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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前278年陰歷5月5日,一個面容憔悴、形容枯槁的老人,破衣爛衫,赤面跣足,正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汩羅江邊,他淚流滿面,忽兒仰天長嘆,忽兒大聲號呼……
寂靜的汩羅江畔,茂盛的草木一望無際,不解人意的江水翻著白沫“嘩嘩”地向前奔流。一個正收拾船只的漁夫看見了踉蹌欲倒的屈原大夫,便上前擋住了他的去道:“先生,您不是三閭大夫嗎,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屈原痛苦地說:“混濁的世界上,只有我清白呀;爛醉的眾人中,唯獨我一個人清醒,所以我遭到了放逐的命運。”
漁夫說:“圣人不應該為世事所累,處世接物都要態度隨和,應付自如才是。舉世混濁,您為什么不隨波逐流呢?眾人酩酊大醉,您為什么不一醉方休呢?何必非要憂深思遠,獨自清高,遭受這種放逐的痛苦呢?”
屈原神色一凜,正然答道:“我聽說,人洗了頭,總要把帽子撣一撣;洗了澡,總要把衣服撣一撣,哪兒能再以自己剛沐浴過的潔凈身體去沾染外界的灰塵呢。我寧愿投入湘水,葬身于魚腹之中,也絕不愿意以我潔白無瑕的品質去蒙受塵世的污垢。”
漁夫聽完,微微一笑,便離開了。
屈原眼睜睜地看著漁夫消失在風沙之中,那種悲憤又悄然涌上心頭。他駐足而立,眺望著煙霧中那滾滾的浪濤,回想起傷心的往事,竟如癡人一般喃喃自語;國破了,家亡了,我這三閭大夫還活在世上有什么用?這可詛咒的黑暗世界呀……
當人們聽說屈原跳江自盡的消息而趕到江邊時,這位憂國憂民的楚國三閭大夫已經尸沉海底,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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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屈原,名平,字原。公元前339年生于春秋時楚國的一個貴族家庭。屈姓是當時楚國三大五族(屈,昭,景)之一,權勢很大,地位亦頗高。屈原曾做過三閭大夫,實際也就是掌握屈、景、昭三姓五族的官。
屈原在其二十多歲時就擔任了楚國的左徒。左徒的職責,史無記載。但以“入則與王圖以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來看,其職位相當重要。此時的屈原,年輕有為,正直肯干,頗得楚懷王青睞。
但是,不久,有一次楚懷王命他制訂一項國家法令,一個與屈原官階相同的上官大夫便很忌妒。在屈原擬定法令草稿尚未完成時,他想要看一看,屈原不讓,上官大夫便懷恨在心,到楚懷王跟前造謠說:“大夫命屈原制訂重要法令,這是大臣們都知道的。可每當大王發布命令時,屈原竟居功自大,目無君長,在人前吹噓說,這些法令也只有他才能制訂。”楚王聞聽此言,非常生氣,對屈原就開始冷淡疏遠了。
屈原對楚懷王的昏庸感到十分傷心,便在悲憤之余,寫了《惜誦》一詩,他在這首詩中訴說了自己遭讒被疏的郁悶心情,他向天地神靈發出了悲傷的呼吁:“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請老天爺出來證明自己對國君的忠誠!屈原不明白,自己事君報國,恪盡職守,公而忘私,國王為什么信念讒言,冷落忠臣呢?真可謂:“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余聞。”
公元前305年,即楚懷王24年,楚懷王接受秦國的厚賄,與秦王結為婚姻,這是楚國親秦派的又一次勝利。而主張聯齊撫秦的屈原在政治上再次失敗了。這次的失敗,使屈原被逐到了漢北。
漢北,莽莽荒原,舉目無親,屈原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卻又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悲憤和哀傷,他的這種復雜苦悶心情在此時寫就的《抽思》中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
心里的憂愁纏綿郁結,
孤獨地唉聲嘆氣,有著不斷的悲傷。
思來想去怎么也不能忘懷,
只可恨那長夜漫漫而天總不亮。
可嘆秋風吹動,萬物都要蕭條,
奸人當道,萬事皆糟糕。
你為什么那樣容易急躁,
你使我心神不寧呵,尊貴的香草。
索性離開故鄉而跑向國外,
可看到人民的苦難我只有留下來。
一個苦悶、孤獨、黯然傷神而又左右矛盾的纖纖書生,這就是被流放于漢北的屈原形象。
屈原在流放地,不僅受著物質上的煎熬,更可怕的是這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他無法盡愛國之責,卻又不甘就此不問世事地隱居,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國家被那些奸詐小人弄得日益衰弱,憂心忡忡,終日不能思眠。
屈原的身體一天天垮下去。雙重的苦痛猶如毒蛇一樣纏繞在他的軀體上,狠命地吞噬,把他一步步地推向死亡的邊緣。
公元前301年,屈原在流放地被召回。原因是,公元前302年楚國背叛合縱,齊國曾聯合韓魏共同伐楚。懷王便向秦國求救,并派太子橫去做人質。秦出兵救楚,三國退兵。次年,秦國大夫與楚太子私斗,被楚殺死,太子逃歸楚。屈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召回商議如何保國安民。
公元前300年,秦又發兵攻楚,取楚入城。不久,秦昭王寫信給懷王,請懷王到秦國武關會盟和好。懷王猶豫,朝廷大臣也意見不一。屈原主張不去,因為秦屬虎狼之國,言而無信。但懷王未采納屈原的意見,終于還是去了。結果,懷王被秦扣下來。此時,太子從國外回來即位,即頃襄王。頃襄王也是昏庸無比,只好聽恭維之言,而聽不進相左之詞,結果又重用上官大夫那批奸黨,屈原受亂臣讒言之害,再次發配,充軍到江南。
屈原雖遭放逐,但仍未對頃襄王失去信心,滿心期望著他能任用賢良,發憤圖強,以成強國富民之業。然而,屈原在江南一帶流浪了好久,多年不能被召回國都。回想自己對國對君竭盡忠誠,卻信而見疑,數次被讒言所害,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殘酷打擊,真是無比的憤怒和痛苦。
他對頃襄王終于失去了信心,便去向掌管國家卜噬的太卜鄭詹尹請教,他說:“我心里有一些疑難,想請教先生。”
鄭詹趕快把蓍萃擺好,把龜板試凈,說:“先生有何見教?”
屈原說:“我是應當勤勤懇懇,忠于職守呢,還是應當馬虎應酬,茍且偷生?我是應當鋤除茅草開墾荒地呢?還是應當同流合污,貪圖榮華富貴呢?我是應當遠走高飛來保將自己純真的品質呢?還是應當唯唯諾諾或阿諛奉承去討好貴婦人?我是應當廉潔正直以守清白呢?還是應當柔軟圓滑隨流從俗?我是應當像棋驥那樣昂首奔馳呢,還是應當像河里的野鴨那樣隨波逐浪?我是應當與千里馬并駕齊驅呢,還是應當跟在駑馬后邊亦步亦趨?我是應當與黃鵠一道在長空比翼呢,還是應當與雞鴨為群相互爭食?到底哪一種好,哪一種不好?哪一種可行,哪一種不可行?社會黑暗昏濁,黑白不分,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囂張,賢士遁隱。可嘆我只能默默不語,有誰了解我的廉潔堅貞?”
鄭詹聽完,默默地放下蓍萃說:“先生,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事物都有不足之處,智慧都有不明之時,占卜之術也有不及之處,神靈也有不通之時,您就憑著自己的良心去行動好了,卜噬確實不能決斷此事。”
屈原得不到答案,悲憤難抑,止不住仰天呼喊:“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問天天不答,問地地不應。飽經磨難、悲憤痛苦中的屈原不禁對“天道”是否公平產生了疑問,對天地自然的變化無常,對社會人事的紛紜錯雜提出了一系列的責難,這種情緒在其《天問》中有著強烈的表現。
公元前278年即頃襄王二十一年,秦軍攻陷了楚國的都城郢,在夷陵燒毀了楚國先王的陵墓,楚國全軍潰散,頃襄王逃往陳城(今河南淮陽)。郢都的淪亡,預示著楚國的滅亡。
這一段時期正是屈原心情最憂傷,對世事最絕望的時候,當他看到可憐的惠草被旋凋零時,他的內心充滿著郁結而憂焚難消,草木微弱而經不住狂風的暴打,秋天的到來卻使萬物蕭條暗淡。屈原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一人獨處更感到了無限的悲傷。內心凄切,涕淚交流,憂思難眠。悲哀一直伴隨著這位偉大的詩人,即使展開精神的翅膀也無法排憂解愁。
悲傷的老人已是形容枯槁,奄奄一息,回憶過來一生,屢遭貶斥而不能精忠報國,止不住泣聲不絕,淚流滿面。
既然:“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故都?既莫足與妻政兮,吾將以彭咸(商朝大夫,諫君不聽,自投水死——作者注。)之所居。”歷經苦痛磨難的老人,終于發出了死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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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屈原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顆璀璨的明珠,他以他那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我國乃至世界兩千多年的文學史。他用心血鑄就的偉大作品與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是我國文學史上最早出現的兩座巍峨陡立的高峰。在中國歷史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像屈原這樣對文學思想有如此深遠的影響,對知識分子有如此巨大的、經久不息的魅力,這不但在于他的燦然的文學成就,也在于他那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的完善人格。后世士大夫鮮有不受其影響,而從中吸取精華的,西漢賈宜作有《吊屈原賦》,司馬遷有“屈原放逐乃賦《離騷》”的精神鞭策,東晉陶淵明有《感士不遇賦》,唐朝李白更有“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的名句,如此等等。
然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屈原那撼人心肺的悲劇命運,他的杰出天賦恰恰與他的悲劇命運成了反比。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思考著,造成屈原悲慘命運的根源究竟是什么?難道僅僅是由于楚王昏庸,奸黨陷害么?顯然問題不會這么簡單,造成屈原的悲劇更在于他自身的性格特點。
屈原首先是一個詩人,而不是一個政治家,更多的情況下,他是用感情的眼光看待世界,而不是以理智的目光來對待世事紛爭。他有的是詩人的激情,卻沒有政治家的膽略,他向往“善政”的實現,有當今治平天下舍己莫屬的宏大抱負,但卻看不見一絲的外在光明。更不幸還在于,處于大悲中的屈原,在感到前途黯淡、人生渺茫之時,從未想到過著手改變自己的命運,挺直胸膛,去同奸黨作一番斗爭。他沒有獨立的追求,把希望完全交給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并表現出了強烈的依賴感,他唯有生等,坐等不來便是詛咒、痛苦、絕望,這種感情型的詩人氣質便注定了他在遭受厄運后的悲劇命運。
正是在這種沒有盡頭的痛苦中,屈原似乎成了一個精神抑郁癥患者,在幾度的苦悶、壓抑下,幻覺時時撓覺著他,時而重華陳詞,時而遨游太空,時而詰問蒼梧,時而邂逅美女,然而幻覺消失后,加倍的痛苦又在折磨著他的身心,使他永遠地處于一種憂傷的惡性循環之中。
屈原的悲劇還不僅僅在于他以詩人性情的胸懷對待世界,更大的不幸還在于封建社會“鍛造”出他的所謂完美的人格——愚忠。忠君愛國,這是封建社會最高的道德典范。屈原的悲劇性意味恰恰在于他去努力實踐這一道德規范,不敢稍越雷池一步。他缺少莊子那樣廣闊的胸懷,不能把眼前的一切,放到宇宙的大化中去認識。他體會不到下層百姓憎惡戰爭、渴望國家統一、過和平日子的迫切愿望。體察不到由分到合的必然性,因而他的視野始終拘泥在他腳下的那片土地,局限在楚國的君主身上,為他們悲哀,為他們哭泣。即便屈原充分認識到了六國統一的必然性,那種潔身自好、清高脫俗的封建社會人格完善的自我要求,也會使他竭盡忠君保國之能事,而同歷史相抗衡,直如孔子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這就注定了其悲劇性命運的不可避免。
屈原自稱“忠”“潔”“廉”“直”,后人也實在把他作為“忠”“潔”“廉”“直”的典范給予美化宣揚,其實,正是這種“完美人格”給他的命運抹上了一層暗淡的色彩,因為這種道德追求不是以理智作為前提,而僅僅是從感情出發的。因其“廉”“潔”而不能洞察世事,與世轉移;因其自鳴清高,故“至察無徒”,嘆世莫我知;因其太“直”而不能委曲求全,以圖“來世”大計,故竭盡忠誠,反遭放逐;因其愚“忠”,故不管其君主賢明與否,國家能存與否,自直“忠”到底,以至于含冤受欺,反而以死相報,在所不惜,悲劇由此誕生。此舉對后世為禍最烈!
屈原的悲劇不只是他個人的悲劇,更是華夏民族兩千多年來封建士大夫數代人的悲劇,它純潔了我們的民族,卻也愚化了我們的民族,中華民族能在封建君主殘暴專制的統治下,歷經兩千年而不衰,屈原陰魂的“向心力”該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這也許就是屈原悲劇性命運的全部意義。
1992年10月于山西大學研究生樓
——選自《天才的悲劇》,李琳(之)、石耀輝 著,同心出版社,2013年1月版。
作者簡介:
李琳之,本名李琳,1967年生人。歷史學者。著有《中華祖脈》《祖先,祖先》《元中國時代》《前中國時代》《晚夏殷商八百年》等十余部著作。其中,《祖先,祖先》入選“北岳文藝出版社2017年度十佳好書”;《元中國時代》入選“百道原創好書榜2020年榜 ? 人文類TOP100”,同時在 2020 年 12 月“商務印書館人文社科好書讀者投票評選”活動中獲得第二名,在“歷史的回響”類別中高居榜首;《前中國時代》入選商務印書館“2021 歷史好書 60 種”,榮登京東網“高價值中國史書榜”( 2023年1月);《晚夏殷商八百年》先后入選百道2022年7月好書榜、中國出版集團2022年7月好書榜,以及中國社會科學網“社科好書” 榜、今日頭條好書榜等,并榮登長安街讀書會年度推薦干部學習書單(經典篇)“2022長安街好書”( 十佳)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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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夏殷商八百年:大歷史視野下的早中國時代》,李琳之著,研究出版社,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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