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柳薇把那份印著戶型圖的宣傳單拍在米白色的茶幾上,聲音不大,但震得人耳膜發(fā)麻。
“就這套吧,陳宇。再看下去,房價又要漲了?!?/p>
中介是個年輕小伙,頭發(fā)用發(fā)蠟抓得根根分明,他立刻接上話:“姐眼光真好,這套是咱們小區(qū)的樓王戶型,南北通透,全天采光。關鍵是業(yè)主急著出手,價格上還能再聊聊?!?/p>
我沒看戶型圖,也沒看中介。我的視線落在柳薇的手機上,屏幕亮著,計算器應用開著,一串數(shù)字停在那里。
那個數(shù)字是我們倆所有積蓄的總和,離首付的紅線還差一截,像跳起來也夠不著的水果。
柳薇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把手機屏幕按滅,深吸一口氣,那種不耐煩的、積壓已久的氣息從她鼻孔里噴出來。
“陳宇,我再問你一遍,你姑姑那筆錢,你到底打不打算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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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介的耳朵動了動,他很識趣地拿起水杯,說去給我們續(xù)點水,腳步匆匆地走開了。
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倆??照{的冷風吹著,我卻覺得后背有點冒汗。
“整整九年了?!绷钡穆曇魤旱土?,每個字都像小石子,“不是兩千,不是兩萬,是二十萬。九年前的二十萬。那時候咱們這兒的房價才多少?你那筆錢,夠當年一個首付了?!?/p>
她站起來,在客廳里踱步,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篤,篤,篤。
“現(xiàn)在呢?我們倆像傻子一樣,周末不休息,跟著中介滿城跑,看這些我們買不起的房子。人家陳靜一家呢?住著你拿血汗錢給她墊出來的房子,開著車,她兒子高斌出息了,馬上就是國家的人了。他們一家人過得風風光光,憑什么?”
我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煙霧繚繞,模糊了柳薇有些激動的臉。
我不是忘了,我怎么可能忘。
九年前的那個下午,天也是這么熱。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樹上叫得聲嘶力竭,跟要死了一樣。
我當時還在一家小公司當程序員,剛畢業(yè)兩年,工資不高,全靠加班費和項目獎金。
我吃住在公司宿舍,一個月花不了幾個錢,兩年多下來,銀行卡里不多不少,存了二十三萬。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我每天晚上都要打開手機銀行看一遍那個數(shù)字,心里才踏實。
姑姑陳靜就是那個下午來的。她沒打招呼,直接拎著一袋切好的西瓜就摸到了我的宿舍。
宿舍里亂糟糟的,只有一張床和一張電腦桌。她一點不嫌棄,把西瓜放在桌上,用袖子擦了擦床沿就坐下了。
“小宇,在忙呢?”她笑呵呵地問,眼睛卻在宿舍里四處打量。
“沒,姑姑,你怎么來了?”我有點受寵若驚。
“來看看你啊。你一個人在這邊,姑姑不放心。”她拉著我的手,那手心熱乎乎的,有點汗。
閑聊了幾句我工作累不累,吃得好不好之后,她話鋒一轉,眼睛就紅了。
“小宇,姑姑今天來,是真沒辦法了,只能找你了?!?/p>
她開始說,說為了我表弟高斌上學,想換個好點的學區(qū)房。房子看好了,各方面都滿意,就是首付還差一口氣。
“就差二十萬。”她伸出兩個指頭,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跟你姑父把所有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就差這么點了。人家房東催得緊,再湊不齊,房子就要賣給別人了。”
她說著說著,眼淚就真的掉下來了,一顆一顆砸在她手背上。
“斌斌這孩子你也知道,讀書用功,是個好苗子。我們做父母的,不能因為房子耽誤了他。小宇,你可是他親表哥,你看著他長大的。你幫姑姑這一次,等斌斌以后出息了,還能忘了你這個哥哥的好?”
我當時二十出頭,哪里見過這個陣仗。一個長輩,坐在我面前聲淚俱下,嘴里念叨的都是為了孩子,為了未來。我那點社會經驗,在她面前薄得像一張紙。
“姑姑你別哭……”我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
“小宇,姑姑知道你工作辛苦,攢錢不容易?!彼罩业氖指o了,“你放心,這錢就算我們借的。最多兩年,兩年之內,我跟你姑父砸鍋賣鐵也一定還給你。到時候連本帶利,姑姑絕對不讓你吃虧?!?/p>
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打開手機銀行,當著她的面,把卡里辛辛苦苦攢下的二十萬,轉到了她給我的那個賬戶上。
轉賬成功的那一刻,姑姑的眼淚立馬就收住了。她抱著我,一個勁兒地說“好孩子,真是姑姑的好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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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沒提打借條的事,我也沒好意思開口。我覺得提借條,就是不相信她,就是傷了親戚間的感情。
我只記得,她臨走時,把我桌上那袋她帶來的西瓜又拎走了,說是要帶回去給高斌吃。
從那天起,兩年過去了,又一個兩年過去了。九年就這么滑了過去。
姑姑家如愿住進了那個一百四十平的學區(qū)房。沒過兩年,又買了一輛二十多萬的代步車。姑父單位效益好,當了個小中層。姑姑自己也清閑,每天就是打打麻將,逛逛街。
她的朋友圈里,曬的是新車方向盤上的標志,是全家在三亞海邊的合影,是高斌拿回來的各種獎狀。生活過得有聲有色,蒸蒸日上。
那二十萬,像一顆扔進大海的石子,連個響聲都沒有。
過年家庭聚會,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我爸媽會旁敲側擊地問一句:“姐,最近手頭寬裕點沒?”
姑姑陳靜立馬就接過話頭,一臉的為難:“哎呀,別提了。給斌斌報各種補習班,花錢如流水。他爸單位看著風光,壓力也大,都得花錢打點。實在是緊啊?!?/p>
然后她會特別親熱地給我夾一塊排骨:“小宇多吃點,看你瘦的。工作別太拼了,要注意身體。你放心,姑姑心里有數(shù),不會忘了你的?!?/p>
她越是這樣,我越是開不了口。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再追問,就成了我不懂事,不體諒她,不顧親情。
我爸媽私下里也跟我說:“算了,你姑姑就那樣。再等等吧,都是親戚,撕破臉不好看?!?/p>
我從最初的等待和期盼,變成了中途的麻木和失望,最后,心里只剩下一點冰冷的寒意。
柳薇的出現(xiàn),像一盆冷水,把我澆醒了。
她第一次聽我說完這件事的時候,瞪大了眼睛,半天沒說出話來。
“陳宇,你是不是傻?這哪是親戚,這是吸血鬼?!?/p>
從那以后,她隔三差五就要提一次。一開始是勸我,后來是催我,現(xiàn)在,變成了爭吵的導火索。
“喂?陳宇?想什么呢?”柳薇的聲音把我從回憶里拽了出來。
我摁滅煙頭,扔進煙灰缸。
“我知道了?!蔽艺f。
“你知道什么了?你每次都說你知道了?!绷辈灰啦火?,“我們看的這套房子,首付差十五萬。你那二十萬要回來,我們不僅夠了,還能簡單裝修一下。你現(xiàn)在一句話,你去不去要?”
她的眼神很認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我知道,這件事已經拖到了懸崖邊上,再不解決,掉下去的可能是我和她的未來。
中介恰好端著水杯回來,臉上又堆起了職業(yè)的笑容。
“兩位商量得怎么樣?要是覺得這套可以,我們可以先交個意向金,我好跟房東去談價格?!?/p>
我看著柳薇,她也看著我,等我的答案。
我拿起那張戶型圖,折了一下,放進口袋。
“我們回去再商量一下。”我對中介說。
走出小區(qū),外面的熱浪撲面而來。柳薇一言不發(fā),自己走到路邊去打車。我知道她生氣了。
我們倆坐在出租車的后排,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誰也沒說話。車里的冷氣開得很足,但我還是覺得悶。
回到我們租住的小公寓,柳薇把包往沙發(fā)上一扔,直接進了臥室,然后“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那天晚上,我們分房睡的。
我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塊水漬,形狀像一幅模糊的地圖。
我反復思考著這件事。直接上門去要?結果可想而知,姑姑會再次上演哭窮大戲,然后指責我不念親情,最后不歡而散,錢一分也要不到,還落個六親不認的名聲。
通過我爸媽去施壓?更沒用。我爸媽臉皮薄,說不了重話,姑姑三言兩語就能把他們打發(fā)了。
難道真的就這么算了?我攥了攥拳頭。憑什么?那是我剛踏入社會,一分一分攢下的錢,是我對未來的所有期望。
第二天,柳薇對我依舊愛答不理。早飯沒做,上班也是自己走的。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力。
轉機出現(xiàn)在兩天后。
那天晚上我正在公司加班,我爸打來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甚至有點炫耀的成分。
“陳宇,告訴你個好消息!”
“什么事啊,爸?”我一邊敲著代碼,一邊把手機開了免提。
“你表弟,高斌,考上了!省里的一個單位,聽說是什么核心部門,以后就是國家的人了!你姑姑剛才打電話過來報喜,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我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考上了?”
“是?。」P試面試都是第一,這孩子是真爭氣!現(xiàn)在就等最后一道手續(xù)了,叫什么……哦,對,政審!等政審過了,就正式上班了!”
政審。
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子里混沌的迷霧。
我關掉免提,把手機拿到耳邊,聲音裝作不經意地問:“爸,這個政管得很嚴嗎?”
“那當然了!我聽你姑姑說,這是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要把家里幾代人,還有主要的親戚關系都查一遍,不能有任何問題。尤其是這種重要單位,更是嚴格?!?/p>
“哦,這樣啊?!蔽移届o地回答,“那確實是好事,是該替他們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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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我沒有再繼續(xù)敲代碼。
我坐在辦公椅上,轉過身,看著窗外城市的萬家燈火。遠處的霓虹燈一閃一閃,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野獸。
我等了九年的時機,好像自己送上門來了。
回到家,柳薇已經睡了。我輕手輕腳地洗漱完,沒有去敲她的門。
我打開我的筆記本電腦,坐在客廳的黑暗里。
我沒有立刻做什么,只是打開了一個文件夾,里面只有一張圖片。那是一張九年前的手機銀行轉賬截圖,收款人是陳靜,金額是200000.00。
我盯著那個數(shù)字看了很久。
心里有兩個聲音在打架。
一個聲音說,那是你表弟,高斌是無辜的,他努力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你不能因為長輩的恩怨,毀了他的前途。
另一個聲音冷冷地說,前途是他自己的,債務是你姑姑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用親情綁架了你九年,現(xiàn)在,你只是拿回屬于你自己的東西。你不是要去舉報,你只是需要一個能讓她坐下來平等對話的籌碼。
我關掉電腦,走到陽臺上。
晚上的風帶著一絲涼意,吹在臉上很舒服。樓下的小花園里,還有幾個老人在聊天。
我忽然想起柳薇白天那失望的眼神,想起我們倆為了首付焦頭爛額的樣子,想起姑姑在飯桌上一邊說手頭緊,一邊戴著明晃晃金鐲子的手。
所有的畫面交織在一起。
我掏出手機。
我知道,一旦這個電話打出去,有些東西就再也回不去了。但同樣,有些東西,必須拿回來。
我不再猶豫,指尖劃過屏幕,找到了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電話撥了出去。
嘟…嘟…
響了很久,就在我以為她不會接的時候,電話通了。
姑姑陳靜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一如既往地熱情洋溢,甚至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炫耀。
“哎喲,是小宇??!這么晚打電話,是不是也聽說斌斌的好消息了?這孩子,總算熬出頭了!你這個當哥的也替他高興吧?等他正式上班了,一定讓他好好請你吃頓飯!”
她的聲音很嘈雜,背景音里好像還有麻將牌碰撞的清脆聲響。
我沒有理會她的客套和喜悅,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口深井,聽不出任何波瀾。
“姑姑,我打電話不是為了這個?!?/p>
我能感覺到電話那頭的氣氛瞬間變了,麻將聲好像也停了。
“我聽說高斌在政審?!蔽依^續(xù)說。
陳靜愣了一下,隨即干笑兩聲:“是啊是啊,就差這最后一步了,很快就是國家干部了!多虧了祖上積德……”
我深吸一口氣,讓肺里充滿陽臺上微涼的空氣,然后一字一句,用一種近乎冷酷的、陳述事實的語調,清晰無比地說道:
“前兩天,我咨詢了一個在紀委工作的朋友。我問他,如果直系親屬有大額欠款長期不還,算不算誠信問題,會不會影響子女的政審。他告訴我,這屬于‘重大社會關系風險’,審查單位一定會進行核查。如果被查實,后果會非常嚴重?!?/p>
電話那頭,陳靜的笑聲戛然而止。所有的嘈雜聲都消失了,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我沒有停頓,繼續(xù)用那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朝著那片死寂,拋出了那個讓她無法回避,也無法再用親情搪塞的問題。
“姑姑,政審的人隨時可能會打電話給我,核實你們家的家庭情況和經濟狀況。你說,如果他們問起來,九年前那20萬,我應該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