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財經日報丨趙燕菁 徐剛：地產存量時代，建筑類大學生的新飯碗在哪里？

內容來源：《第一財經日報》2025年6月18日A06版

“伴隨我國城鎮化進入新的階段，相關行業正從前些年的過熱狀態回歸理性，并開始轉型。過去以‘大（設計）院’為集中出口的畢業生就業狀態也在改變。”同濟大學城市規劃系副系主任程遙在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說。

去年畢業季，《城市規劃學刊》曾發布“城鄉規劃學科發展年度十大關鍵議題（2024-2025）”，其中之一就是“學科發展：規劃教育煥新”。該文章認為，城鎮化進入換擋期，城鄉規劃面臨著歷史性的機遇和挑戰。雖然少數院校通過聯合招生確保一定數量的本科生，但整體生源下降的問題依然存在。

一年過去，城市更新正在各地以更大力度推開，更新工作中的“規劃引領”也被寫入政府文件。但第一財經采訪了解到，前述轉型期高校規劃專業在人才培養和學科建設中的“陣痛”依然存在。

多名受訪業界人士認為，在增量開發時期，房地產市場對于九成規劃師的需求是“出方案”“畫圖紙”，“進規劃院”“掙快錢”成為從業者對該職業的固有印象。進入存量微更新時代后，規劃開始偏重于治理，社會用人需求從集中走向分散，規劃工作的復雜性和收入也不能與增量開發時期同日而語；加之院校人才培養機制的改變往往滯后于市場需求，導致供需雙方目前存在一定脫節。

在今年高考前夕，住建部曾召開部分高校負責人座談會，聚焦新形勢下行業發展需求，研討加強土建類專業學科建設及人才培養的思路舉措。住建部部長倪虹表示，大力實施城市更新、推動“好房子”建設、打造“中國建造”升級版等，為土建類專業學科轉型發展創造了廣闊空間。

01 過剩與稀缺并存

中國城市規劃學會副理事長，廈門大學建筑與土木工程學院、經濟學院雙聘教授趙燕菁在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認為，城市更新，是房地產進入存量時代后，市場為建筑類大學生就業打開的另一扇門。

住建部披露的數據顯示，我國城鎮現有房屋總量662億平方米，市政管網達到360多萬公里，市政道路23萬條，橋梁9萬座。上海易居房地產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崔霽曾基于這一數據測算認為，若中國城鎮存量住房按照每年2%的更新速度，將帶動全國每年7億平方米左右的城市更新規模，涉及700余萬套房屋。

但從理想回歸現實，北京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副總規劃師、總工辦主任徐剛同樣感到“規劃專業的社會需求總量并沒有明顯下降”，甚至需求變得更多元，但他也提到“有效需求還沒有完全被激活”。“乍暖還寒”，這是徐剛在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對當下規劃師用人市場的直觀感受。

一方面，這與當下城市更新中社會資本的投資參與度還不高有關；另一方面，徐剛認為，應該反思人才供給側的原因。

首先，是留人難。徐剛表示，目前普遍沿用的仍是本世紀初制定、存續二十多年的規劃設計行業的收費標準，但老舊小區改造、街區更新等城市更新項目對規劃師時間、精力和綜合能力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導致“投入產出倒掛”的現象在當下并不罕見。

其次，是人才結構和市場需求并不完全匹配。“傳統規劃專業畢業生知識和能力客觀上滯后于城市更新實踐的需求。”徐剛說。

華中科技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副教授袁滿也有類似的感受。他對第一財經舉例說，中國的城鄉規劃學科長期以來“以工為主”，各大院校建筑系培養了一大批具備建筑學、工程學素質的工科人才。然而，當城市開始聚焦“修煉內功”的時候，規劃師不再是“在一個空地上畫圖紙”，而需要綜合地方財政、公共衛生、歷史文化保護等，這就需要社會、經濟、地理等多重知識面。此外，城市更新涉及住建、自規、環境、交通、市政等多部門，但穿梭于多部門間的溝通能力是部分工科生所需要加強的。

“一方面是傳統規劃人才的過剩，另一方面是新規劃人才稀缺。”趙燕菁認為，隨著城市增量停止，城市規劃的問題變成如何管理存量。對于規劃專業學生，誰先完成知識的更新，誰就會率先進入就業的藍海。

02 招生院校與畢業生去向更多元

80%的畢業生留在長三角，80%的就業去處為規劃院，80%的規劃工作是“出方案”。作為“老規劃人”，對比自己的學生時代，程遙留意到，如今同濟大學規劃系學生的就業情況，前述三個80%定律已悄然發生了改變。

“前一段時間，我們陸續收到一些學生和用人單位的反饋，水利、海洋、交通、互聯網等這些以往與規劃不太有交集的領域也開始招收規劃系的學生，當然這些用人單位往往只會給出一兩個就業崗位，卻體現出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各行業都出現了對規劃畢業生的需求；還有一部分畢業生從事城市研究、數據分析等工作；成為規劃師的畢業生的比例從絕對多數轉變為不到半數。”程遙表示。

在徐剛看來，越來越多的規劃學生進入公務員、事業單位等“體制內”崗位，進入建筑、景觀、室內、色彩、照明、雕塑等設計及藝術領域，交通、市政、能源和水利等工程及基建領域，文化遺產保護、城市產業策劃、投融資咨詢等研究及咨詢領域，人工智能、數據分析等信息技術領域，乃至為互聯網企業提供地理數據分析評估，為游戲企業構建虛擬場景等，并不是這些學生“不務正業”，相反說明“規劃先行”的意識已逐漸滲透到社會各行各業中，規劃的價值為更多領域所認可。

與此同時，不同院校招生規模也有變化。

清華大學、同濟大學、東南大學、天津大學、華南理工大學、重慶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有“建筑老八校”之稱，為我國最早一批開設規劃專業且在建筑行業學界和產業界影響力較大、非大建筑類優勢專業選擇較多、全國綜合排名較高的八所大學。

有受訪學者提到：“這幾年，原本規劃為優勢專業、招生分數線較高的建筑老八校和其他一些985高校間或出現生源調劑現象。相反，在中西部和北方城市，一些當地的建筑學校還在擴招，他們培養出來的學生主要定向服務當地的城市更新、鄉村振興等工作。”

以成都為例，成都市城市建設發展研究院副院長馮波對第一財經提到，自2010年起，成都就推行鄉村規劃師制度，至今已公開招募11批、530人次，實現“一鎮一師”全覆蓋。也就是說，當地對規劃、建設等方面的人才需求已從城市擴展到了鄉村。

03 教育轉型

根據中國城市規劃協會會刊微信公號披露的數據，截至2020年，全國共有249所開設城鄉規劃專業的院校。近年來，受行業下行等因素影響，部分院校撤銷或整合了規劃專業。這在程遙看來，是教育界從“過熱”回歸“正常化”的過程。

她同時認為，越是在現階段，越需教育體系朝著精細化、差異化發展。這一方面體現在一些曾經開設的城鄉規劃專業點停招，但通過評估專業認證的院校和頭部院校畢業生依然認可度較高；另一方面體現在不同類型高校正尋找各自的轉型之路，結合自身的資源與優勢，設計差異化教育模式，培養具有競爭力的規劃人才。

轉型往往伴隨著爭議。對于規劃專業而言，轉型期的爭議之一就是學制調整。

第一財經注意到，近年來，包括東南大學、哈工大、華南理工大學等“建筑老八校”在內的“規劃名校”均不約而同地將城鄉規劃專業由五年制改為四年制；相反，一些地方建筑類院校則依然堅持五年制。

對此，前述受訪學者認為，不同人才的出口不一樣，一些地方院校畢業生本科就業的比例較大，五年制的城市規劃專業人才培養模式更匹配學生畢業后社會和市場的需求；而以建筑老八校為代表的院校，碩士成為人才的主要就業出口，從本研一體、人才全鏈條培養上來看，多元化和定制化的學制組合能夠更好滿足學生發展要求。

一篇由東南大學研究人員等今年3月發表在《城市規劃》雜志上的研究文章也提到，“五年制”向“四年制”轉變，其核心是城鄉規劃人才培養理念的轉變——從以“面向職業規劃師為主體的專業課程體系”向以“多元城鄉規劃應用場景的專業通識課程體系”轉變。

爭議之二在于融合了“工科的邏輯、理科的理性與文科的人文關懷”的規劃專業，其包容性究竟該有多大。部分業界人士擔憂城鄉規劃學科在構建多學科身份與保持核心價值之間，難以平衡。

趙燕菁表示，目前城市規劃學科變得越來越雜，特別是加入國土空間規劃后，知識的體系性被降低。城市規劃必須圍繞最終需求，以解決實際問題為導向，重組城市規劃的知識體系。

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副院長王世福等去年12月曾撰文提出，在城鄉規劃學科的未來發展中，面臨多學科交叉帶來的規劃“失效”、國土空間規劃體系擴展導致的產學研“失聯”、技術創新與社會參與引發的規劃“失能”等挑戰。

但也不可“因噎廢食”。“城鄉規劃學的理論和實踐離不開多學科的交叉融合。”該文章稱。

“我們特別歡迎這種跨學科背景的學生，也特別希望我們自己的學生去各行各業發揮作用。”程遙發現，近些年，報考同濟大學城鄉規劃碩士和博士學位的學生中，有越來越多的跨專業背景學生，包括景觀、土木工程、管理學、社會學和農學等。

徐剛認為，在存量更新時代，面對更趨復雜的城鄉利益格局，規劃行業既需要具備復合能力的規劃人才，也需要來自建筑類、地理類、生態環境類、管理類等院校培養的各具能力特長優勢的人才形成“矩陣”。故而在高校教育階段，增進規劃專業與其他相關專業的“互動”，也尤為重要。

編輯/排版｜王淑蕓

封面圖/圖片｜第一財經日報、圖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