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代”馬家輝：如何從“文壇梁朝偉”，淪為“賤嘴評論員”？

　　馬家輝這個人，是很雞賊的。有人稱他為“文壇梁朝偉”，甚至還譽為“香港第一才子”的，那實在是兩個玩笑。

　　在我眼里，他是一個很樣板化的“香港文人”+“油膩大叔”，一如金庸、董橋、曹捷、梁文道、陳冠中、林行止、鐘偉民諸公。可說起來頗為尷尬的是，他不止才華遠不如這些鄉黨同行，連蔡瀾老師的相貌都比他更接近梁朝偉。他自己也不大喜歡“專欄作家”這個頭銜，因為門檻太低，屢屢自嘲“典型港式文人”，和我的觀感是一致的。

　　什么是“典型港式文人”？這就是說，香江那個地方，文化生態相對有點奇特：軟紅香土花花世界，又殘存著民國文化氛圍末梢處的記憶，可畢竟遺世獨立孤懸于外，是以很容易盛產洋場作派+島民心態的作家。這些作家的大體表現，是既才華橫溢又精明市儈，既胸懷世界又懷舊保守，講生活品位又多浮光掠影，一般還多棲多能萬金油，往往包攬作家、學者、導演、主持、美食家、生意人種種角色于一身。文章每每細膩潤滑，為人多數表里通透。

　　圖：所謂“香江四大才子”中的黃倪蔡三位，素被稱為“痞氣文人”

　　我廣東人本就有這個端倪，但這些老廣移民更變本加厲。馬家輝為人為文，大體也是這兩大特征，俗氣且不凡，膩歪又通透。不是他拜了李敖為師才成為了這樣的人，而是他這樣的人才會熱衷投入李大師門下，因果次序豈可顛倒。

　　馬家輝論為人，不是頑主不是惡少，游戲風塵但假不正經，全部嗜好似乎就是打麻將吃東西看電影喝洋酒寫稿子上電視開黃腔，是萬能膠又是不粘鍋。

　　圖：馬家輝，1963年出生于香港，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社會學博士

　　哪個“人”是“馬家輝”？論職業，他是大學教授，可又占了幾十年《明報》版面，與體制永遠若即若離；論身份，他是名門正途的留洋社會學博士，卻以“著名作家”了此一生；論志向，他樂于當“公共知識分子”，可些什么都是點到為止，還膩膩歪歪黏黏糊糊，朝野都拿他沒辦法，奉送一個“賤嘴評論員”綽號各找各娘。

　　論興趣，余華找他聊文學，他會拉人到旖旎交織的夜場，不醉不歸；論癖習，他作為油膩大叔，見到美女就不忘言語揩油一番，可他對糟糠之妻（他說是“雌老虎”）那是非常忠貞的。周軼君、竹幼婷們不告他騷擾，至今還笑靨如花相迎，不是心大手軟，而是了解馬大叔的“尿性”——過過嘴癮沒啥惡意。他搞播音，他當主持，他參演電影，他客串問政，他左手用“分析哲學手法研究西馬”，右手同時一篇“論周星馳功夫電影”，哪個都是馬家輝，又哪個都不完整。一個出口成章但沒什么道德包袱的男人，人們只管他叫“才子”，但馬家輝不好兩個字定義。

　　圖：被調侃最多的女嘉賓周軼君

　　這種人，講理想講現實，但理想與現實又可以分得一清二楚，銅鑼灣宿醉都不犯渾，卻又不是虛偽兩面人，真率性瀟灑難得糊涂。比如，他關心社會，熱腸掛住，但他顯然更在意自己是否受窮，你要求他做魯迅，他嘴上微微一笑很傾城，心里只會暗罵哪來的傻子。不說別的，你郵件邀請他開講座，若底下不附呈多少報酬，他是視而不見的。換了大陸一般作家，還無法祛沒“使命感”或“虛榮心”，是真會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去，到點10塊錢飯盒都免了。香港仔特有的“阿飛氣質”，馬家輝也被熏染得徹頭徹尾。

　　這些人的立身處世之道，搬用倪匡的秘訣心法，就是要“永遠先出一腳，永遠留著一手”。這其中，馬家輝算行家里手。煲呔曾在位時，三次請他喝咖啡，他都拒絕，理由是“見面三分情，日后怎么批評他”，這不是清高而是分寸感拿捏得宜。中國文化的精要就是分寸感。

　　圖：對馬家輝影響最大的“恩師”李敖

　　前些年，見報上有篇專訪，題為《馬家輝的軟硬兩面》，不禁感嘆這作者真素心人，點題很到位。“文壇梁朝偉”是軟，“賤嘴評論員”是硬。

　　人是生來有什么就討厭什么又擺脫不掉，譬如賈寶玉就痛恨胸前那塊玉石，可做了和尚都摘不下來。比如我出生僻陋小鄉鎮，真不想“衣棉還鄉”，就癡迷愛戀武漢這樣的國際大都市。

　　圖：2015年8月27日，馬家輝首次攝影展在廣州開幕

　　馬家輝也一樣，他好像特別愛表現的玩世不恭，最好就是痞子、流氓、渣男、下流、西門公子，沒有大志、拈花惹草、迷途背叛、頹毀荒廢、放肆狂歡，素日“機上讀禁書”，“旅行中上癮”，“在草原上裸奔”，“于廁所里放煙火”，至少是街上隨時調戲熟女小姐姐的那種。這種情愫，他不惜一再寫進《鴛鴦六七四》、《愛上幾個人渣》等等作品，成為終身意淫之事。他最愛吹噓的三件事，除了有個寶貝女兒美賽劉亦菲，中學時一心想混幫派，還有就是“曾是病態賭徒，能不眠不休賭3天”。你能想象魯迅莫言林語堂賈平凹們，是著花衣刻紋身叼著煙掄著鋼管的古惑仔么？馬家輝走上文壇前，就是“準古惑仔”。

　　圖：18歲時的馬家輝，“可惜古惑仔無路”

　　但他畢竟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那個他瞧不上的“令尊”馬松柏先生，乃聲名顯赫的《東方日報》的掌門人、資深報人，“文化人”是他尾大不掉的人生胎記。他自稱當作家是被逼上梁山落草為寇：他讀中學的時候，沒有姑娘瞧得上他，老爹又威逼利誘無所不至，15歲就開專欄。按他口述，“因我父親是總編輯，不會退我稿，可讓我練筆”，是“父子集”的后門催生出了著名“文二代”馬家輝。他當然本身是大才子，大二時就寫出了暢銷書《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盡管動因只是崇拜“有文化又硬氣的老流氓”。當“南爺”、“炳哥”，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幸好還能轉到紙上撫平幻想。

　　圖：1983年8月的《東方日報》，首刊劉德華與朱海玲合影

　　于是，造化弄人似的，這位心心念念古惑仔理想的“不良中年”，當了一輩子大學教授，也寫了幾十年專欄，每天至少一千字不停地寫，周末還得加篇幅為3千，從此鵲起為海內外聞名的“著名專欄作家”。但這些東西，不僅性質是急就章，他也實在寫得漫不經心，仿佛只是為名為利的慣性作業，“你感興趣或不感興趣的，它都有”，包羅萬象但也很敷衍，屬于拿錢走人的“為稻粱謀”。

　　這樣的作家馬家輝，至今出書近40本，沒幾篇大作讓人有印象。在大陸，他與梁文道齊名，但他作品印數應該趕不上人家萬分之一，抖音怎么吆喝都乏人問津。他最該令人稱道之處，當在大體保住了“文學世家”子弟的體面，守住了年輕時的從文諾言，文字不從流俗，為錢不賣底線。近30年來，馬家輝到處拋頭露面，儼然社會達人，但過分露面的場合你是找不到他身影的。

　　他的原話是，“很幸運專欄給我一個穩定收入，讓我有權利說不。雜七雜八的事情找我，甚至一些集團想收編，我有權拒絕”。他有的他的謹慎，與“大事不糊涂”。他寫時評，往往比閑適散文認真。

　　只是，身為“作家”，他確屬二三流水準。他在大陸知名度那么高，顯然主要不是因為文章多厲害，而是電視出鏡率太高了。頻頻粉墨登場，且幾乎事事置喙，作為多言必失的代價，“賤嘴評論員”的諢號，乃至“香江在野學術召集人”的調侃，從此聲名遠播。

　　據他自己說，有一回他在機場，一位陌生太太急匆匆迎面跑來，一看就是粉絲，心中很是暗爽。豈料，來人一開口，就讓他夢碎當場：“竇文濤先生·······”。他在大陸出名，多是因為“露臉”。他靠寫字賺錢、靠寫字成名，內心多少有點陶醉，但人家記得住的還是“名嘴馬家輝”。“名嘴”本非好辭，又如韓寒被認成張大大，哪能不沮喪呢？

　　有人說，與其說他是“文壇梁朝偉”，不如說他是“女版蔣方舟”，人紅名大過硬作品乏善可陳。文人馬家輝，其“看家本領”，大體上是散文比小說好，時評比散文出色，而清談能力又比時評更見性情、博雅與功力。馬家輝出去參加活動，觀眾席從來滿坑滿谷，但多少人讀過他的文章嗎？我不能把他說得多落寞，但有一點絕對可以肯定的：沒有《鏘鏘三人行》，沒有《圓桌派》，“作家馬家輝”的受眾至少得減去三分之一。

　　圖：馬家輝夫婦，其妻張家瑜亦是著名專欄作家

　　“文壇梁朝偉”的形象，最終還得靠“賤嘴評論員”烘托。 時年58的他，終究是“文以人名”而非“人以文名”。2016年出的《龍頭鳳尾》，他準備拿去蓋棺，也確實算最高成就，但不管張大春如何耳提面命，不管資本如何拼盡全力包裝，豆瓣7.8分已是見底水分。從《愛戀無聲》、《關于歲月的隱秘情事》等作看，因為數十年筆耕不輟，他的文字功底不輸他人，恍惚間也有點張愛玲的格調，可到底結構輕浮飄忽、思想捉襟見肘、立意稚嫩趨時，機場喝咖啡間隙消遣可以，入廁抱讀也宜，可文氣終究是舉而不堅堅而不久。這種文字，梁啟超時代叫“報刊體”，如今稱為“小資讀物”，這是作家馬家輝最令人遺憾的地方。

　　圖：屢屢一塊出鏡的“文壇后輩”蔣方舟

　　也許，這真不能全部怪他。香江那旮旯，亦中亦西又土又洋，中西合壁雅俗共賞，又兼光怪陸離自由奔放，是出才子的好地方。但問題在于，一個由小村落久艱驟變的暴發戶城市，文化基座到底太薄太淺太華而不實，出不了真正的大作家。曹捷不錯也就不錯而已，馬家輝勤奮也就勤奮可夸，再下筆有神口若懸河，精神底色還是凡夫俗子。即便層層加碼，也只能說有“名士氣”。

　　那種浮華快餐社會，先天注定容不下“純文學”，出不了“曹雪芹”，只能提供短平快的精神消耗品。當下好不容易出個董啟章，但我們也只能觀望：他真的有望成為下一個劉以鬯嗎？

　　盡管說了這么多牢騷話，末了我必須得“卒章顯其志”：那個“文壇梁朝偉”我不看好，但我其實很喜歡作為“名嘴”的馬家輝，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馬家輝，甚至是作為“賤嘴評論員”的馬家輝。

　　圖：近些年備受矚目的香港本土作家董啟章

　　成熟不是世故，而是抵達了天真。出走書齋的馬家輝，堪稱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無可復制也不能取代的一員：他如此善談，他如此博學，他如此率性，他如此見多識廣，他如此通情達理，他如此嬉笑怒罵，他如此幽默風趣，他如此寬容大度，他如此直揭本質，他如此不落窠臼，多少年來都讓我這位前“鏘鏘粉”耳目一新，受教良多。坦白說，竇文濤請的那些嘉賓，我一直都是最不喜許教授，最愛“賤嘴”的馬家輝。

　　圖：當今“文壇網紅”們

　　前些年，有記者問他，為何“熱衷參與兩岸三地各種社會活動”，他如此坦言相告，“我獲得的鼓勵往往不是來自香港，可能是來自內地，可能是來自臺灣，因為那里有比較大的社群、比較有眼光的人”云云。以我判斷，他的這種自我認知是準確的。對于“不務正業”的指責，他顯然也有更高的考量，“當名教授、名作家，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重要性，特別今天似乎誰都可以當”，用學識、思考去影響更多的人，顯然就是他更大的志業。盡管，在理想主義、充滿江湖味的光環下，另一面的馬家輝如此市儈怯弱。

　　這位文壇公子哥兒，畢生飽讀詩書，心中并不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那些往往不得已云蒸霧罩亂花迷眼的言說，或許聽者也需多點理解。“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二流作家馬家輝，在放浪形骸的“賤嘴”掩護下，到底多少演活了，那份浮世中國文人的風流與孤寂。

　　2021.5.4，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