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郡的歷史變遷

隴西郡的歷史變遷

張育麟

近期，電視連續劇《風起隴西》在央視第八頻道熱播，許多觀眾都有個疑問：劇中的“隴西”到底在哪里？是不是今天的隴西縣呢？本文以近、當代學者的研究成果為主線，從秦設隴西郡的時間、隴西郡的建置沿革、隴西郡轄境的變遷三個方面，介紹隴西郡的歷史變遷。

一、秦設隴西郡的時間

隴西郡的設置時間說法較多，其中以“秦昭王二十八年置”的影響最大，主要依據就是北魏酈道元《水經注》的記載：“（隴水）又西北逕降狄道故城東……漢隴西郡治，秦昭王二十八年置。應劭曰：有隴坻在其東，故曰隴西也。〔1〕”但是，《史記》的記載卻截然不同：“（秦昭王）二十七年，又使司馬錯發隴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2〕”

我國先秦史名家、原中國歷史博物館研究員馬非百先生據此提出秦隴西郡始置“當在昭王二十八年以前，酈氏說似有誤〔3〕”，從“隴西郡”與“蜀郡”、楚國“黔中郡”等并列情況來看，馬先生的說法有一定道理，因而得到一些學者的贊同〔4〕。但是傳世文獻中找不到更早的關于秦隴西郡設置時間的確切內容，所以還無法完全否定《水經注》的記載。此外，《后漢書·西羌傳》中關于隴西郡的設置時間記載為：“至王赧四十三年，宣太后誘殺義渠王于甘泉宮，因起兵滅之，始置隴西、北地、上郡焉。〔5〕”

由于《史記》《水經注》《后漢書》對于秦隴西郡設置時間的記載不同，自清代以來學者們各執一詞，至今未能達成一致的意見。可見，依靠傳世文獻的有限記載已無法圓滿地得出真實答案，恰好出土的秦文獻資料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契機。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博士徐世權先生在《秦隴西郡建置沿革考》中〔6〕，以吳良寶老師根據秦兵器“二十年相邦冉戈”（《集成11359》）銘文中的“西工師”發現，至秦昭王二十年時，“西”縣還屬于中央管轄（《漢書·地理志》，“西”為秦隴西郡屬縣）〔7〕。根據這一思路，徐先生發現自秦昭王二十一年之后，中央監造的兵器銘文中“西工師 （西縣工室工師的省稱）”再沒有出現過，表明與秦置隴西郡有著密切的關系。

從出土的秦文獻資料來看，隴西郡的始置時間可能早至秦昭王二十一年〔8〕。那么如何解釋《水經注》中的相關記載呢？陳平先生根據古文字資料并結合《秦本紀》的記載，認為《水經注》中所說“漢隴西郡治，秦昭王二十八年置”，應理解為漢隴西郡郡治“狄道縣”的始置時間是“秦昭王二十八年”，并不是說秦于此年置隴西郡。這可以從《水經注》中關于上郡治“膚施”縣的記載得到證明。《水經·河水注》：“又東逕膚施縣南，秦昭王三年（前304）置，上郡治。”〔9〕以往學者多認為這是秦上郡始置時間，陳平先生據鑄于秦惠文王更元五年（前320）的兵器“王五年上郡戈”銘文，提出上郡的始置時間不晚于秦惠文王更元元年（前324），同時指出《水經注》的此條內容是表示膚施作為上郡治在秦昭王三年（前304）。〔10〕

二、秦隴西郡的建置沿革

徐世全先生通過梳理出土秦文獻資料與傳世文獻中的相關記載，得到四個秦隴西郡的建置時間：秦昭王二十一年、二十七年（《史記》）、二十八年（《水經注》）、三十五年（《后漢書》），那么應如何理解這四
個時間上的相關關系呢？如果從秦郡“靜態設置”的角度看，此四個階段都可以看作是隴西郡的始置時間，這顯然是錯誤的。

晏昌貴先生指出“早期秦郡的發展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不僅秦郡的數目是不斷增加的，即便單個的郡，其名稱、境域也在變化之中”〔11〕，并以上郡、蜀郡、河外郡三個不同的變化類型做了十分有益的探索。他認為晏先生的意見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使用此方法可以很好地解釋有關“隴西郡”始置時間的史料中為什么會出現完全不同的時間點，其實他們都是建置沿革中的一個環節而已。隴西郡就屬于晏先生所論的“其名稱不變，但轄境隨著秦的對外擴張而逐漸擴大”的類型，主要經歷了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自秦昭王二十一年（前286）劃分中央屬縣“西”作為隴西郡治始置隴西郡。經歷六年之后，為秦昭王二十七年司馬錯攻打楚國黔中郡提供足夠的兵源。

第二階段:秦昭王二十八年（前280），在取得義渠戎的狄戎后設置狄道（縣），將隴西郡郡治徙遷至此。

第三階段:秦昭王三十五年（前272）滅義渠后，得到了大片的領土，需要重新調整隴西、北地、上郡的轄境，這就是《史記·匈奴列傳》所載：“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筑長城以拒胡。〔12〕”從司馬遷的筆法來看，“秦有隴西、北地、上郡”，而不是“秦置”隴西、北地、上郡。說明秦昭王伐殘義渠時隴西郡已經設置，“伐殘義渠”以后因地盤擴大，在所得義渠地設置了北地郡，并對隴西郡和上郡的部分轄境做了一些調整。“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漢書·匈奴傳》的內容錄自《史記》，《后漢書·西羌傳》與譚其驤先生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二冊秦部分“關中諸郡”中所繪“隴西郡”的范圍基本一致，郡治在狄道。

第四階段:至秦始皇二十六年，成為三十六郡之一，據《秦始皇本紀》，“（始皇）二十七年，巡隴西、北地”，表明其一直存在。

錢穆先生指出：“考史者往往有正史所缺而旁見于諸家，亦有前人失載而轉詳于后籍。若專從正史，盡棄諸家，一本前人，遍疑晚記，則得失亦參半，未能全是也。〔13〕”

徐世全先生正是從酈道元《水經注》的內容入手，結合出土秦文獻資料，進而從動態設置的角度疏通《史記·秦本紀》《水經注》和《后漢書》等關于“隴西郡”始置時間記載的差異，使得這一看似無解的問題得以較好的解釋。亦表明早期秦郡的確存在著一個動態的設置過程，秦隴西郡就是“其名稱不變，但轄境隨著秦的對外擴張而逐漸擴大”的類型中，除上郡外的又一個典型例子，這也為研究其他早期秦郡的建置沿革過程提供了范本。

三、隴西郡轄境的變遷

有關秦隴西郡置縣，文獻沒有記載。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理圖集》第二冊中有關秦隴西郡置縣點注有上邽、西縣、下辯、翼縣、臨洮、狄道、枹罕7縣〔14〕，都是秦代置縣，缺乏戰國時期隴西郡的置縣，且沒有具體的考證文字。此外，馬非百《秦集史·郡縣志》利用文獻資料考證秦隴西郡置狄道、臨洮、西縣、上邽、下辯、翼縣、枹罕、故道、榆中、綿諸、成紀、獂道12縣〔15〕。其中后者增加了“故道、榆中、綿諸、成紀、獂道” 5縣。北京師范大學副教授后曉榮先生根據近幾十年大量考古出土的秦文物及西漢初年的簡牘中的地理史料，在前輩研究基礎上，利用有關秦代各種考古、文物資料中有秦歷史地理的“當代文獻”，以及戰國秦漢城市考古成果，結合相關文獻，重新考證出戰國、秦代和西漢隴西郡置縣，并“坐實”了其地望。

戰國隴西郡置縣可考者17個〔16〕：邽縣（今天水北道區）、冀縣（今甘谷縣）、狄道（今臨洮縣）、西縣（今天水市西南）、蘭干（今通渭縣與隴西縣交界）、略陽（今天水市北）、邸（氐）道（今天水市西南與禮縣交界）、故道（今兩當縣）、臨洮（今岷縣）、獂道（今隴西、武山二縣交界）、綿諸（今天水市東）、襄武（今隴西縣南）、阿陽（今靜寧縣西南）、下辯（今成縣西北）、薄道（地望無考）、成紀（今靜寧縣內）、枹罕（今臨夏縣）。

秦代隴西郡置縣（道）可考者21個〔17〕，其中置縣12個：西縣（今天水市西南）、邽縣（今天水北道區）、翼縣（今甘谷縣）、綿諸（今天水市東）、略陽（今天水市北）、成紀（今靜寧縣內）、阿陽（今靜寧西南）、蘭干（今通渭與隴西縣交界）、襄武（今隴西縣）、臨洮（今岷縣）、下辯（今成縣西北）、枹罕（今臨夏縣）；置道9個：狄道（今臨洮縣）、邸（氐）道（今天水市西南與禮縣交界）、故道（今兩當縣）、獂道（今隴西、武山二縣交界）、戎道（地望無考）、辨道（地望無考）、予道（今岷縣西南）、薄道（地望無考）武都道（今武都區）。其中，薄道、辯道延續至西漢初年，但《漢書·地理志》中并無記載，說明其在西漢后期廢除，二者對照，反映了秦漢時期隴西郡政區地理的沿革變化。

西漢隴西郡置縣（道）比較復雜〔18〕：漢高祖二年（前205），漢軍占領隴西郡治狄道后,新置安故（今臨洮縣南）、首陽（今渭源縣東北）、羌道（今宕昌縣西南）、大夏（今廣河縣西北）4縣，加上原領21縣，共計25個縣（道）。

元鼎三年（前114），漢武帝將三十六郡擴為四十八郡，分隴西郡部分縣（道）另置天水郡（治平襄，今通渭）。隴西郡轄11縣（道）：狄道，安故，首陽，羌道，大夏，上邽（今天水市區西南），邸（氐）道（今天水市西南與禮縣交界），予道（今岷縣西南），襄武（今隴西縣東南），臨洮（今岷縣），西縣（今禮縣鹽官鎮）。天水郡轄平襄、冀縣（今甘谷縣東）、成紀（今靜寧縣）等16縣（道）。

元封五年（前106）漢武帝將各郡（國）分給十三個州刺史部（為監察機構，無治所），隴西郡屬涼州刺史部。東漢永平十七年（74），天水郡更名為漢陽郡，移治冀縣，由隴西郡劃入西縣、上邽2縣，新置顯親縣（今秦安縣西北），加上原領8縣（道），共11縣（道）。

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分枹罕（今臨夏）、允吾（今永靖）置金城郡，隴西郡轄11縣。新莽代漢，改隴西郡為壓狄郡，治操虜（即狄道）。

東漢（25～220）光武帝建武元年（25），復名隴西郡，治所狄道，仍領11縣，原領狄道、臨洮、襄武、首陽、安故、大夏、邸（氐）道7縣，分襄武縣新置障縣（今漳縣西南），金城郡枹罕、白石2縣劃入隴西郡，裁撤予道，另置河關縣（今積石山縣）。

東漢時期，羌人反復叛亂，人口銳減，漢安帝永初五年（111），隴西郡治遷襄武縣；延光三年（124）諸羌退敗，后又遷回狄道。漢順帝永和五年（140），涼州并入雍州，屬雍州。漢靈帝中平五年（188）改州刺史為州牧，州正式成為郡之上地方一級建制，隴西郡屬涼州刺史部（42年始治隴縣，194年遷治冀縣）。漢獻帝建安十八年（213）隴西郡屬雍州（并入涼州，治長安）。

三國時期隴西郡屬于魏國，魏皇初元年（220）設置秦州（治今天水秦州區），隴西郡移治襄武（今隴西縣東南），隸屬秦州，后秦州并入雍州，屬雍州（治長安），轄襄武、狄道、安故、首陽、障縣、臨洮、枹罕、河關8縣。

西晉初隴西郡（治襄武）屬秦州。轄襄武、首陽、狄道、臨洮4縣，僅三千戶。元康五年（295）惠帝析隴西郡置狄道郡，隴西郡轄襄武、首陽（今渭源）、障縣3縣。狄道郡則轄狄道、臨洮、河關3縣，新置武街（今臨洮東）、洮陽（今臨潭縣）、第五（地望無考）、遂平（地望無考）、始興（地望無考）、真仇（地望無考）6縣，屬秦州（治上邽）。東晉十六國時，前涼改置武始郡，至隋文帝開皇三年(583)廢除。

十六國前趙、后趙時期，隴西郡轄襄武、首陽2縣，仍屬秦州。前秦改屬河州，后涼屬涼州，轄襄武、首陽、障縣3縣。后秦屬雍州，西秦復屬秦州。

北魏孝莊帝永安三年（530），隴西郡屬渭州，轄襄武（州郡同治）、首陽（西魏大統十七年改渭源縣）2縣。西魏、北周因之。北周隴西郡轄襄武、渭源2縣。

隋開皇三年（583）廢除隴西郡，大業三年（607）復置，郡治襄武，領襄武、隴西（今武山縣西北）、障縣、長川（今秦安東北）、渭源5縣。唐武德元年（618）廢郡改置渭州。天寶元年（742）改渭州為隴西郡，領襄武、隴西、障縣、渭源4縣，屬隴右道。乾元元年（758），改隴西郡為渭州，隴西郡之名從此消失。

綜上所述，隴西郡自秦昭王二十一年（前286）劃分中央屬縣“西”作為隴西郡治始置隴西郡，在西縣（今天水市西南）存在了6年。

秦昭王二十七年（前280），在取得義渠戎的狄道后置縣，徙隴西郡治于此，至漢安帝永初五年（111），隴西郡治遷襄武，計391年；延光三年（124）又遷回狄道至三國魏皇初元年（220）遷治襄武，計96年；隴西郡在狄道存在了487年（其中，新莽代漢改隴西郡為壓狄郡，但郡治和行政區域未變，仍慣稱隴西郡）。

三國魏皇初元年（220）隴西郡遷治襄武，至隋開皇三年（583）廢隴西郡，計363年；隋大業三年（607）復置隴西郡，至唐武德元年（618）廢郡改置渭州，計11年；天寶元年（742）改渭州為隴西郡至乾元元年（758），改郡為州，計16年；隴西郡在襄武存在了390年。

說了這么多，我們再回到之前的話題。影視劇中所反映的“隴西”究竟指哪里？“隴西”之名是怎么來的？

關于“隴西”一詞的來歷，最早出自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河水注》：“（洮水）又北，隴水注之，即《山海經》所謂“濫水”也，（隴、濫）水出鳥鼠山西北高城嶺，西逕隴坻……（隴、濫水）又西北，逕降狄道故城東，漢隴西郡治，秦昭王二十八年置。應劭曰：有隴坻在其東，故曰隴西也。”〔19〕《水經注》里的隴水，即今東峪河，《山海經》稱濫水，東峪河兩邊的山坡叫“隴坻”。用應劭的話說：由于隴坻在隴西郡城的東面，所以把隴坻西面的城叫“隴西”。

后來隨著歷史地理學的不斷發展，人們認為用隴山（六盤山南段，今陜西隴縣以西）劃分隴西、隴東更為科學合理，于是自然將隴山以東稱作隴東，隴山以西稱為隴西。而今天的隴南、天水和甘南的部分地區則為隴南。所以甘肅又稱為“三隴之地”，而“隴”自然成為甘肅的簡稱。

從戰國至秦漢的500年間，隴西郡管轄著東起隴山（今甘肅陜西之間），西到戰國秦長城（后到黃河、大夏河）以東的廣大地區。大體相當于甘肅渭河、黃河以南以東的地方，包括蘭州、定西、天水、隴南、臨夏、甘南的全部或部分地區。因此，《風起隴西》中的“隴西”，泛指今甘肅東南部大部分地區。

今隴西縣的設置始于隋文帝開皇十年（590）〔20〕，唐代宗寶應元年（762）陷入吐蕃，存在了72年。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在古渭砦（寨）基礎上再次設置，從此沿用至今。所以，《風起隴西》中所反映三國時期的“隴西”，并不是今天的隴西縣，因為當時還沒有今隴西縣建制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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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路偉東：《戰國郡考》（復旦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0年，第38頁）、李曉杰：《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先秦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50頁）、凡國棟：《秦郡新探——以出土文獻為主要切入點》（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43頁）皆信從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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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此年亦是秦河東郡的始置之年，可見，秦于此年在攻打三晉和防守義渠戎人的侵襲上對于秦郡做了一次調整。關于秦河東郡的置年，參閱《〈水經注〉“左更白起取安邑”辨誤》，《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6年第1輯，第133頁。

[9] 清·王先謙：《合校水經注》[M]，第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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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馬非百：《秦集史》[M] 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

[16] 后曉榮：《戰國政區地理》[M] 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3月，255-2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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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編委會：《臨洮縣志》（建置沿革）[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年11月，31頁。

[19] 清·王先謙：《合校水經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9頁。

[20] 編委會：《隴西縣志》（建置沿革）[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0年6月，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