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秦先生嗎?”
電話那頭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聲,冷靜、嚴肅,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我握著咖啡杯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杯壁的溫熱也無法驅散心頭瞬間升起的寒意。
“我是。”
“這里是派出所,有件事需要跟您核實一下。”
警察的下一句話,讓瑞士雪山腳下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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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起點,是一份蓋著紅章的合同。
我叫老秦,三十多歲,是這座巨大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名上班族。
每日奔波于公司與住所之間,生活被壓縮成兩點一線的單調軌跡。
經過數年的節衣縮食,我終于辦成了一件讓自己頗有成就感的大事。
我花了十五萬,在我們小區的地下車庫里,買下了一個產權清晰的獨立車位。
車位編號,B2-134。
在房產中介的辦公室里,我用印泥按下指印的那一刻,感覺自己像是贏得了一場漫長戰役的將軍。
這份合同,對我而言,不僅僅是一紙契約。
它是我對抗城市無序與焦慮的一座小小堡壘。
從此,我再也不用在下班后,開著車在小區外圍的馬路上像幽靈一樣游蕩,尋找一個臨時的棲身之所。
再也不用擔心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加班,回來就要把車停到一公里外的露天停車場。
再也不用在狂風暴雨的夜晚,收起雨傘,狼狽地穿過泥濘的土路,只為回到家中。
B2-134,這個由白色油漆和冰冷數字構成的簡單空間,是我疲憊生活里的一個堅實慰藉。
我的車是一輛普通的白色家用車,它安靜地停在屬于自己的格子里,仿佛也跟著我松了一口氣。
起初的一個月,堪稱我搬入這個小區以來最為舒心的一段時光。
每天清晨,我從容地從B2-134出發,不必擔心堵住別人的通道。
每天傍晚,我驅車平穩地滑入地庫,沿著清晰的指示牌,準確地停入那個熟悉的位置。
熄火,拉起手剎,拔下鑰匙,下車,鎖門。
整個過程流暢而安逸,是一種微小但確實存在的幸福感。
我甚至開始享受每天停車的這個瞬間。
麻煩,是在第二個月悄然降臨的,像潮濕天氣里墻角無聲蔓延的霉斑。
帶來麻煩的,是我樓上的鄰居,老高。
老高全名高建軍,四十歲出頭,在一家銷售公司做主管,平時總是西裝革履,頭發梳得油亮。
他家有兩輛車,一輛是他自己開的黑色德系商務車,另一輛是他妻子的紅色代步小車。
可他們家,在當初買房時,只買了一個車位。
這就意味著,每天都有一輛車要面臨無處安放的窘境。
我們小區的車位配比嚴重不足,地面上的臨時租賃車位早已飽和,每天都在上演搶位子的戲碼。
老高那輛無處可去的黑色商務車,開始像一頭尋找領地的野獸,逡巡于地庫的各個角落。
我第一次發現我的車位被占用,是一個周六的下午。
那天我開車去市郊的超市進行了一次大采購,后備箱塞滿了各種生活用品。
當我哼著歌,開著車進入地庫,遠遠就看到我的B2--134里,停著一個陌生的黑色龐然大物。
車頭那個碩大的三叉星徽標,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我把車停在旁邊的過道上,打開了雙閃,心里涌上一陣明顯的不悅。
我拿出手機,正準備查找物業管家的電話。
手機屏幕亮起,彈出一條微信消息。
是老高發來的,他的微信頭像是他們一家三口在海邊的全家福,笑得很燦爛。
“老秦,出門啦?你車位空著,我臨時停一下哈,家里來客人了,實在沒地方,馬上就走,謝了!”
消息后面,還跟了一個抱拳的表情符號。
既然人家主動打了招呼,姿態也放得很低,我也不好當場發作。
我回復了一個“好”字,然后把座椅靠背放低,在車里打開收音機,默默等待。
大概十分鐘后,電梯間的門開了。
老高穿著一雙人字拖,身上是家居服,“嗒嗒嗒”地從電梯里小跑出來,臉上堆滿了商業化的笑容。
“哎呀,老秦,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解鎖了他的商務車。
“今天幾個老同學過來,車都停滿了,就你這兒空著,多謝理解,多謝理解!”
他把車從我的車位里開出來,停到了更遠處的過道邊,顯然是準備等他朋友走了再停回去。
我擺了擺手,示意沒事,然后啟動車子,把自己的車停了進去。
看著自己的白色小車安穩地停在格子里,我心里的那點不快也散去了。
鄰里之間,偶爾行個方便,本也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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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一個偶然的、不會再發生的事件。
可我徹底低估了人性中對于便利和捷徑的渴望與慣性。
幾天后的一個周三,我正常下班回家。
當我開進地庫,轉過最后一個彎角,那輛熟悉的黑色商務車,又一次嚴絲合縫地停在我的車位上。
這一次,我的手機安靜如雞。
沒有微信,沒有電話,沒有任何形式的告知。
它就那么理所當然地停在那里,仿佛它才是B2-134的合法主人。
我皺了皺眉,看了一眼車載顯示器上的時間,晚上七點半。
這個時間點,正是家家戶戶吃晚飯的時候。
我只好再次把車停在過道上,打著雙閃,然后給小區的物業管家打了電話。
管家的聲音永遠是那么客氣,也永遠是那么缺乏解決問題的實質性力量。
“您好,秦先生,有什么可以幫您?”
“我的車位B2-134又被占了,是樓上1302老高的車,麻煩你聯系他下來挪一下。”我的語氣有些生硬。
“好的好的,秦先生,您別著急,我馬上就幫您聯系高先生,讓他盡快下來挪車。”
掛了電話,我在車里繼續等待。
這一次,等待的時間明顯變長了。
車里的空氣有些沉悶,我降下一點車窗,地庫里渾濁的風灌了進來。
足足等了十五分鐘,我才看到老高慢悠悠地從電梯里晃了出來。
他手里還拿著一根牙簽,正在剔牙,看到我的車停在過道上,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笑容。
“哎呀,老秦回來啦,真是不好意思,剛在吃飯,手機放客廳了,沒注意看。”
他嘴里說著抱歉,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真正的歉意,更像是一種敷衍的社交辭令。
他慢條斯理地挪開他的車。
我一言不發,把自己的車停好。
下車后,我走到他面前,決定把話說清楚。
我壓著心里的火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且理智。
“高哥,這個車位是我花錢買的產權車位,以后還是請你盡量不要停了。”
“我每天下班回來,如果還要等你挪車,真的很耽誤時間,也挺麻煩的。”
“知道知道,產權車位嘛,我懂的,我懂的,”老高連連點頭,態度好得讓人無法發火,“今天這不是特殊情況嘛,我老婆回來得早,把我們自己的車位停了,我回來晚了就沒地兒了。”
“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保證不會了!”
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
我相信了他。
可事實證明,無賴的保證,比空氣還輕。
所謂的“下次注意”,僅僅維持了不到三天。
那個周五的晚上,公司有個緊急項目需要處理,我臨時加了兩個小時的班。
等我開車回到小區地庫時,時鐘已經指向了晚上十一點。
當我拖著疲憊的身體,開進地庫,轉過那個熟悉的彎角,看到B2-134里那個熟悉的黑色車影時,一股壓抑不住的無名火“噌”地一下就躥上了我的頭頂。
又是他。
這一次,我沒有再聯系物業。
我把車直接停在了過道上,熄火,然后從手機通訊錄里翻出老高的號碼,直接撥了過去。
電話的彩鈴響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接了。
就在即將自動掛斷的前一秒,電話被接通了。
“喂?哪位啊?”老高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被吵醒的不耐煩。
“我是老秦,你車又停我車位了,麻煩你下來挪一下。”我的聲音冷得像地庫里的水泥地面。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似乎是在努力回憶我是誰,以及發生了什么事。
“哦,老秦啊,”他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加不悅,“這么晚才回來啊?我都睡下了。”
“要不……你看這樣行不行,你車就先在外面過道停一晚上?反正這么晚了也沒人管,明天我一大早就肯定給你挪走,保證你上班前車位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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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提議,徹底點燃了我的怒火。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了,聲音不大,但異常堅定。
“這是我的車位,我現在就要停進去,你馬上下來。”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沉默,我甚至能聽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行吧,行吧,真夠麻煩的。”他終于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這一等,就是足足二十分鐘。
地庫里空空蕩蕩,只有我的車孤零零地亮著雙閃,一明一暗,像是在無聲地控訴。
二十分鐘后,老高終于出現在電梯口。
他身上穿著一套深藍色的絲質睡衣,腳上趿拉著一雙棉拖鞋,睡眼惺忪地朝我這邊走來,臉上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笑容,只剩下毫不掩飾的煩躁和怨氣。
他一言不發地走到他的車前,用遙控器解鎖。
汽車發出“嘀嘀”兩聲,在空曠的地庫里顯得格外響亮。
他拉開車門,發動引擎,把車從我的車位里開出來,停在了另一邊的消防通道上。
整個過程,他都沒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一團空氣。
我也冷著臉,沉默地發動我的車,停好,鎖車上樓。
巧的是,我和他一起走進了電梯。
電梯門緩緩關上,狹小的空間里,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他盯著電梯門上反射出的模糊人影,我則盯著不斷跳動的紅色樓層數字。
誰都沒有說話。
電梯在12層停下,我先走了出去。
在他走出電梯,走向1302的家門時,我聽到他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又嘟囔了一句。
“不就一個破車位么,至于么。”
我以為,這次如此直接的沖突,應該能讓他徹底收斂了。
我再一次高估了他的羞恥心。
他只是換了一種更隱蔽,也更惡心人的方式來繼續侵占我的權益。
他開始和我打時間差。
他似乎摸清了我的作息規律。
每天早上,只要我開車上班離開小區,不出半個小時,他的那輛黑色商務車就會像上班打卡一樣,精準地停進我的B-134車位。
然后,在傍晚我下班回家之前,他又會在某個恰當的時間點,把車悄悄地開走,讓車位恢復原狀。
他就好像在我的車上裝了定位器一樣,把我的車位當成了他個人專屬的、免費的日間泊位。
一開始我并沒有發現。
直到有一次,我因為腸胃不適,中午提前請假回家,才把他堵了個正著。
當我把車開到B2-134時,那輛黑色的車赫然在位。
我打電話給他,他很快就下來了,看到我,他沒有絲毫的尷尬,反而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哎呀,老秦今天回來這么早啊?”
“你這車位風水好啊,白天曬不到太陽,晚上也淋不著雨,我這車漆金貴,在你這兒放放,幫你暖暖位子,哈哈。”
面對這種滾刀肉式的無賴言論,我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無力和挫敗。
爭吵,已經失去了意義。
我決定采取更進一步的措施。
周末,我用電腦設計并打印了一張A4紙。
上面用最大號的加粗紅色字體,寫著幾行醒目的大字。
“私人產權車位,車牌號:京NXXXXX”
“監控已開啟,請勿占用!”
“任何占用行為導致的后果,由占用方自行承擔!”
我特意去樓下的打印店,花錢給這張紙做了塑封,讓它能夠防水防潮。
然后,我買了一卷強力雙面膠,仔仔細細地,把這張警告牌貼在了車位后方正中央的墻壁上。
做完這一切,我長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是捍衛了領土的主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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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去開車上班。
警告牌還在。
可當我晚上下班回來時,墻上只剩下一些撕扯過的雙面膠痕跡。
那張我精心制作的警告牌,已經不翼而-飛。
地上,只有幾片被撕得粉碎的白色塑料殘片,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我的徒勞。
我的耐心,在那一刻,被徹底耗盡了。
我直接走進了小區的物業服務中心。
物業經理還是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姓張。
他給我倒了一杯水,耐心地聽我把近一個月來的遭遇,以及剛剛發生的警告牌被撕事件,從頭到尾復述了一遍。
我的語速很快,充滿了壓抑的怒火。
張經理聽完后,先是義憤填膺地譴責了老高的行為。
“太過分了!高先生這個行為確實是太過分了!撕毀您的個人物品,這性質就不一樣了!”
“秦先生您放心,我馬上親自給他打電話,嚴肅地警告他!”
然后,他話鋒一轉,攤開了雙手,臉上露出了那種我早已熟悉的、愛莫能助的表情。
“但是呢,秦先生,您的心情我特別理解。可是說實話,我們物業公司,真的沒有執法權。”
“對于這種占用私人車位的行為,我們能做的,真的只有勸導和協調。”
“我們給他打電話,他不聽,我們也沒辦法。我們最多就是在他停車的時候,給他車上貼一張我們物業自己印的違停通知單,但您也知道,這個東西沒有任何強制力,他撕了也就白貼了。”
我打斷了他:“你們不能鎖他的車嗎?或者用障礙物把我的車位擋起來?”
“絕對不行,秦先生,這千萬使不得。”張經理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鎖車,或者設置路障導致他的車輛無法駛離,在法律上都可能被認定為侵犯他人財物。萬一在鎖車過程中,對他的車造成了任何一點損傷,哪怕是劃痕,我們物業都是要承擔賠償責任的。”
“之前就有別的物業公司因為這個吃了大虧,被告上法庭,賠了不少錢。”
“所以我們現在有嚴格規定,絕對不能對業主的車輛采取任何強制措施。”
我沉默了。
從物業辦公室里出來,傍晚的風吹在臉上,有些涼。
我徹底明白了。
指望任何人,都是沒用的。
這場戰爭,終究只能靠我自己來打。
硬碰硬,與老高那樣的滾刀肉當面對質、爭吵,只會拉低我自己的層次,最后演變成一場毫無意義的口水仗,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采取更激進的手段,比如劃他的車,扎他的輪胎?
那是潑婦和流氓的行徑,更是違法的行為。
我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體面人,我不能,也不屑于用那種方式去解決問題。
我要用體面的方式,去贏得這場不體面的戰爭。
一個清晰、完整、且一勞永逸的計劃,在我的腦海中悄然形成。
天時,地利,人和,似乎都在向我靠攏。
天時,是我早就向公司提交并獲得批準的年假申請。
一個為期三含周的歐洲長假,機票和酒店早已預訂完畢。
地利,是那個只屬于我,擁有絕對處置權的B2-134車位。
人和,是我自己。一個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決心用行動解決問題的我。
那個周末的下午,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出門放松。
我待在書房里,打開了電腦。
我沒有瀏覽新聞,也沒有看電影。
我在購物網站的搜索框里,冷靜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了三個字。
“車位鎖”。
成百上千種商品瞬間涌現在屏幕上,令人眼花繚亂。
有最簡單的手動地鎖,需要自己下車用鑰匙開啟。
有造型奇特的O型或X型地鎖,看起來很唬人。
還有帶著太陽能充電板和報警功能的智能地鎖。
我仔細地、逐條地比較著不同款式的功能、材質、防撞等級和用戶評價。
最終,我的目光鎖定在了一款銷量和評價都非常高的智能遙控地鎖上。
它的商品詳情頁面上,有幾行加粗的宣傳語,深深地吸引了我。
“整體采用加厚合金鋼板,堅固抗壓,可承受十噸級重壓,無懼惡意碾壓。”
“內置智能防暴力警報系統,當檢測到非正常外力時,內部機械結構將自動觸發防拆死鎖,非原廠專業工具無法破解。”
“采用德國進口靜音電機,升降平穩,遙控距離可達五十米,穿透力強。”
就是它了。
我仿佛已經看到了老高面對這個堅不可摧的鋼鐵衛兵時,那張錯愕又無奈的臉。
我冷靜地點擊了“立即購買”,并選擇了“預約上門安裝”的增值服務。
在填寫收貨地址時,我猶豫了一下,沒有填寫家庭住址。
我把收貨地址,改成了我公司的地址。
我不想讓任何人,包括小區的快遞員和任何可能窺探的鄰居,知道我購買了這么一個“大殺器”。
整個過程,我沒有告訴妻子,也沒有向任何朋友透露我的計劃。
這是一場屬于我一個人的,策劃周密的無聲反擊。
出發去歐洲度假的前兩天,地鎖如期寄到了我的公司。
一個巨大且沉重的紙箱,我費了不小的力氣才把它從快遞點搬到我車子的后備箱里。
同一天,我接到了安裝公司派來的師傅的電話。
我們約好了第二天上午十點,在小區的地下車庫B2-134車位見面。
我特意選了這個時間點。
上午十點,是工作日的標準上班時間,老高肯定已經開車離開了。
第二天,我請了半天假,提前半小時來到了地庫。
我把自己的車從B2-134開出來,遠遠地停在了車庫入口附近的一個臨時訪客車位上,然后步行回到我的車位旁,靜靜等待。
十點整,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師傅,騎著一輛載滿工具的電動車,準時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他熟練地停好車,從后座的工具箱里,拿出了沖擊電鉆、扭力扳手、膨脹螺絲等一整套專業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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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就是這個位置吧?”他指著空蕩蕩的B2-134車位地面,向我確認。
“對,就是這里,裝在最正中的位置。”我點頭說道。
很快,一陣刺耳的電鉆聲在空曠的地下車庫里回蕩起來,顯得格外響亮。
師傅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精準地鉆了三個深孔。
灰色的水泥粉末四處飛濺,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用一個便攜式的小型吸塵器,將鉆孔周圍的粉末清理干凈。
然后,他將三根粗壯的金屬膨脹螺絲打入孔中,再將地鎖的厚重底座對準螺絲,用扭力扳手將螺母一個個擰緊,直到發出“咔噠”的聲響。
整個安裝過程,行云流水,專業高效,總共用時不到半小時。
一個銀灰色的,帶著弧形升降臂的金屬裝置,就這樣牢牢地、穩固地矗立在了我車位的正中央。
它像一個沉默的鋼鐵衛兵,安靜而堅定,散發著不容侵犯的氣息。
“好了,老板,您來試試。”師傅調試完畢,遞給我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黑色遙控器。
遙控器設計得非常簡潔,上面只有兩個按鈕,一個畫著向上的箭頭,一個畫著向下的箭頭。
我按下了那個向下的箭頭按鈕。
只聽見“滴”的一聲輕微的電子提示音,地鎖內部的電機開始工作。
它的升降臂平穩而順滑地收回,最終嚴絲合縫地貼合在地面上,變成一個不起眼的金屬塊。
我又按下了那個向上的箭頭按鈕。
“滴”的一聲之后,升降臂再次緩緩升起,恢復到筆直站立的防御姿態。
“完美。”我滿意地點了點頭,心中的一塊大石終于落地。
“老板,我跟您說,”師傅一邊收拾他的工具,一邊好心地提醒我,“這個鎖用料很扎實,一般的家用小轎車或者商務車,想硬闖是絕對過不去的,只會把車子自己的底盤和保險杠給弄壞。”
“所以您平時升起鎖之后,自己開車回來也要小心點。”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個遙控器您千萬別弄丟了,這是加密配對的,萬一丟了要找廠家重新配,很麻煩,費用也不低。”
我向他連聲道謝,用手機掃碼支付了安裝費。
師傅騎著他的電動車,很快就消失在了車庫出口的亮光里。
我獨自一人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那個新安裝的地鎖,心里有一種大局已定的平靜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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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立刻把自己的車開回來停進去。
我走上前,最后一次按下了遙控器上的上升按鈕。
升降臂緩緩升起,在最高點穩穩停住,像一個舉手敬禮的士兵。
然后,我將那個小巧的黑色遙控器,和我即將遠行的護照、錢包,一起放進了貼身的口袋里。
我回到我的車旁,發動引擎,緩緩開出了小區。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驅車前往了離家大約三公里外的一家大型購物中心。
我把車開進購物中心的地下停車場,在負三層一個最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個車位。
我計劃讓我的愛車,在這里安靜地待上三個星期。
做完這一切,我鎖好車,步行走出商場,打了一輛網約車回家。
第二天清晨,陽光明媚。
我拉著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和同樣興奮的妻子一起,踏上了前往機場的路。
飛機在跑道上加速、滑行,最終猛地一抬頭,沖上了萬里云霄。
我透過小小的舷窗,看著下面那座我為之奮斗又時常感到疲憊的城市,在視野里變得越來越小,最終化為一片模糊的鋼筋水泥森林。
我徹底地,把關于B2-134車位的一切煩惱,都拋在了九霄云外。
羅馬斗獸場的宏偉,佛羅倫薩烏菲茲美術館的典雅,威尼斯貢多拉的悠揚,巴黎埃菲爾鐵塔的璀璨。
我全身心地沉浸在歐洲大陸的古典與浪漫之中,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久違的假期。
我的手機開通了國際漫游服務,但我刻意屏蔽了所有來自小區的業主微信群的消息提醒。
我知道,物業的張經理很可能會在群里焦急地@我。
我知道,某些和我關系還不錯的鄰居,可能會私信問我發生了什么。
我一概不看,不聽,不回。
整個世界,仿佛都因此而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靜與美好。
我甚至能饒有興致地想象得到,老高第一天習慣性地想把車停進我的車位時,發現那個鋼鐵衛兵時的表情。
他可能會先是驚訝,然后是難以置信,最后是惱羞成怒。
他很可能會立刻打電話給物業投訴,質問我為什么要在自己的車位上安裝這么一個東西。
物業的張經理,大概率會用他那套和稀泥的話術,告訴老高,那是我的私人產權車位,我完全有權利安裝任何不影響公共安全的附屬設施。
他可能會氣急敗壞地試著給我打電話,或者發一連串質問的微信。
但他所有的信息,都將像投入黑洞一樣,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應。
我享受著這種“非暴力不合作”帶來的,奇妙的、隔岸觀火的快感。
時間,就在這種愜意的狀態下,一天天悄然流逝。
從我離開家的那天算起,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五天。
行程過半,我和妻子來到了風景如畫的瑞士。
我們下榻在因特拉肯小鎮的一家酒店,房間的陽臺正對著碧綠的圖恩湖,遠處是連綿起伏、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脈。
那天下午,我正和妻子在酒店一樓的咖啡館里,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享受著悠閑的下午茶。
窗外的湖光山色美得像一幅油畫,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香醇和青草的氣息。
我端起骨瓷咖啡杯,正準備品嘗這難得的安逸與寧靜。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清脆的鈴聲,打破了周圍的靜謐。
我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著一個來自國內的陌生座機號碼。
號碼的歸屬地,正是我所在的城市。
我的第一反應是掛斷,通常這種長途漫游時打來的陌生座機,不是廣告推銷就是電信詐騙。
可就在我即將按下掛斷鍵的時候,對方先一步掛斷了。
我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那個號碼,立刻又一次鍥而不舍地打了過來。
一遍,兩遍,三遍。
對方這種不依不饒的執著,讓我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坐在我對面的妻子也察覺到了我的異樣,她放下手中的甜點叉,輕聲問道:“會不會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滑動屏幕,按下了綠色的接聽鍵。
“喂,您好。”我用中文說道。
“喂,是秦先生嗎?”
電話那頭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聲,冷靜、嚴肅,吐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我握著咖啡杯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杯壁的溫熱也無法驅散心頭瞬間升起的絲絲寒意。
“我是。”
“這里是XX派出所,有件事需要跟您核實一下。”
派出所?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種可能。
難道是家里的父母出了什么事?還是我的車在商場的車庫里出了什么意外?
我強迫自己保持鎮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警察同志,您好,請問是什么事?”
“請問您是‘藍色港灣’小區3號樓1單元1202的業主,秦勇先生嗎?”電話那頭的人,在按部就班地核對我的身份信息。
“對,是我本人。”
“好的,秦先生。我們想跟您核實一下,您名下,是否有一個位于該小區地下二層,編號為B2-134的產權車位?”
來了。
聽到這個問題,我心里懸著的一塊大石頭,反而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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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緊接著,又有一塊更大的石頭懸了起來。
事情的發展,似乎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否則不至于驚動警方。
“是的,那個車位是我的。”我如實回答道。
“好的,”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任何個人情緒,像是在例行公事,“我們今天打電話給您,是因為我們接到了一起性質比較特殊的報警。您的鄰居,高建軍先生,也就是1302的業主,向我們派出所反復報警求助。”
“根據他提供的線索,他的車,目前停在了您的車位上。”
聽到這里,我反而坦然了。
我心想,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報警這條路,這也是我預想過的可能性之一。
我正準備向警方解釋,說我人目前在國外度假,因為車位長期被占用,所以出發前安裝了地鎖,是他自己沒有地方停車,與我無關。
可那位警察的同志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徹底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