耗沒用,期望值為負,為啥還被延續下來,并且廣泛存在呢?
(接下來,在我們這個特別的社群里,發生了一場關于內耗的精彩對話。)
G:最近也遇到過類似的問題,分享一些個人想法,拋磚引玉。
內耗這個行為本身沒有正期望收益。
它是外部敘事在我們腦內沖突的體現。對于我們沒有好處,反而會消耗我們的精力。而這些沖突背后的“好處”往往屬于傳播這些敘事的群體。
不過,意識到自己在內耗是有意義的。
內耗可以看作是一個警示器,提醒我們反思自己接受了哪些外部敘事,尤其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接受了多個沖突的敘事。
這些敘事在特定的時刻可能有價值,所以我們才會接納它們。
但同時,多個沖突的觀點就會讓我們感到不安和迷茫。
怎么辦呢? 當我們意識到腦內有多個沖突的觀點時,可以嘗試識別它們的來源,反思這些觀點背后的利益方,以及它們對我們當前的影響。
然后根據實際情況,重新選擇認同其中的一個觀點,或者決定不選擇任何一個,甚至可以設計一個“分類器”來幫助自己在不同的場景下做出決策。
(G拋出的這塊玉讓人眼前一亮。)
小果可愛多南京回復G:謝謝分類器的提醒,最后都回歸為應無所住。
我覺得內耗有以下解--
1、意識到內耗本身正在發生+內耗沒有任何正期望值。
2、積極解決內耗后面的問題,通常是自己不愿面對的,通常要嘗試幾次才能啟動面對。
我分類了下,大部分是因為事情沒被自己閉環的“在制品”越拖越繁瑣越難解。無論何種原因,無論當下如何,我們把他們閉環就好了,無論結果如何,閉環就是最好的結果。 因為閉環過后,又可以有新的開始,又是Day 1,這是我們擁有的權利。
3、刻意的在原本逃避的事情上走量。 比如洗冷水澡,多洗幾十次就好了。比如害羞,以特朗普曹操為模板,多向外提幾十幾百次要求,就好很多了。
4、凡人皆有一死,體驗不好的時光,都是資源毫無必要的損耗。自己熵增,外部也沒熵減,太虧了,何必呢?
這段的確精彩。
小果可愛多南京回復G:突然發現,算賬比任何撫慰都管用,因為一算賬,就離念+理性了。
G:謝謝分享,查了下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意思,有所悟,感恩。
(多么深刻而和諧的社區啊!)
老喻:這個問題我給過還不錯的解答--
因為我們的生命是以負熵為食,然后在身體(包括大腦)內產生隨機擴散,然后我們對外做功。
所以,“耗”產生了驅動生命的能量。
所謂的“內耗”,指的是那些沒能對外做功、而只是自我折磨以至于陷入死循環的“負功”。
小果可愛多南京回復老喻:謝謝老喻,“負功”的說法太好了。
黑眼圈:負功還很可能喂給別人吃了。
(這位同學一直毒舌且犀利。)
小果可愛多南京:雖然想通了,想理智,但事情未改善達到預期之前,還是會焦慮到不行,稍微改善一點點,又容易放松、松懈、走回老路原型。 以上循環往復是大概率行為模式。
因此,治標是想辦法解決當下問題,解除籠罩的匱乏管窺和壓力。 治本是大量的針對性走量訓練,塑造/強化/固定新的神經通路,真正的獲取“轉移概率”,進而獲取新的自由和能力——
說了那么多,解題的不二法門,在于走量。
(以上幾位同學請到咱們島上領稿費哈。)
二
在上面關于內耗的討論中,我提出了“負功”的概念。
這不僅是一個算得上精妙的比喻,更是一個能夠整合物理學、神經科學與心理學,從而深刻揭示內耗根源的科學模型。
要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回到生命的基本原理。
物理學家埃爾溫·薛定諤在其1944年的著作《生命是什么?》中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觀點。
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孤立系統總是趨向于無序(熵增)的混亂狀態。
然而,生命體作為一個高度有序的結構,卻能持續對抗這種混亂趨勢。
薛定諤解釋道,生命體并非孤立系統,它通過不斷從環境中攝取“負熵”來維持自身的秩序。
所謂“負熵”,本質上是環境中的秩序或自由能 。生命通過新陳代謝,將食物、空氣和水中的有序結構吸收,用以構建和維護自身的復雜系統,同時將熵增(無序)排向外界。
現代生物物理學證實,雖然“負熵”這一表述需要修正為“吉布斯自由能”,但薛定諤的核心洞察是正確的:
生命系統必須持續消耗能量來維持有序狀態,對抗熵增趨勢。
因此,“耗”——持續消耗能量以維持秩序——是生命存在的根本前提。
這種能量消耗最集中的器官便是大腦。
大腦作為終極的信息處理系統,其能量消耗模式揭示了內耗的物理學本質。人類大腦僅占體重的2%,卻消耗全身20%的能量(約20瓦特),比肌肉每克組織貴10倍的能量成本。
更重要的發現是,大腦80-90%的能量用于維持"靜息態"功能,而任務激活僅增加10-20%的能量消耗。
根據蘭道爾原理,每比特信息處理的最小能量成本為kT ln(2) ≈ 3×10^-21 焦耳。
然而,大腦實際的神經計算能耗遠高于此理論極限,大約是蘭道爾極限的1億倍。
這種巨大的冗余并非設計缺陷,而是進化策略,通過高能耗換取大腦對環境變化和信息噪聲的高度適應能力。
所以,你看,不僅從物理學的角度看,我們要消耗負熵維持生命;從大腦的角度看,我們也不得不為維持待機狀態,而產生不可避免的消耗。
這種冗余設計的副產品便是內耗。
當大腦未能有效輸出,而持續處于信息處理和自我反饋的“死循環”時,就表現為大量能量被無效地內部消耗。
換句話說,內耗就是大腦系統在缺乏外部有效行動時,對內持續高頻率“自我對話”的病理性激活。
打個比方,這就像一臺頂配的筆記本電腦。你并沒有運行任何復雜的程序,但它的CPU占用率卻無故飆升到99%,風扇發出巨大的噪音,機身滾燙,電池電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
你困惑地檢查任務管理器,發現一堆你從未聽說過的后臺進程正在瘋狂地、無休止地運行,它們相互沖突、反復讀寫,搶占著所有的計算資源,卻不產生任何有價值的輸出——沒有生成文檔,沒有渲染視頻,甚至連一個像素都沒有在屏幕上改變。
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比如寫一封郵件或瀏覽網頁——卻因為系統資源被這些空轉的“幽靈進程”所吞噬,而變得異常卡頓,甚至完全無法執行。
我們的大腦,在內耗時,就是這臺被“幽靈進程”劫持的電腦。
我們的精神能量、我們的“負熵”,沒有用來對外做功、創造價值,而是被這些關于過去的悔恨、對未來的焦慮和無休止的自我批判所構成的“后臺程序”白白燃燒掉了。
三
那么,是誰在劫持我們的大腦?
現代腦成像技術揭示,內耗現象源于三大核心腦網絡的失衡:
默認模式網絡(DMN)、中央執行網絡(CEN)和突顯網絡(SN)。
默認模式網絡就是內耗的主要"犯罪現場"。
這個包括后扣帶皮層、楔前葉和內側前額葉的大范圍腦網絡,本來是我們內心獨白、自我意識和人生敘事的神經基礎——它是我們"自我"感的生物學引擎。
在正常狀態下,DMN幫助我們整合信息、進行創造性思考和社交規劃,這是生命能量進行"正功"的體現。
但是,當DMN失控時,"負功"便產生了。
2019年《NeuroImage》的元分析發現了一個關鍵線索:
在反芻思維狀態下,DMN內部出現了異常的神經連接模式——核心子系統與內側顳葉系統連接過強,而與負責調節的背側前額葉系統連接卻減弱了。
這就像是大腦的"油門"卡住了,而"剎車"卻失靈了。
更糟糕的是,健康大腦本來能夠在執行外部任務時有效抑制DMN活動,將注意力資源合理分配。
而在內耗狀態下,DMN無法被正常抑制,導致我們即使想專注工作,大腦也在進行著無休止的"后臺運算"——回憶昨天的尷尬、擔心明天的會議、質疑自己的能力。
認知沖突機制進一步放大了這種內耗。
2023年《自然通訊》的研究發現,當我們面臨沖突信息時,會激活一個跨半球的復雜神經回路:
左側前額葉向右小腦發送興奮信號,右小腦再向左前額葉發送抑制信號。
當這個精密的調節系統失衡時,認知沖突就像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持續消耗著我們的精神資源。
雖然關于"決策疲勞"的經典理論面臨爭議,但神經生理學證據確鑿地顯示:
持續的認知努力會導致星形膠質細胞糖原耗竭,就像手機電池的物理損耗一樣真實存在。
在抑郁癥、焦慮癥等與內耗密切相關的心理狀態中,DMN表現出兩大異常:
首先,它在執行任務時無法被正常抑制,導致注意力不集中,仿佛大腦在左右互搏,白白消耗能量。
其次,DMN自身變得過度活躍,其活動與“思緒反芻”——即反復、被動、消極的自我關注思維——密切相關。
這種在腦海中不斷空轉、無法解決任何問題的思維循環,正是我前面所說的“自我折磨的死循環”。
至此,內耗的完整神經機制圖景得以呈現:
生命體耗費巨大代價從環境中汲取“負熵”(能量與秩序),用以驅動大腦這部精密的機器。
在理想狀態下,DMN利用這些能量進行“正功”,幫助我們更好地生存和發展。
而內耗,則是這部機器發生了故障,寶貴的生命能量被一個失控的DMN劫持,進行著無休止的“負功”——
它不產生任何外部價值,反而加劇了系統內部的混亂,將生命之火空耗于無形的精神摩擦之中。
四
讓我們再次回到文章開頭的設問:
既然內耗是如此消耗能量的“負功”,為何進化沒有將其淘汰?
如果它毫無益處,又怎會成為人類共有的體驗?
答案或許會讓許多人意外:
從進化心理學的角度看,內耗并非一個純粹的“bug”,而更像是一個被現代環境“濫用”了的古老生存“特性”。
由安德魯斯和湯姆森提出的“分析性反芻假說”認為:
這種反復思慮的傾向,在人類祖先面臨復雜社會問題時,可能是一種具備適應性優勢的思維工具。
當我們的祖先需要處理部落內的權力斗爭、評估潛在的背叛風險,或是規劃漫長的狩獵路線時,那種能夠沉浸下來、反復推演各種可能性的“內耗”能力,恰恰是解決復雜問題和規避致命威脅的關鍵。
它強迫我們深入分析問題,直到找到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案。
研究甚至發現,有抑郁傾向的個體在處理某些復雜的分析性任務時,表現可能優于常人。
說得再直白點兒,咱們那些不那么內耗的人類祖先,更早被野獸們吃掉了。
從這個角度看,內耗就像一把雙刃劍。
它內在的進化功能包括:
一個永不離線的威脅檢測系統;
一個用于深度分析復雜社會問題的處理器;
以及一個為未來做最壞打算的認知模擬器。
這些功能在危機四伏的遠古時代至關重要。
與此同時,人類千百年來的古老智慧,也早已洞察了這種精神現象。
東方哲學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視角來理解和調和內耗。
佛教中的“妄念”與“攀緣心”,精準地描述了思緒不受控制、執著于無常而產生的能量消耗;
道家的“無為”,倡導順應自然,避免與內在沖動進行無謂的對抗;
而儒家的“修身”,則提供了一套在社會關系中尋求內外平衡的調節框架。
不同文化也演化出不同的應對之道:集體主義文化下的個體更傾向于情緒抑制,而個人主義文化則更多使用認知重評。
然而,如果說進化為我們內置了內耗的“硬件”,那么現代生活則為這個硬件加載了遠超其負荷的“軟件”和數據流,導致系統頻繁過載和崩潰。
首先是信息過載。
我們數萬年未曾大變的大腦,如今卻要處理指數級增長的信息。
微軟的研究表明,一次郵件干擾足以讓我們花24分鐘才能重新集中注意力,每一次的切換都在消耗寶貴的認知資源。
其次是選擇過載。
巴里·施瓦茨的“選擇悖論”理論指出,過多的選項不僅不會讓我們更幸福,反而會引發決策癱瘓和焦慮,fMRI研究證實了此時大腦前額葉皮質的過度激活。
最后,社交媒體則構建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內耗放大器”。
想想看,你本來辛苦了一天,躺在床上刷刷手機打算放松一下,結果全是比你美的女人,比你成功的男人,越刷越煩。
各種社交媒體和短視頻,利用算法驅動的“向上社會比較”和“錯失恐懼”(FOMO)心理,持續制造焦慮和不滿足感,將我們古老的社會性需求異化為一種永無止境的精神消耗。
因此,我們這一代人所感受到的強烈內耗,是古老進化遺產與現代認知陷阱猛烈碰撞的結果。
我們天生被賦予了深度思考的能力,卻被一個信息過度、選擇泛濫、時刻處于比較之中的世界,推向了精神“負功”的極限。
五
看了前面的科學原理,你會不會覺得自己的內耗沒那么羞恥了?
沒錯,內耗是我們每個人無法躲避的物理、生物學、社會學的先天機制制造出來的。
所以,首先,別再為自己的“內耗”內耗了。
內耗無法抑制,不如坦然視之。
要用憨豆先生的那種眼神,望著那些氣定神閑的牛人,心里想:別裝了,你呀也有內耗!
重點不在于消除內耗,而在于我們用這種“耗”去干點兒啥。
我自己最喜歡的勵志故事,是一個網絡梗圖:
一位喜劇演員說自己從小從被人笑話,于是她想,去他的,干脆收他們點兒錢!
當我們為內耗而不安時,不妨將其視為一種生命之火正在熊熊燃燒的信號。
試著用這把火去點燃些什么,不管是做你喜歡的事情,還是去改變世界,又或是幫助他人。
如果不知道做啥,那就健個身,聽聽音樂,找朋友喝啤酒聊天......
總之,要“做正功”,而不是用“負功”自我折磨。
小說《火星救援》里的主角,打算在火星上種土豆,可是不知道如何制造出水。
他想:管他的,先把土運進來,水的事兒慢慢想。
多么了不起的態度啊。
很多時候,我們的內耗來自人生的不完備。可人生怎么可能完備呢?
既然如此,先把能干的事情干起來,自然就不會有閑工夫內耗了。
就這樣,你一步一步往前走,一個一個解決問題,完成一個個哪怕是微小的閉環,也就實現了一次次微小的“正功”......你都在從失控的DMN手中奪回能量,都在重塑你大腦的神經連接。
每當我們主動采取行動解決具體問題時,大腦空轉的“后臺程序”自然就會逐漸平息。
最后
內耗,并非生命的詛咒,而是其深邃奧秘的低語,甚至是某種神秘的禮物。
它提醒我們,大腦這臺精密的機器,正以驚人的能量消耗,試圖在無序中刻畫秩序,在混沌中尋求意義。
當我們感到那股無形的精神摩擦時,請記住,那是生命之火在熊熊燃燒的信號,用它去做點兒什么,不管是溫暖他人,還是為自己烤個香噴噴的紅薯。
每一次微小的行動,每一次勇敢的嘗試,都是從“負功”的泥沼中掙脫,為你在意的人,為你自己做一些“正功”。
真正的自由,不在于消除所有的“耗”,而在于選擇,讓每一次消耗,都成為感知生命饋贈的力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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