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會議室里擺了三排桌子,每個位置前面都立著名牌。
我找了一圈,沒有我的名字。
縣長看了我一眼,往后面指了指:「省里來的同志,先坐后面熟悉熟悉情況。」
最后一排角落里,有一把椅子,沒有桌子,沒有名牌,連杯茶都沒有。
我坐下了。
那一年我32歲,省發改委綜合處的科員,被「發配」到這個全省最窮的縣掛職副縣長。
分管檔案、地方志、老干部——三個全縣最邊緣的部門。
沒有一分錢實權,沒有一個項目可以接觸,連縣委常委會都不用參加。
三年里,我寫了47份調研報告,沒有一份被采納。
我查了一個涉及137萬的信訪案件,結果被「內部處理」了。
我發現了一個8.2億項目的資金漏洞,但我沒有說——因為沒人會聽。
三年后,我回到省城,繼續做我的小科員。
可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
2024年9月,省委巡視組進駐臨山縣。
第一次見面會上,我坐在主席臺中間,面前立著名牌:巡視組組長。
他坐在下面第一排,手里的匯報材料抖得嘩嘩響。
五年前,他讓我坐在角落里,連杯茶都沒給。
五年后,他站在發言席上,額頭上全是汗。
我看著他的臉,心里很平靜。
不是因為我變了,而是因為這個位置變了。
而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不會因為時間久了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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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19年9月,我接到了組織談話的通知。
處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表情有些微妙:「明遠啊,組織上考慮讓你下去鍛煉鍛煉,你有什么想法?」
我心里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掛職有兩種:一種是重點培養,去經濟發達的地方鍍金,回來就提拔;一種是「發配」,去偏遠的地方待著,回來原地踏步。
我被安排的是后者——臨山縣。
全省最窮的縣之一,GDP常年倒數第三,省里每年要撥款補貼才能發得出工資。
處長說的是「鍛煉」,實際上是「騰位置」——處里來了個廳長的外甥,需要一個科員的編制。
我沒多說什么:「服從組織安排。」
處長松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三年很快的。」
回到家,妻子林小溪正在廚房做飯。
她剛查出懷孕兩個月,肚子還看不出來。
「組織上讓我去掛職。」我把公文包放在沙發上。
「去哪兒?」
「臨山縣。」
她的動作停了一下:「那個……全省最窮的縣?」
「嗯。」
「多久?」
「三年。」
鍋里的菜「滋啦」響了一聲,她趕緊翻炒了兩下,然后關了火。
「你就這么接受了?不爭取一下?」
「爭取什么?」我苦笑,「爭取不過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走過來,靠在我肩膀上。
「那三年呢?三年你就耗在那個窮地方?孩子出生你都不在。」
我摸了摸她的肚子:「三年很快的。等我回來,孩子都會叫爸爸了。」
她沒說話,眼眶紅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了很久。
32歲,在機關待了六年,兢兢業業,沒出過錯,也沒立過大功。
本以為會這樣平穩地走下去,沒想到一紙調令,就把我扔到了全省最偏遠的角落。
我不是沒有怨氣。
但怨氣有什么用呢?
02
2019年9月15日,我坐了四個半小時的大巴,來到臨山縣。
縣城很小,主街只有一條,叫「解放路」。
兩邊是低矮的樓房,最高的建筑是縣政府大樓,六層,灰撲撲的外墻,看著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產物。
我拖著行李箱走進縣政府,找到組織部報到。
組織部長姓孫,四十多歲,看了看我的介紹信,眼睛里閃過一絲不以為然。
「省發改委來的?周……周明遠是吧?歡迎歡迎。」
他的語氣客氣,但眼神的意思很明顯:又一個來鍍金的。
「你的職務是掛職副縣長,分管……」他翻了翻文件,「分管檔案、地方志、老干部工作。」
我愣了一下。
這三個部門,是全縣最邊緣的部門。
檔案局七個人,平均年齡52歲。
地方志辦公室三個人,兩個快退休了。
老干部局的主要工作是給離退休干部送慰問品。
沒有一分錢實權,沒有一個項目可以接觸。
「辦公室在老辦公樓三樓,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孫部長站起身,「走,我帶你去認認門。下午兩點縣里有個會,你也參加一下。」
老辦公樓在縣政府大院的角落里,一棟三層的舊樓,墻皮斑駁,樓梯吱呀作響。
我的辦公室在三樓盡頭,十幾平米,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一個文件柜,一臺老舊的電腦。
窗戶正對著縣政府的垃圾站。
「條件簡陋,你先將就著。」孫部長說完就走了。
我放下行李,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
窗外飄來一股垃圾的酸臭味。
我站起身,把窗戶關緊了。
03
下午兩點,我準時來到縣政府大樓五樓會議室。
會議室很大,中間擺著一張橢圓形的會議桌,深紅色的實木,擦得锃亮。
桌子周圍坐著十幾個人,每個位置前面都立著名牌。
縣委書記劉志強,縣長趙建軍,副書記,常務副縣長,組織部長,紀委書記……
我站在門口,掃了一圈。
沒有我的名牌。
我找到孫部長,低聲問:「孫部長,我坐哪兒?」
孫部長往后面指了指:「你先坐后面,熟悉熟悉情況。」
后面有兩排椅子,是給列席人員準備的——辦公室主任、各局局長、秘書們。
我找了個角落坐下。
沒有桌子,沒有茶水,沒有材料,沒有筆和本子。
旁邊的人看了我一眼,小聲問:「你是?」
「省發改委來的,掛職副縣長。」
那人「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眼神里的意思很明顯:原來是來鍍金的。
十分鐘后,縣長趙建軍走了進來。
他五十二歲,身材微胖,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走路的時候下巴微微揚起,目不斜視,一副「這里我說了算」的派頭。
經過我身邊時,他的目光掃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短,短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我讀懂了那眼神里的意思:無關緊要的人。
會議開始了。
縣委書記劉志強先講話,講了半個小時的形勢和任務。
然后是趙建軍。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今天討論幾個事項。第一,關于省里派來的掛職干部。」
他的目光掃向我的方向,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省里派了一位年輕同志來鍛煉,這是組織的信任。年輕人嘛,先熟悉熟悉基層情況,多看多學,不要急于求成。」
幾個人附和地笑了笑。
趙建軍收回目光,繼續說:「第二個事項,關于南山產業園的建設進度……」
會議持續了兩個半小時。
討論了六個議題,涉及幾個億的項目,幾千萬的預算。
全程沒有人問我的意見。
甚至沒有人正眼看我。
我就像一個隱形人,坐在角落里,聽著這些與我無關的事情。
散會后,趙建軍從我身邊走過。
腳步沒停,眼睛沒抬,像是沒看見我一樣。
只有辦公室主任小跑著過來,遞給我一份會議紀要:「周縣長,這是今天的材料,您看看。」
我接過來:「謝謝。」
「不客氣。」他笑了笑,壓低聲音,「周縣長,您分管的那幾個部門,都是養老的地方,沒什么事。您要是覺得悶,可以到處走走看看。」
言下之意:你就是個擺設,別想有什么作為。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縣招待所的床上,給妻子打電話。
「怎么樣?」她問。
「挺好的。」
「騙人。」她的聲音里帶著心疼,「我聽得出來,你不開心。」
我沉默了一會兒:「今天開會,連個座位都沒給我留。讓我坐在最后一排,連杯茶都沒有。」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周明遠,三年。就三年。熬過去就好了。」
「我知道。」
「答應我,不管發生什么,別跟他們硬碰硬。你一個人在那兒,沒有靠山,吃虧的是你。」
「我知道。」
掛了電話,我繼續盯著天花板。
窗外傳來狗叫聲,斷斷續續的。
我一夜沒睡著。
04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走訪分管的三個部門。
檔案局在老辦公樓一樓,七個人,六個是五十歲以上的老同志。
局長姓王,五十八歲,再過兩年就退休了。
「周縣長,歡迎歡迎。」他客氣地給我倒了杯茶,「我們這個單位,沒什么事,就是管管檔案,清閑得很。」
我點點頭:「王局長,我想看看咱們縣這幾年的檔案資料,熟悉一下情況。」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真的要看:「行,我讓小李給您找。」
地方志辦公室在文化館的二樓,三個人,兩個快退休了。
主任姓陳,六十二歲,頭發全白了,正戴著老花鏡校對一本縣志。
「周縣長?」他放下筆,「稀客啊,您怎么來了?」
「來看看,了解一下工作。」
陳主任笑了:「我們這兒沒什么工作,就是編縣志。一本書編了八年,還沒編完。」
老干部局在縣委大院里,主要工作就是逢年過節給離退休老干部送慰問品。
局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同志,姓李,說話輕聲細語:「周縣長,我們局就三個人,工作簡單。您平時不用管我們,有事我們會向您匯報的。」
我把三個部門轉了一圈,心里有了數。
這三個部門加起來十三個人,一年的預算加起來不到五十萬。
我被發配到了全縣最邊緣的角落。
但我不想就這么待著。
第三個月,我開始下鄉調研。
不是因為工作需要——我分管的部門根本不需要下鄉——而是因為我實在閑得發慌。
每天坐在那個霉味辦公室里,看著窗外的垃圾站,我覺得自己要發霉了。
臨山縣下轄12個鄉鎮,187個行政村。
我決定一個一個跑。
沒有公車——我這個級別的副縣長不配公車——只能自己想辦法。
我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500塊錢,輪胎都是舊的。
第一次下鄉,去的是最近的城關鎮。
第二次,去了稍遠一點的河東鄉。
第三次,去了最偏遠的石門鄉。
石門鄉在大山深處,從縣城出發要翻兩座山。
那天我騎著摩托車走了三個多小時的山路,中途還下了一場雨,渾身濕透了。
到了鄉政府,鄉長看到我,嚇了一跳。
「周……周縣長?您怎么來了?」
「隨便看看,了解一下情況。」
「您、您這是騎摩托來的?」他看著我濕漉漉的衣服和滿是泥點的褲腿,眼睛瞪得老大。
「班車沒趕上。」我擰了擰袖子上的水,「沒事,習慣了。」
那天我在石門鄉待了一整天,走訪了三個村子。
最遠的一個村子叫柳樹溝,在山頂上,車開不上去,我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
村里只剩下四十多口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
村支書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姓劉。
見到我,他激動得不行:「縣長?真的是縣長?我們村幾十年沒來過縣長了!」
他拉著我的手,非要請我吃飯。
老人家里沒什么菜,炒了兩個雞蛋,又從柜子里翻出半瓶白酒。
「周縣長,喝點酒暖暖身子。」他給我倒酒,「您是第一個走到我們村的縣領導。」
「前幾年說要修路,來了幾個人看了一眼,說太遠了,不劃算。后來就沒有然后了。」
我喝著酒,聽老人講了很多事。
講村里的路修了三次,每次都是豆腐渣工程,雨一沖就垮。
講村干部怎么吃拿卡要,低保名額都給了自己的親戚。
講年輕人為什么都走了——沒有產業,沒有收入,種地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
「周縣長,您能幫幫我們嗎?」臨走時,老人拉著我的手,眼眶紅紅的。
我說:「我盡力。」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我只是一個掛職副縣長,分管檔案、地方志、老干部。
我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怎么幫?
但我還是寫了一份調研報告,《關于石門鄉柳樹溝村發展問題的調查與思考》。
從產業結構、基礎設施、人才流失三個方面,提出了具體的建議。
報告交給了分管農業的劉副縣長。
他翻了翻,說:「寫得不錯,放我這兒吧。」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05
2020年3月,縣里有個信訪案件。
石門鄉有個村子叫王家壩,全村兩百多戶集體上訪,說村干部侵占了他們的土地補償款。
這個案子拖了兩年多,一直沒人愿意接手。
原因很簡單:涉及的村支書叫王建設,是縣長趙建軍的遠房表弟。
誰敢查?
那天常務會上,趙建軍皺著眉頭:「這個案子拖了太久了,群眾意見很大,得有人去處理一下。」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我身上:「周縣長,你來掛職是鍛煉的,這個案子交給你,正好鍛煉鍛煉。」
其他人都低著頭,不敢看我。
這是個燙手山芋。
接了,就是得罪縣長。
不接,就是抗命。
我站起身:「好,我接。」
趙建軍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答應得這么干脆。
「那就這么定了。」他收回目光,「下一個議題……」
散會后,孫部長追上我,壓低聲音:「周縣長,這個案子……你悠著點。」
我點點頭:「我知道。」
接下來一個月,我天天泡在王家壩村。
翻閱了所有的檔案,走訪了每一戶村民,核對了每一筆賬目。
最終,我寫了一份長達四十七頁的調查報告。
報告用詳細的數據證明:村支書王建設挪用土地補償款137萬元,其中42萬用于個人消費,95萬流向不明。
報告同時指出:這筆款項的審批流程存在嚴重漏洞,鎮財政所和縣土地局都有失職行為。
我把報告交給了分管紀檢的李副書記。
他看完,臉色很不好看:「周縣長,這個報告……你確定要交?」
「我確定。」
「你知道王建設是誰嗎?」
「我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嘆了口氣:「周縣長,你還年輕,不懂這里的規矩。這個報告我收下了,但最終怎么處理,得領導們定。」
我點點頭:「我理解。」
一個月后,我聽說了處理結果。
王建設被「批評教育」,挪用的137萬從鎮財政「借款」填上了。
沒有處分,沒有追責,沒有任何后果。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宿舍里喝了半斤白酒。
我給妻子打電話,聲音有點含糊:「老婆,我有點難受。」
「怎么了?」
「我查了一個案子,證據確鑿,結果被壓下來了。」我苦笑,「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你不是傻子。」她的聲音很輕,「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
「可是沒用啊。」
「有沒有用,不是現在能看到的。」她說,「明遠,你做的事,總有人會看到的。」
那天晚上,女兒的照片就在我手機屏幕上。
周念安,剛滿六個月,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
我看著女兒的照片,慢慢睡著了。
06
2021年,我開始注意到一些事情。
南山產業園,是臨山縣的「一號工程」。
2019年立項,總投資8.2億,號稱要打造「全市最大的農產品加工基地」。
縣長趙建軍親自掛帥,擔任產業園建設指揮部的總指揮。
我雖然被邊緣化,但我有一個習慣:看公開資料。
縣政府網站、統計年鑒、財政預決算報告……這些東西不需要權限,誰都能看到。
我從這些公開數據里,發現了一些問題。
2019年,產業園預算支出1.8億,實際完成工程量30%。
2020年,預算支出2.4億,累計完成工程量45%。
2021年上半年,預算支出2.5億,累計完成工程量……還是45%。
也就是說,2021年上半年花了2.5億,工程進度一點沒動。
錢去哪兒了?
我悄悄做了一些調查。
以「了解企業情況」為由,走訪了產業園的幾個承建商。
其中兩家是本地企業,老板都姓趙,和縣長趙建軍是本家。
另外一家是外地企業,但法人代表的妻子,是趙建軍妻子的表妹。
我沒有繼續深挖——我知道,以我現在的身份,繼續查下去只會打草驚蛇。
但我把這些發現記在了一個筆記本里,鎖在抽屜最深處。
筆記本上寫著:
南山產業園,累計支出6.7億,工程進度45%。
按預算8.2億、100%進度計算,目前應支出3.7億。
缺口:3億。
我不知道這3億去了哪里。
但我知道,這里面一定有問題。
那段時間,我明顯感覺到有人在監視我。
我去哪個部門,第二天趙建軍就知道。
我找誰談話,當天晚上就有人來「提醒」那個人。
有一次,我在走廊里碰到趙建軍。
他停下腳步,看著我,笑了笑:「周縣長,最近很忙啊,到處跑。」
我也笑了笑:「了解情況,熟悉工作。」
「年輕人有干勁是好事。」他的語氣漫不經心,但眼神里帶著一絲警告,「不過,有些事情,不該你管的,就別管。」
「在臨山縣,規矩比能力重要。懂嗎?」
我點點頭:「我懂。」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那天晚上,我把筆記本的內容拍了照,發到了自己的私人郵箱里。
然后把筆記本藏到了一個更隱蔽的地方。
07
2022年9月,三年掛職期滿。
我收拾東西,準備回省城。
沒有歡送會,沒有座談,沒有合影。
縣里甚至沒有人通知我什么時候走。
我自己訂了大巴票,自己拖著行李箱,走出了那間霉味的辦公室。
走到縣政府門口時,有人叫住了我。
「周縣長!」
我回頭,看見檔案局的王局長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
「王局長?您怎么來了?」
「我聽說你今天走,專門來送送你。」他把塑料袋塞到我手里,「這是我老伴兒做的咸鴨蛋,你帶著路上吃。」
我愣住了。
「周縣長,我活了快六十年,在這個縣干了三十多年,見過的干部多了。」他握著我的手,眼眶紅紅的,「沒見過一個像你這樣的。」
「您說什么?」
「你是真下鄉,真走訪,真想做事的。」他說,「那些報告,我都看了。寫得真好,可惜……」
他沒說下去,但我懂他的意思。
可惜沒人聽。
「周縣長,你是個好人。」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公道自在人心。你做的那些事,我們都看在眼里。」
我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
臨走前,我去了一趟石門鄉柳樹溝村。
那個三年前給我炒雞蛋、倒白酒的劉支書,已經去世了。
去年冬天走的,心梗,走的時候身邊沒有人。
村民告訴我,老人臨死前還在念叨:「那個周縣長,是個好人啊。要是他能當縣長就好了……」
我站在老人的墳前,站了很久。
墳很小,黃土堆成的,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
我鞠了三個躬,轉身離開。
下山的路上,我的眼淚一直沒停。
08
回到省城,我繼續做我的科員。
處里的位置早就被人頂了,我被安排到了一個新設的科室,還是寫材料、跑項目、做調研。
妻子說:「算了,安安穩穩過日子吧。」
我點點頭:「嗯。」
但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
2022年底,省紀委監委組建巡視組,需要從各單位抽調人員。
省發改委分到了兩個名額。
處長本來想安排別人,但省紀委那邊點名要我。
原因是:我在臨山縣寫的那些調研報告,雖然在縣里石沉大海,但有一份被省委某位領導看到了。
那份報告是《關于臨山縣農村基層治理問題的調查與建議》。
里面詳細記錄了王家壩村信訪案件的全過程,包括137萬土地補償款的去向,以及處理結果。
那位領導的批示是:「此人眼光敏銳,敢說真話,值得培養。」
就這一句話,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被調入省委第三巡視組,從一個普通科員,變成了巡視組的業務骨干。
2023年,因為表現出色,我被任命為第三巡視組副組長。
2024年初,我升任組長。
就在這一年,省委決定:對臨山縣開展專項巡視。
巡視的重點是:「農村基層治理」和「重大項目建設」。
我看到巡視通知的那一刻,心里很平靜。
我等這一天,等了五年。
09
2024年9月15日。
臨山縣縣政府大樓,五樓會議室。
同樣的會議室,同樣的橢圓形會議桌。
但今天的座位安排完全不同。
主席臺上擺著五把椅子,中間那個位置前面立著名牌:省委第三巡視組組長周明遠。
我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全場起立。
我穿著一身深色西裝,不慌不忙地走上主席臺。
臺下第一排正中間,坐著縣長趙建軍。
還是那副金絲眼鏡,還是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
但他的臉色有些發白,笑容僵硬,眼神躲閃。
我在主席臺坐下,打開文件夾。
「同志們好。」我的聲音平靜,不急不緩,「我是省委第三巡視組組長周明遠。根據省委統一部署,我組將對臨山縣開展為期兩個月的專項巡視。」
全場鴉雀無聲。
「巡視期間,我組將重點關注兩個方面:一是農村基層治理情況,二是重大項目建設情況。」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希望各位同志如實匯報工作,積極配合巡視。」
「現在,請縣委書記、縣長分別匯報工作。」
縣委書記劉志強先講,聲音平穩,內容官話。
然后是縣長趙建軍。
他站起來,拿著匯報材料走上發言席。
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匯報材料抖得嘩嘩響。
「周……周組長,各位領導好。」他的聲音有些干澀,「我是臨山縣縣長趙建軍,下面我匯報一下臨山縣經濟社會發展情況……」
他開始念稿子。
我低著頭,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趙建軍偷偷抬眼看了我一眼。
我面無表情,像是在看一份普通的報告。
他的心里發虛。
五年前,他把我扔在最后一排,連杯茶都沒給倒。
五年后,我坐在主席臺中央,手里握著能決定他命運的權力。
匯報進行了四十五分鐘。
結束后,我抬起頭。
「趙縣長,辛苦了。」我的語氣客氣,但眼神很冷,「我有幾個問題想當面確認一下。」
「請……請講。」他的額頭沁出了汗。
「南山產業園項目,總預算8.2億,目前實際支出多少?」
他愣了一下:「這個……具體數字我需要核實一下……」
「7.1億。」我替他說出了數字,「但產業園的建設進度只完成了52%。按照預算測算,52%的進度應該支出4.3億左右。」
我頓了頓,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多出來的2.8億,趙縣長能解釋一下嗎?」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趙建軍身上。
他的臉,從白變成了灰。
我合上文件夾,站起身:「今天的見面會就到這里。具體問題,我們后續一對一談。」
我走下主席臺,路過趙建軍身邊時,停了一下。
「趙縣長,晚上八點,請到巡視組駐地談話。」
我的聲音很輕,只有他能聽到:「關于南山產業園的事,我想聽你親自解釋。」
他的腿軟了一下,差點沒站穩。
「還有……」我的聲音更輕了,「王家壩村的事,137萬的土地補償款,當年你是怎么處理的,你應該還記得吧?」
趙建軍的臉徹底沒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