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陳宇的婚事,是廠里機修車間半個月來的頭號新聞。
儀表廠是個半死不活的國營單位,日子像生了銹的螺絲,擰一天算一天。
車間里彌漫著一股機油和鐵屑混合的味兒,老師傅們叼著煙,用扳手敲敲打打,時間就從扳手的縫隙里漏過去了。
“小宇,可以啊,聽說要娶五金店老板的閨女?”張師傅一口黃牙,拿油膩膩的手拍了拍陳宇的肩膀。
陳宇只是憨厚地笑,臉有點紅,低頭繼續拿砂紙打磨一個零件。
“那姑娘我見過,厲害著呢。上次去買水管,一個男的想賴賬,被她幾句話說得臉紅脖子粗,最后乖乖掏錢。”
“就是,就是,叫林颯是吧?聽說初中時候就是這一片的大姐大。”
“大姐大”三個字像根針,扎進陳宇的耳朵里。他手里的砂紙頓了一下,一道劃痕歪歪扭扭地留在了零件上。
車間里的嘈雜聲仿佛一下子遠了,陳宇的腦子里只剩下一陣嗡鳴。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一個秋天的下午,天陰沉沉的,風卷著梧桐葉在地上打轉。他揣著剛攢下的五塊錢,準備去巷子口的電玩室打兩把《街頭霸王》。
就在拐進巷子的時候,他被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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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高個子女生,燙著當時最時髦的大波浪卷發,穿著一件不合校規的牛仔外套,身后還跟著兩個跟屁蟲。
她斜著眼看他,嘴里嚼著泡泡糖,吹破的“啪”一聲,像在他心上抽了一鞭子。
“小子,聽說你零花錢挺多啊?”
陳宇嚇得腿肚子發軟,貼著墻根,話都說不出來。
她伸出兩根手指,拍了拍他的臉,那觸感涼颼颼的。“借哥們兒幾個花花。”
他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被汗浸得有點軟的五塊錢。
她拿過錢,在手里掂了掂,扯著嘴角笑了笑,帶著人揚長而去。
那個背影,那個嚼泡泡糖的樣子,成了陳宇整個少年時代揮之不去的噩夢。從那以后,他見了張揚的女孩就繞道走。
所以當父親老陳在病床上,指著媒人遞過來的照片,唾沫橫飛地夸那個叫林颯的姑娘有多能干多爽快時,陳宇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老陳是開解放卡車跑長途的,半輩子都在路上。前陣子卸貨,腳手架沒搭穩,摔下來,左腿骨折,打了石膏。家里的頂梁柱一下子塌了。
躺在床上,老陳看著鋸嘴葫蘆似的兒子,越看越氣。“你這性子,不找個厲害點的媳婦,以后得讓人欺負死!”
照片上的林颯,剪了短發,對著鏡頭笑,但那雙眼睛,陳宇一眼就認出來了。九年過去,那股子勁兒一點沒變。
“爸,我不去。”陳宇第一次頂撞父親。
“不去?”老陳把床頭柜拍得山響,“這事我說了算!下個禮拜就去見!”
相親的地點在市里新開的一家西餐廳,叫“夢巴黎”。
地毯是紅的,燈光是黃的,墻上掛著看不懂的油畫。陳宇穿著借來的西裝,領帶勒得他喘不過氣。他爸說,這是給女方家面子。
林颯來的時候,陳宇正低頭研究菜單上那些外國字。
她穿著一條黑色的連衣裙,外面套了件米色的風衣,走路帶風。一進來,服務員都多看了她兩眼。
她徑直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對陳宇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
陳宇緊張得手心冒汗,把菜單遞過去:“你……你點吧。”
林...颯沒接,自己招手叫來服務員,熟練地點了兩份牛排,兩杯咖啡。“七分熟,謝謝。”
陳宇看著她,心里更沒底了。她好像完全不記得他了,或者,根本不在乎。
整頓飯,都是雙方父母在說話。
老陳吹噓著自家的卡車生意,雖然他現在腿傷了,但底子還在。
老林,也就是林颯的父親,則炫耀著自己五金店的規模,說林颯一個人能頂三個小工。
陳宇埋頭切著那塊又老又硬的牛排,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林颯則拿著小勺,一圈一圈地攪著咖啡,那咖啡從頭到尾就沒見她喝過一口。
飯局結束,老林塞給陳宇一個紅包,說是見面禮。陳宇推辭不過,捏在手里,薄薄的一層,像捏著一塊燙手的炭。
回去的路上,老陳問:“怎么樣?這姑娘不錯吧?”
陳宇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沒說話。
“我跟你說,就她了!”老陳一錘定音,“你這悶葫蘆,就得配個響炮仗!”
陳宇不知道,在另一輛車里,林颯正跟她爸吵架。
“我不同意!他那樣子,像個木頭!”
“木頭怎么了?木頭老實!”老林開著車,目不斜視,“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名聲,都二十四了,好人家誰敢要?這個陳宇,國企的,家里有車,人本分,你上哪找去?”
“我名聲怎么了?”林颯的聲音尖了起來。
“怎么了你心里清楚!”老林一腳剎車,車子在路邊停下,“你要是不同意,下周就去見城東那個王老板,死了老婆的那個包公頭,人家可早就托人問過你了!”
林...颯死死咬住嘴唇,看著窗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個王老板她見過,五十多歲,滿嘴黃牙,看人的眼神像要剝了她的皮。
車里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過了很久,老林重新發動了車子。
所謂的“處對象”,就是一場尷尬的巡禮。
在父母的安排下,他們每周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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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人民公園。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中間隔著能再塞進一個人的距離。
湖邊的長椅上,坐著好幾對黏糊糊的小情侶,陳宇看得臉紅,林颯則干脆扭過頭去看湖里的野鴨子。
第二次去看電影,是部香港槍戰片,砰砰砰打得震天響。
陳宇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幾次想去拉林颯的手,都縮了回來。電影散場,林颯走在前面,陳宇跟在后面,像個小跟班。
陳宇的發小劉波知道了,在電話里笑他:“宇哥,你這是談戀愛還是請了個女保鏢啊?”
陳宇苦笑。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有一次,陳宇提前到了約好的地方,在林颯家五金店的街對面等她。
他看到林颯正站在一個梯子上,熟練地修理著卷簾門。
她嘴里叼著幾顆螺絲,手上拿著扳手,動作麻利,一點不比男人差。陽光照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汗水從額角滑下來,她也顧不上擦。
還有一次,兩人約好吃晚飯。
路過一條小巷時,林颯突然停下腳步,從包里掏出半個饅頭,掰碎了,扔給墻角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貓。她蹲下身,看著小貓狼吞虎咽,眼神里是陳宇從未見過的溫柔。
陳宇站在她身后,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有什么東西,好像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這個“大姐大”,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樣。
他開始覺得,娶她,或許……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至少,她很能干。父親的腿傷了,家里的生意正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陳宇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
婚事定下來,快得像一場龍卷風。
老陳的腿恢復得不好,醫生說以后可能會有點瘸。他急著“沖喜”,催著兩家趕緊辦事。
彩禮、嫁妝、酒席,一切都以90年代最快的速度進行著。
拍婚紗照那天,林颯換上了一身潔白的婚紗。影樓的師傅讓她笑一笑,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陳宇站在她旁邊,穿著大一號的禮服,渾身不自在。
攝影師沒辦法,只能讓他們拍了好幾張“酷酷”的合影。
照片洗出來,劉波看了直樂:“你倆這哪是結婚照,整個一《古惑仔》電影海報。”
婚禮辦在一家不高檔但很熱鬧的酒樓。
陳宇家請了廠里的同事和跑運輸的兄弟,鬧哄哄的,把整個大廳都占滿了。
林颯那邊,只來了幾桌親戚,一個朋友都沒看到。
她穿著大紅色的旗袍,化了很濃的妝,但依然蓋不住臉上的蒼白。整場婚禮,她就像一個精致的木偶,任人擺布。敬酒的時候,她誰也不看,來者不拒,仰頭就是一杯。
陳宇想替她擋酒,她推開他,自己又倒滿一杯。那股子豁出去的勁兒,讓陳宇心里發慌。
輪到敬陳宇的發小劉波他們這桌。劉波起哄:“嫂子,光喝酒沒意思,得讓宇哥表示表示!”
“對!親一個!”
“親一個!”
陳宇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林颯看著起哄的眾人,又看了一眼窘迫的陳宇,突然端起酒杯,對劉波說:“我喝三杯,這事就算了,行不行?”
說完,不等劉波反應,她連干了三杯白酒。
喝完,她嗆得直咳嗽,眼圈都紅了。全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劉波尷尬地撓撓頭,訕訕地坐下了。
陳宇看著她,心里五味雜陳。他想扶她,卻被她不著痕跡地躲開了。
鬧洞房的客人終于被送走了。
劉波最后一個走,臨走前擠眉弄眼地拍了拍陳宇的肩膀:“宇哥,春宵一刻值千金,加油啊!”
門“咔嗒”一聲關上,把所有的喧囂都隔絕在外。
新房里只剩下陳宇和林颯。
墻上貼著刺眼的大紅喜字,床上是嶄新的龍鳳呈祥四件套,空氣里彌漫著酒氣、煙味和新家具的油漆味,混在一起,讓人窒息。
墻上的石英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每一下都像敲在陳宇的心上。
他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他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又去倒了兩杯水。
“喝……喝點水吧。”他把水杯遞過去。
林颯一直背對著他,站在窗前,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她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
陳宇以為她喝多了,不舒服。他走上前,試探著想去扶她的胳膊。“你……沒事吧?”
他的手剛碰到她的衣袖,她就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轉過身來。
陳宇嚇了一跳。
她的眼睛通紅,里面翻涌著他看不懂的情緒,有憤怒,有委屈,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
沒等陳宇反應過來,她幾步沖到他面前。
陳宇下意識地后退,后背卻撞上了一樣冰冷堅硬的東西。是門。
他退無可退。
下一秒,林颯雙手用力一推,將他結結實實地反壓在了門板上。
“砰”的一聲悶響,門都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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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巷子口的畫面以一種詭異的方式重演了,只是角色完全顛倒。
她雙手撐在陳宇耳邊的門板上,將他完全困在自己的臂彎里。她的臉離他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顫抖的睫毛,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洗發水味和濃重的酒氣。
她的氣勢很足,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陳宇徹底懵了。他腦子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他以為今晚會是一場尷尬到天亮的煎熬,卻沒想到是這樣一番景象。
她不是那個誰都敢惹的“大姐大”嗎?她不是那個能一個人喝倒一桌男人的林颯嗎?
他甚至想過,她可能會瞧不起自己,會冷言冷語,會提出分房睡。
但他沒想過她會是這個反應。
她的身體在發抖,連帶著聲音也抖得不成樣子。
“陳宇,你告訴我,你干嘛想不開要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