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婷的簽字筆懸在“高管特殊獎金發放申請”的最后一頁。
窗外陸家嘴的霓虹已亮成一片星河,她揉了揉眉心。
“曾助理,”她抬眼看向辦公桌對面垂手站立的年輕姑娘,“這份申請先壓一壓。”
曾靜怡略顯詫異:“柳總,財務部那邊催了兩次,說……”
“我知道。”柳依婷打斷她,目光轉向桌上相框。
那是三年前公司上市慶功宴上的合影,她與丈夫胡剛捷并肩而立,手中香檳杯相碰,笑容里滿是意氣風發。
“老胡最近狀態不對。”她像是自語,又像是解釋,“連續三周都說在實驗室過夜,回家也是半夜才進門。”
她指尖輕叩桌面:“我懷疑他外面有人了。”
曾靜怡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柳依婷沒注意到這個細節,繼續道:“這筆獎金,我原本打算作為驚喜,順便……試探他。但現在改主意了。”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影在玻璃上投出清晰的輪廓。
“明天上午,你先別安排其他事。我要和老胡單獨談談。”她轉過身,目光銳利,“還有,查查他最近的行蹤,要隱秘。”
曾靜怡低下頭:“是。”
“至于獎金——”柳依婷重新坐回椅中,語氣不容置疑,“先別給那個可能的‘情人’任何機會。當務之急,是把我老公留下,別讓他跳槽。”
她頓了頓,像是要給自己增加說服力:“他手里握著‘靈犀’項目七成核心算法,這時候走,公司會塌半邊天。”
曾靜怡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么?”柳依婷敏銳地捕捉到了。
年輕助理的手指在平板邊緣收緊,指尖微微發白。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么:“柳總,胡總他……半小時前剛遞了離婚協議和辭職信。人力資源部收到后,第一時間轉給了我。”
柳依婷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人呢?”她的聲音出奇平靜。
曾靜怡垂下眼簾:“已經離開了。保安說,他抱著一個紙箱出了大廈,上了一輛黑色轎車。”
她頓了頓,艱難地補充:“那輛車……是騰躍科技彭德明董事長的專車。”
辦公室內死寂一片。
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在柳依婷眼中卻忽然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暈。
她緩緩靠向椅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彭德明……”她低聲重復這個名字,每個音節都像淬了冰。
曾靜怡的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
她看了一眼屏幕,臉色驟變。
“柳總,”她抬起蒼白的臉,聲音發顫,“行業快訊推送……騰躍科技剛剛召開緊急發布會,宣布新任CEO——”
柳依婷閉上了眼睛。
不需要聽完,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那個與她同床共枕十五年,共同創立依辰科技的男人。
那個她以為只是暫時倦怠、需要安撫的丈夫。
已經坐到了對手公司的頭把交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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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十一點四十七分,依辰科技總部大樓第三十二層。
總裁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柳依婷摘下眼鏡,揉了揉酸澀的眼角。季度報表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在她視線里有些重影。
營收同比增長百分之二十二,凈利潤率保持行業領先。
數據很漂亮,可她卻高興不起來。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微信:“婷婷,這周末回家吃飯嗎?媽燉了雞湯。”
她瞥了眼,沒有回復。
目光不由自主飄向辦公桌左側的電子相框。
自動輪播的照片里,有她和胡剛捷在母校櫻花樹下的合影,那時他頭發濃密,笑得靦腆;有他們在租來的第一個辦公室里熬夜寫代碼的抓拍,泡面盒堆成了小山。
最新一張是三個月前拍的,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
照片里她穿著香檳色禮服,胡剛捷西裝筆挺,兩人站在黃浦江游輪的甲板上。她的笑容優雅得體,他的手輕輕攬著她的腰。
看上去完美無缺。
只有柳依婷自己知道,那天晚上他們幾乎沒說話。慶祝活動是助理安排的,禮物是秘書挑選的,連那句“周年快樂”,都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
她關掉了相框電源。
屏幕暗下去的瞬間,映出她疲憊的臉。
四十五歲,眼角已有了細紋,但眼神依舊銳利。
這套阿瑪尼西裝裙是三年前定做的,腰身依然合體,只是肩線處略顯松弛。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上海永不眠的夜色。
東方明珠的燈光在江面投下碎金,寫字樓群像巨大的發光積木。
依辰科技的logo在對面大廈頂端閃爍,那是她與胡剛捷共同打下的江山。
可最近半年,胡剛捷待在實驗室的時間越來越長。
起初她以為是新項目攻關,還讓后勤部給技術團隊加配了按摩椅和進口咖啡機。可上周三,她凌晨兩點離開公司時,特意繞到研發中心。
胡剛捷的辦公室燈亮著,人卻不在。
他的電腦屏幕暗著,桌面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沙發扶手上搭著一條灰色羊絨圍巾——那是她去年在倫敦給他買的生日禮物。
柳依婷記得自己當時在門口站了很久。
走廊盡頭的安全通道指示燈泛著幽綠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最終沒有進去,轉身離開了。
有些問題,問出口就意味著裂縫。而依辰科技正在籌備B輪融資,任何關于創始人婚姻不睦的傳聞,都可能影響估值。
她承擔不起這個風險。
手機又震動起來。這次是胡剛捷發來的短信:“今晚算法調試不順利,睡實驗室了。勿等。”
簡潔,禮貌,疏離。
柳依婷盯著那行字,拇指在回復框上方懸停許久,最終只打了兩個字:“好的。”
發送。
她放下手機,重新坐回辦公桌前。季度報表還有最后三頁分析報告要看,明天上午十點要見投資人,下午還有媒體專訪。
婚姻的問題,可以往后放一放。
事業不會等你。
這是她二十五歲創業時就明白的道理。
那時她和胡剛捷剛從交大計算機系畢業,租住在浦東的老公房里。
夏天沒有空調,兩人就穿著背心短褲,對著兩臺二手電腦寫代碼到天亮。
胡剛捷話不多,但技術扎實。她負責拉投資、談客戶,他負責把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變成一行行代碼。
第一筆天使投資到賬那天,他們去樓下吃了頓燒烤。胡剛捷開了一瓶啤酒,給她倒了一杯。
“依依,”他很少這樣叫她,“我們會成功的。”
他的眼睛在夏夜的燈光下亮晶晶的,映著她的臉。
柳依婷當時想,這就是她要共度一生的人。聰明,踏實,永遠在她身后。
可人都是會變的。
公司上市后,她成了媒體追捧的“科技女王”,頻繁出現在財經雜志封面。而胡剛捷依舊埋頭在實驗室,拒絕一切公開演講和采訪。
起初她欣賞他這種淡泊,覺得是技術人的純粹。
可漸漸地,她開始感到疲憊。董事會需要解釋技術路線時,她要替他發言;投資人質疑研發投入時,她要為他辯護。
就連公司內部,也開始流傳“胡總只管技術,柳總才是真正的掌舵人”的說法。
她嘗試過溝通。
“剛捷,下次發布會你來講‘靈犀’項目的進展,好不好?這是你的心血。”
胡剛捷從代碼中抬起頭,推了推眼鏡:“你講得更好。我不擅長這些。”
他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固執。
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柳依婷收回思緒,強迫自己專注于報表。數字在眼前跳動,但她腦海里反復浮現的,卻是胡剛捷最近看她的眼神。
平靜,克制,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
再也看不到當年燒烤攤前,那種亮晶晶的光。
02
周二上午九點,依辰科技第三會議室。
長條會議桌兩側坐滿了人。左側是管理層,右側是技術骨干。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橡木桌面上切出一道道光柵。
柳依婷坐在主位,一身藏青色西裝,珍珠耳釘泛著溫潤的光澤。她面前攤開一份厚厚的方案書。
“關于進軍智能家居醫療賽道的計劃,各部門還有什么補充?”
她的聲音清晰有力,目光掃過全場。
市場總監率先發言,數據詳實,PPT精美。財務總監提出成本疑慮,法務提醒專利風險。討論進行了半小時,氣氛熱烈而有序。
柳依婷很滿意這種節奏。
直到她將視線投向左側第三個位置——那是首席技術官的固定座位。
胡剛捷全程沉默。
他穿著一件淺灰色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那是早年焊電路板時燙傷的。此刻他正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本屏幕,手指偶爾敲擊鍵盤。
“胡總,”柳依婷點名,“技術層面,你有什么看法?”
會議室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知道,智能家居醫療是柳依婷力推的新方向,也是依辰科技尋找第二增長曲線的關鍵。但核心技術壁壘很高,需要研發中心全力投入。
胡剛捷緩緩抬起頭。
他推了推眼鏡,這個動作讓柳依婷忽然想起大學時,他在圖書館給她講算法題的樣子。那時他也會這樣推眼鏡,然后靦腆地笑。
但現在他沒有笑。
“柳總,”他的聲音平穩,“‘靈犀’語音交互系統的3.0版本,原定下月底交付。目前團隊已經連續加班六周。”
他頓了頓:“如果同時啟動醫療項目,人力會被分散。我擔心兩個都做不好。”
會議室里的空氣微妙地凝固了。
幾位高管交換了眼神。誰都知道“靈犀”是胡剛捷親自帶隊打磨了三年的心血,也是依辰科技目前在人工智能領域最具競爭力的產品。
柳依婷面色不變:“人力資源部已經著手招募新團隊。‘靈犀’項目不受影響。”
“新人需要磨合期。”胡剛捷說,“醫療設備涉及生命安全,代碼容錯率必須控制在百萬分之一以下。這不是加幾個人就能解決的問題。”
他的語氣依然溫和,但每個字都像釘子。
柳依婷感覺到太陽穴在跳動。她克制住情緒,露出職業化的微笑:“所以你的建議是?”
“我建議暫緩醫療項目,至少等到‘靈犀’3.0穩定上線后。”胡剛捷直視著她,“我們不是巨頭公司,資源有限,應該聚焦核心優勢。”
“可市場不等人。”柳依婷的聲調略微抬高,“騰躍科技上個月已經發布了醫療床墊的專利,彭德明在接受采訪時明確表示,下一步就是家庭健康監護系統。”
她提到彭德明時,注意到胡剛捷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這個細節讓她心里一沉。
“我們是在和對手賽跑,胡總。”她加重語氣,“有時候必須冒一些風險。”
胡剛捷沉默了幾秒。
然后他合上了筆記本:“如果這是董事會最終決定,技術部會執行。”
他說的是“執行”,不是“支持”。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助理曾靜怡坐在角落的記錄席上,手中的筆停了下來。
她看著柳依婷繃緊的側臉,又看看胡剛捷低垂的眼簾,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
“散會。”柳依婷宣布。
高管們陸續起身離開。胡剛捷收拾好筆記本,走到門口時頓了頓,似乎想回頭說什么。
但柳依婷已經轉向窗外,只留給他一個挺直的背影。
他最終還是走了出去。
門輕輕合上。會議室里只剩下柳依婷和曾靜怡。
百葉窗的光影在地面上緩慢移動,像是無聲的鐘擺。
“柳總,”曾靜怡輕聲開口,“需要我給您倒杯水嗎?”
柳依婷沒有回答。
她看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問:“靜怡,你覺得我錯了嗎?”
曾靜怡愣住了。她跟了柳依婷五年,從沒聽過老板用這種語氣說話——疲憊的,不確定的,甚至有些脆弱。
“柳總,商業決策沒有對錯,只有利弊。”她斟酌著詞句。
柳依婷笑了,笑容里沒什么溫度。
“是啊,利弊。”她重復這個詞,轉過身,“剛才會議記錄整理好后發我。另外……”
她停頓了一下:“幫我約胡總明天中午吃飯,就在公司附近那家粵菜館。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談。”
“需要提前告知談話內容嗎?”
“不用。”柳依婷拎起公文包,“就說關于‘靈犀’項目的事。”
她走出會議室時,脊背挺得筆直,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脆而規律。
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動搖,從未發生過。
曾靜怡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便簽紙,上面有一行她今早匆匆記下的字:“胡總助理說,胡總昨晚十點離開公司,未回研發中心。”
便簽紙的邊緣被她捏得有些皺。
猶豫再三,她還是將便簽紙夾回了文件夾最底層。
也許只是自己多心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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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三點,柳依婷正在審閱融資計劃書,手機響了。
屏幕上顯示“媽媽”。
她嘆了口氣,按下接聽鍵。
“婷婷啊,在忙嗎?”馬婷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親近。
“還好,您說。”
“沒什么大事,就是問問你周末回不回來。媽買了只老母雞,燉了湯。”馬婷頓了頓,“剛捷喜歡喝雞湯,你叫他一起。”
柳依婷捏了捏鼻梁:“他最近項目忙,可能沒時間。”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你們……沒事吧?”馬婷的聲音壓低了些,“上次回家,我就覺得剛捷話特別少。你爸問他公司的事,他也是敷衍兩句。”
“他能有什么事。”柳依婷不自覺提高了聲調,“就是工作壓力大。”
“工作壓力大,你更要多關心他。”馬婷絮叨起來,“男人啊,到了這個年紀,容易鉆牛角尖。你整天在外面忙,家里冷鍋冷灶的,時間長了要出問題。”
“媽,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馬婷語氣急了,“你看看你,四十好幾的人了,孩子也不要,整天就圍著公司轉。剛捷多好的一個人,脾氣好,踏實,你當年創業最難的時候,是他陪你熬過來的吧?”
柳依婷的手指收緊。
“我知道。”她的聲音軟下來,“我會注意的。”
又應付了幾句,她才掛斷電話。
辦公室里重新安靜下來。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馬婷的話像一根細針,扎進了她刻意忽略的某個角落。
她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依辰科技剛拿到A輪融資,卻遭遇競爭對手惡意挖角,核心技術團隊一夜之間走了三分之一。她和胡剛捷在空了一半的辦公室里相對無言。
那天特別冷,中央空調還壞了。
胡剛捷把自己唯一的一件羽絨服披在她肩上,然后繼續調試設備。他的手指凍得發紅,敲鍵盤時都在抖。
“要不……算了吧。”柳依婷當時說,聲音帶著哽咽,“太累了。”
胡剛捷沒有回頭。
“再試一次。”他說,“這次一定行。”
后來他們真的撐過來了。
新產品上線后大獲成功,依辰科技從此在行業站穩了腳跟。
慶功宴上,投資人拍著胡剛捷的肩膀說:“小胡啊,你是依辰的定海神針。”
那時胡剛捷笑了,笑得很開心。
他側過臉看她,眼睛里有光。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光熄滅了呢?
柳依婷打開抽屜,拿出一個鐵盒。里面裝著她舍不得丟的小物件:第一張名片的校樣,第一次拿到投資時的合影,還有一張泛黃的收據。
那是胡剛捷用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項鏈。
銀色的,吊墜是一顆很小的星星。他說:“以后我們的公司,會像星星一樣亮。”
她當時笑著戴上,說太便宜了,等有錢了要換鉆石的。
后來她真的有了很多鉆石項鏈,每一顆都比那顆銀星星貴重百倍。但不知為什么,她始終留著這張收據。
鐵盒的金屬邊緣有些硌手。
柳依婷蓋上盒子,重新鎖回抽屜。手機日歷彈出提醒:明天是胡剛捷的生日。
她竟差點忘了。
猶豫片刻,她給曾靜怡發了條消息:“明天中午的餐廳,讓他們準備一個生日蛋糕。簡單點,不要太浮夸。”
想了想,又補充:“再訂一束花,白色郁金香。”
胡剛捷喜歡郁金香。剛結婚時,他們租的房子陽臺很小,他還是堅持種了幾盆。春天開花時,他會剪下最好的一支,插在餐桌的玻璃瓶里。
“像你。”他說,“挺拔,干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柳依婷關掉電腦,拎起外套準備離開辦公室。經過研發中心時,她特意放慢腳步。
胡剛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玻璃墻內,他正站在白板前,上面寫滿了復雜的算法公式。兩個年輕工程師站在旁邊,神情專注。
他講解時的手勢,他推眼鏡的小動作,他思考時微微蹙起的眉頭。
一切都那么熟悉。
卻又隔著玻璃,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柳依婷站了幾秒,最終沒有進去。
她轉身走向電梯,高跟鞋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一聲,又一聲,像是某種倒計時。
04
地下車庫B2層,依辰科技專屬車位區。
胡剛捷坐在駕駛座上,沒有發動汽車。
車內一片漆黑,只有儀表盤散發著幽藍的微光。他已經這樣坐了十五分鐘,手里的煙燃到盡頭,燙到了手指。
他猛地松開,煙蒂掉在腳墊上,濺起幾顆火星。
彎腰撿起,按滅在車載煙灰缸里。動作機械,仿佛已經重復過千百次。
車窗外,不遠處就是柳依婷的專屬車位。
那輛白色特斯拉安靜地停在那里,已經三天沒有動過了。
她這幾天都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過夜,為了趕一個跨國并購案。
他不知道她具體在忙什么。
就像她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
手機屏幕忽然亮起,是一條加密信息。發件人顯示為一串亂碼,內容只有簡短的一句話:“最后一次確認,后天上午十點。”
胡剛捷盯著那行字,眼神復雜。
他輸入回復:“收到。”
手指在發送鍵上懸停良久,最終沒有按下去。而是刪除了整條信息記錄,連帶著將這個加密聯系人從列表中移除。
做完這一切,他把手機扔到副駕駛座上,雙手重重抹了把臉。
車庫的排風扇發出低沉的轟鳴,像是某種巨獸的呼吸。遠處有車輛駛入,車燈的光柱掃過他的車窗,很快又消失在轉角。
胡剛捷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
交大計算機系的實驗室里,空調壞了,他和柳依婷擠在一臺破電腦前調試程序。她的馬尾辮掃過他的手臂,帶著洗發水的清香。
“胡剛捷,”她忽然轉過頭,眼睛亮晶晶的,“如果我們這個項目拿了獎,我就答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傻傻地問。
“笨啊!”她笑起來,“你不是喜歡我嗎?”
他的臉瞬間紅透,代碼都寫錯了兩行。
后來他們真的拿了獎。不是大獎,只是個校級比賽,獎金三千塊。他用那筆錢請她吃了頓飯,剩下的買了一條銀項鏈。
她戴上項鏈那天,他們確定了關系。
那時的柳依婷,會因為他一句“晚安”而笑,會為了一道算法題和他爭論到深夜,會在下雨天擠進他的傘下,故意踩水坑濺濕兩人的褲腳。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呢?
也許是公司拿到第一筆千萬級投資時,她徹夜不歸和投資人應酬,他等到天亮。
也許是上市慶功宴上,她被媒體團團圍住,他站在人群外,發現自己插不上話。
也許是她第一次在董事會上否決他的技術方案,理由是“市場等不了那么久”。
她說得對,市場不等人。
可有些東西,也不能一直等。
胡剛捷打開儲物格,里面放著一個牛皮紙文件夾。他抽出來,借著手機的微光翻開。
第一頁是離婚協議草案。
財產分割部分,他只要求拿走屬于他的那部分股權變現,以及他們婚前買的那套小公寓——現在已經不值什么錢了,但那是他們第一個家。
第二頁是辭職信。
措辭官方,感謝公司培養,因個人原因離職。他甚至連競業禁止補償都沒要,自愿放棄。
第三頁是一份聘書。
騰躍科技首席執行官,年薪是他現在的三倍,外加百分之五的期權。簽字欄上,彭德明的簽名龍飛鳳舞。
彭德明找過他三次。
第一次是在行業峰會的洗手間,遞給他一張名片:“胡總,久仰。有空喝杯茶?”
第二次是兩個月前,一家隱秘的茶室。彭德明開門見山:“騰躍需要你這樣的技術靈魂。柳總很優秀,但有時候……太優秀的人,會遮住別人的光。”
第三次是一周前,同樣的茶室。彭德明推過來這份聘書:“剛捷,我知道你在猶豫。但有些機會,一輩子只有一次。”
胡剛捷當時問:“你就不怕我帶走‘靈犀’的核心技術?”
彭德明笑了:“你會嗎?”
不會。
這是胡剛捷給自己的底線。他可以離開依辰,可以離開柳依婷,但不能背叛自己寫了十年的代碼。那是他的孩子,哪怕冠著依辰的名字。
他只是累了。
累于永遠要解釋為什么這個功能需要多開發兩周,累于看到自己苦心打磨的產品被包裝成各種浮夸的營銷概念,累于在每一個重要決策面前,都只能說出“我建議”,然后接受“我決定”。
最累的是,每天回家面對柳依婷時,看到她眼底同樣的疲憊。
他們像兩列并行的火車,朝著同一個目的地行駛,卻隔著厚厚的玻璃,再也聽不見彼此的聲音。
手機震動了一下。
這次是柳依婷發來的短信:“明天中午十二點,粵珍軒,有事談。”
胡剛捷盯著這行字,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她打下這些字時的表情。公事公辦的,不容拒絕的,就像她安排所有會議一樣。
他甚至能猜到她要談什么。
“靈犀”3.0版本的延期問題?新醫療項目的技術評估?或者是……她終于察覺到什么,想要挽留?
太晚了。
他輸入回復:“好。”
然后他發動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在車庫里回蕩。車燈劃破黑暗,照亮前方冰冷的水泥柱。
駛出車庫時,收費系統的攝像頭閃了一下,記錄下他的車牌號和離開時間:23:47。
這個時間,柳依婷應該還在辦公室。
他們曾經約定,無論多忙,十二點前一定要回家。如果回不去,就要給對方發消息。
這個約定,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
胡剛捷打了轉向燈,車子匯入午夜的車流。后視鏡里,依辰科技的大廈逐漸縮小,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光點,消失在城市的霓虹中。
像是某種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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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五上午,依辰科技人力資源總監敲響了總裁辦公室的門。
“柳總,您要的高管保留計劃方案,我們初步擬定了。”總監遞上一份文件,“主要針對核心技術人員,特別是……胡總這個級別。”
柳依婷接過文件,快速瀏覽。
股權激勵、特殊獎金、彈性工作制,甚至包括家屬醫療福利升級。條款優厚得讓財務部一定會跳腳。
但她只是點點頭:“可以。另外,幫我查一件事。”
總監站直身體:“您說。”
“最近三個月,有沒有獵頭公司接觸過我們的高管團隊?”柳依婷的指尖輕輕敲擊桌面,“尤其是技術部門。”
總監的表情微妙地變了變。
這個細節沒有逃過柳依婷的眼睛。
“有,是不是?”她追問,語氣依然平靜,但眼神銳利。
“這個……”總監遲疑了一下,“按照公司規定,我們不干涉員工與獵頭的正常接觸。但確實……收到過一些風聲。”
“關于誰的?”
總監壓低聲音:“有幾家獵頭在打聽胡總的情況。其中一家,背景和騰躍科技有關聯。”
辦公室里安靜了幾秒。
柳依婷的手指停在桌面上,指甲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她臉上的表情紋絲未動,甚至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知道了。你出去吧。”
總監如蒙大赦,快步離開。
門關上的瞬間,柳依婷的笑容消失了。
她站起身,在辦公室里踱步。一步,兩步,三步……走到窗前,又折返。腦海中反復回響著總監的話:“騰躍科技……騰躍科技……彭德明。”
那個禿頂、微胖、總喜歡在行業論壇上大談“狼性文化”的男人。
那個曾經公開說過“柳依婷的成功只是運氣好,趕上了風口”的男人。
那個覬覦依辰科技核心技術已經三年的男人。
如果胡剛捷真的在接觸騰躍……
柳依婷不敢想下去。
她拿起內線電話:“曾助理,進來一下。”
曾靜怡很快出現在門口,手里拿著平板和筆記本,神色如常。
“柳總?”
“你幫我私下查一件事。”柳依婷雙手交握放在桌上,這是個她談判時的習慣動作,“胡總最近的行蹤,特別是下班后。我要知道他見了誰,去了哪里。”
曾靜怡的手指微微收緊。
“柳總,這……”
“我知道這不合規。”柳依婷打斷她,“所以我才讓你去,而不是找安保部。靜怡,你跟了我五年,我相信你。”
她頓了頓,聲音放軟:“也請你相信我,我做這個決定,不是為了窺探隱私。”
而是為了挽救。
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曾靜怡沉默了幾秒,最終點頭:“我明白了。我會處理。”
“要隱秘。”柳依婷強調,“不要驚動任何人,包括胡總本人。”
“是。”
曾靜怡轉身離開時,柳依婷又叫住了她。
“還有,”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粵珍軒的定金,明天中午的包廂。蛋糕和花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白色郁金香,還有您指定的海鹽芝士蛋糕。”
“很好。”柳依婷露出一絲疲憊的笑意,“希望一切順利。”
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曾靜怡走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著手中的平板屏幕。
屏幕上是她的郵箱界面,有一封未讀郵件。
發件人是公司內部系統,主題是“離職流程確認通知——胡剛捷”。
郵件時間是今天凌晨三點二十一分。
曾靜怡的手指劃過屏幕,最終沒有點開。她關掉平板,深吸一口氣,朝自己的工位走去。
走廊另一頭,研發中心的方向傳來隱隱的鍵盤敲擊聲。
那是胡剛捷團隊工作時的聲音,規律,密集,像是某種密碼。
曾經,這種聲音讓柳依婷感到安心。
現在,它卻像倒計時。
06
周六中午十一點五十分,粵珍軒二樓包廂。
柳依婷提前十分鐘到達。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針織衫,配淺灰色西褲,妝容也比平時淡了些。這是她刻意營造的“松弛感”,為了不讓談話顯得太像商務談判。
包廂臨窗,能看到樓下小花園的銀杏樹。葉子已經開始泛黃,在秋日的陽光下像是碎金。
服務生進來沏茶,碧螺春的清香在空氣中彌漫。
柳依婷看著手表,十一點五十五分。
胡剛捷從不遲到,但也從不早到。這是他一貫的風格,精確,克制,像他寫的代碼。
十一點五十八分,門外傳來腳步聲。
她的脊背不自覺挺直。
門被推開,胡剛捷走了進來。他穿了一件深藍色夾克,里面是簡單的白T恤,看起來比平時年輕幾歲,但也更疲憊。
“來了。”柳依婷起身,盡量讓語氣輕松,“坐吧,我剛讓他們泡了茶,是你喜歡的碧螺春。”
胡剛捷點點頭,在她對面坐下。
兩人之間隔著圓桌,距離不遠,卻仿佛隔著一條看不見的河。
服務生遞上菜單,柳依婷接過,熟練地點了幾道他愛吃的菜:清蒸東星斑,白灼菜心,蟹粉豆腐,還有一例老火湯。
點完菜,她將菜單遞給胡剛捷:“你看看還要加什么?”
“夠了。”他說。
服務生離開,包廂里重新安靜下來。
窗外的銀杏葉被風吹動,沙沙作響。
柳依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思考著如何開口。她準備了三個版本的說辭:從工作切入,從生活切入,或者直接攤牌。
但她還沒決定用哪個。
胡剛捷卻先開口了。
“依依,”他叫了她的小名,這個稱呼讓柳依婷心里一顫,“我有事想跟你說。”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人不安。
柳依婷放下茶杯:“巧了,我也有事要跟你說。不過你先說。”
胡剛捷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文件夾,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這是什么?”柳依婷沒有立刻打開。
“你先看看。”胡剛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