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我撕扇我驕縱，我補裘我拼命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過“吳起吮疽”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這樣的：軍隊里有一個士兵腿部受傷導致傷口流膿，他們的將軍知道后，立馬跪下來用嘴幫士兵把膿水吸出來。后來，士兵的母親知道了這件事，就傷心地哭起來。

很多人不理解，將軍對你兒子那么好，你哭什么啊？士兵的母親說，當初他的父親生病時將軍也是這樣對他的，后來他父親為了報答將軍之恩，就戰死沙場。今天將軍又這樣對我的兒子，我知道他一定也會戰死沙場以報將軍之恩的。

這個故事當然不是我杜撰的，它出自西漢文學家劉向所編纂的小說集《說苑》，說的是士兵奮勇殺敵戰死沙場以報主恩的故事，這個故事發人深省，讓我想起了紅樓夢里的一個人——晴雯。

晴雯是曹雪芹筆下為數不多的前八十回里故事線比較完整的人物，關于晴雯的一生，有兩件大事不能不說，一件是晴雯撕扇，一件是晴雯補裘。

這兩件事在原文中，曹公著墨并不多，但它們組合在一起，一撕一補間，卻寫出了晴雯性格中的兩個顯著特點，一個是她的驕縱，一個是她的癡狂。

很多人讀到晴雯撕扇一回，都認為她過于張揚了，甚至有些放肆，分不清誰是主子誰是奴才了，仗著寶玉的寵愛，肆無忌憚地糟蹋東西，作踐別人，實在有些可惡了，連麝月都認為晴雯這種行為是“造孽”。

晴雯撕扇的行為真的那么討人厭嗎？有沒有可取之處？還是真的一無是處？用我們今天的眼光來審視，可能不少人也會認為這是敗壞東西，也是敗好感的行為，但晴雯似乎毫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只要寶玉允許，她想撕就撕。

我們也不禁要問，晴雯為什么一定要撕扇？從表面上來看，這還是因為她白天跟寶玉襲人鬧別扭，心里窩著一股氣，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泄，當寶玉來俯就她時，她就仗著寶玉的寵愛，用撕扇來宣誓主權，來顯擺地位，來炫耀身份。

而且，晴雯撕扇還有一個導火線，就是寶玉的那番話，寶玉說了，那扇子本來是扇的，但如果你要撕著玩也不是不行，但是，你不能在生氣的時候拿他出氣就行了，這也算是愛物了，因為撕一把扇子，能博千金一笑，值啊。

這是賈寶玉的價值觀，他的看法不無道理，正所謂物盡其用，扇子扇風是物盡其用，自己開心拿來撕著玩也是物盡其用。更何況，晴雯并不是那種毫無底線的猖狂之人，她從頭到尾也只撕了兩把扇子而已。

從更深層的層面來看，晴雯撕扇其實是一種隱喻，她撕壞的哪里是扇子啊，分明是她原本大好的人生。于是有人說，晴雯是一把好牌打的稀爛，因為她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清晰的規劃，她不善于也不愿意像襲人那樣為了前途步步為營。

她只有一個很單純的想法，就是大家橫豎在一處就行了，她沒有更多的欲望和奢求，可她忘了一件事，她是丫鬟是奴才啊，想要永遠留在寶玉身邊，你就必須要想辦法讓自己留下來，不然就會被別人擠下船。

而當時的情況是，想要永遠留在寶玉身邊，你就必須要向王夫人表忠心，可晴雯別說討好王夫人，甚至她連賈母這么大的后臺，都從來沒想著去利用，那不是她的風格，也不是她的為人。

晴雯是沒有父母兄弟也沒有家的人，對她來說，怡紅院就是她的家，離了怡紅院她無處可去，也無家可歸，所以她因為跌了扇子跟寶玉鬧矛盾時曾說，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個門。

在晴雯看來，她不過就是跟寶玉拌了幾句嘴而已，沒想到寶玉卻要攆她出去，直到這時，她依然沒有認清一個真相，也是事實，她是丫鬟是奴才，寶玉是主子是少爺，兩人之間好的時候，自然親如兄妹，想怎么樣都可以，但不好的時候，一旦寶玉擺起主子的款來，晴雯就無路可退了。

因為她的去留從來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寶玉一句話，王夫人一句話，賈母一句話，甚至賈府豪奴在主子跟前的一句讒言，她隨時都可能被攆走，可想而知，她的那句大家橫豎在一處有多么站不住腳。

晴雯撕扇這件事，相當于是晴雯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如果事后襲人知道此事，知道寶玉寵著晴雯撕扇，她會怎么想？寶二爺心里終歸還是有晴雯的位置的，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輕易就能得到寶玉的寵愛。

在寶玉的寵溺和縱容下，晴雯今天可以撕扇子，明天自然就可以打罵小丫頭，后天就能不把那些老婆子放眼里，乃至于襲人不在場時，她就可以打著寶玉的旗號，越權行事……她不知道的是，她早已四面樹敵。

晴雯當然不會去想這些，她也永遠想不到這些，她所能想到的，是寶玉對她的那一份獨一份的寵愛，與襲人不同，與其他丫鬟更不同，她是賈寶玉的丫鬟，但更是他的玩伴，也許她做不到襲人那樣成熟穩重，但她一樣也是賈寶玉離不開的丫鬟。

如果說，襲人是賈寶玉的高級保姆和私人管家，那么晴雯就是賈寶玉的情感陪護和心靈玩伴。兩者缺一不可，都是賈寶玉曾經最離不開的兩個人。

也因此，晴雯并不是一味地張揚放肆，也不總是毫無來由地刻薄懟人，她對寶玉的寵愛是有回報的，當寶玉需要她時，她也會像襲人一樣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也在所不惜，因為寶玉給了她一生中最自由最難得也最難忘的疼愛和體貼，充盈和溫暖了她悲涼而短暫的一生。

知恩圖報對于晴雯來說，不是因寶玉才有，當初她因賈母賞識從賴嬤嬤家里到了賈府后，就想辦法把自己的姑舅哥哥也弄了進去，給他謀了份差事，這是晴雯的不忘舊，說明她是個知道感恩并在自己能力范圍內想盡辦法去報恩的人。

世人對晴雯撕扇的行為多有詬病，卻完全忽略了她后文的另一舉動——晴雯補裘，曹公如椽巨筆，在一撕一補間，既寫出了她與寶玉之間純真美好的親密關系，又寫出了晴雯人生的悲劇性內因，撕碎的東西可以縫補，破碎的人生無法重來啊。

即便晴雯知道自己身在病中，但面對寶玉燒壞了的全城無人可補而明天就要用到的雀金裘，她二話不說，拖著病體，翻身起來，熬夜補裘……也許直到這里，那些一直對晴雯指指點點的人，才終于沉默不語，那個看上去恃靚行兇的“小妖精”，原來還有這樣的好手藝，原來還是這般的真性情。

平時在怡紅院，丫鬟眾多，而寶玉身邊本又人多活輕，沒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即便有，下面有的是小丫鬟跑腿呢，因此晴雯就樂得清閑自在偶爾偷懶，她自己就曾十分快活地對麝月等人說，有你們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她說這話，并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而是怡紅院的日常，的確沒啥值得她晴雯上手操心的，大事兒有襲人張羅，小事有丫鬟們去做，所以她就可以享享清閑，這并不是說她什么都不做，等到了像補裘這樣的事出來時，我們才發現，原來晴雯不是懶，而是別人能干的她能干，而她能干的別人干不了。

就好比公司里的一個員工，可能平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讓同事們都暗暗嫉妒，覺得他也沒干什么活兒，工資卻沒少拿，甚至待遇還比他們好，還能經常跟領導一起喝酒吃飯，這太不公平了。

但是，到了公司的關鍵時刻，大家才發現，他們的活兒他干的了，但有他們干就夠了，他就懶得做了！而他干的活兒，其他人都干不了！他的工作是不可替代的，即便一年只干這么一次兩次，也足夠了！更何況，他跟領導關系處的好，情緒價值給的足啊。

補裘這一夜，晴雯頭重腳輕，滿眼金星亂迸，險些撐不住，但她又擔心寶玉著急，所以少不得恨命咬牙堅持，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晴雯一針一線的，從深夜補到了凌晨四點，非常完美地完成了這個高難度的工作，之后她就不由自主倒下了。

襲人曾這樣評價寶玉和晴雯之間的關系，她對寶玉說：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這話道出了一個事實，即在寶玉跟前的晴雯，不是奴才丫鬟的身份，是身份相等的朋友，是知心知己的玩伴，是可以無話不說的家人，所以，賈寶玉身邊，大約也只有晴雯敢直來直去的說話了。

她從沒想過去籠絡寶玉，而只是把他當成了朋友、家人一般的存在，與他正常交流對話，不開心了她會生氣會甩臉子會頂嘴，這對寶玉來說，是一種難得的真性情。補裘一回，她甚至敢說寶玉是沒福氣的人，寶玉聽了不僅不生氣，還笑。這話放在襲人嘴里，她是斷斷說不出口的。

晴雯身上最打動我們的地方，不是她過人的美貌，也不是她精湛的女紅，而是她一直都活得坦坦蕩蕩，清清白白，從來不會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所以她見不得那些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勾當，更見不得那些為了貪便宜偷偷摸摸的行為。

但在泥沙俱下的賈府，在人人爭風的怡紅院，晴雯的存在就顯得很“另類”，她既不想著當姨娘，又不想出去。她既不會跟寶玉云雨，卻又不愿意離開寶玉。她雖然平時不怎么干活，但關鍵時刻沒了她還真就不行。

雖無千金酬知己，拼卻性命報君恩。晴雯最大的不幸是無父無母，孤苦無依，而她最大的幸運是她遇到了寶玉，這個對女孩極好的世間罕見的多情公子。雖然相處時間短暫，前后不過五六年時間，但對晴雯來說，寶玉給足了她陽光雨露，讓她這朵原本生于溝渠的野花能夠肆意生長，那她也沒有更多的回報可以給到寶玉，唯有拼盡全力，搭上性命，為他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以報他曾經的寵愛與護佑，體貼與溫情。

寶玉是富家少爺多情公子，隨便抬抬手，對丫鬟們來說，都是了不得的恩寵，但對晴雯來說，她為了報恩，是要以生命的代價做置換的，寶玉給了她疼愛、體貼和包容，心比天高的她，這一生活得坦蕩、清白，在最美的時刻曾傲然綻放，即便很快枯萎，也夠了。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