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閃爍不定。李安平抖了抖雨傘上的水,把手里提著的兩盒進口白蛋白遞過去。保姆趙姨的手伸出來接藥,枯瘦,滿是褐斑,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擇菜后的泥。
“趙姨,這是下個月的量。”李安平低聲說。
趙姨沒接話,眼神慌亂地往屋里瞟了一眼。屋里正傳來電視機嘈雜的綜藝聲和女人尖細的笑聲。就在兩手交接的瞬間,李安平感覺掌心被塞進了一個硬邦邦的紙團。
“拿著,別說話。”趙姨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哼,隨即用力關上了防盜門。
李安平站在昏暗的樓道里,展開那個從香煙盒上撕下來的紙片,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別信他家人的話,查病房監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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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安平把電瓶車停在路邊的劃線區域,鎖好車頭,又彎腰檢查了一下后輪的擋泥板。四十二歲的他,背已經有點微駝,那是常年伏案批改作業留下的痕跡。他是一所普通中學的語文老師,每個月的工資條一眼就能望到底,但這輛電瓶車是他每天跨越半個城市去看望哥哥的唯一依靠。
今天是周日,例行探視的日子。
這片小區是十年前建的高檔盤,也是哥哥李安邦生意最紅火時買下的。如今外墻瓷磚脫落了不少,綠化帶里雜草叢生,顯出幾分蕭條,就像李安邦現在的身體。
李安平熟練地輸密碼,進單元門,電梯上行。
門開了,開門的是嫂子王麗。她穿著一件真絲睡衣,頭發卷著大波浪,手里還抓著一把瓜子。
“安平來了啊。”王麗吐出一片瓜子皮,身子沒動,只把門縫讓開一點,“拖鞋在柜子里,自己拿。”
“嗯。”李安平換了鞋,把手里提的一袋水果放在玄關。
客廳里煙霧繚繞,三個中年男人正圍著茶幾打牌,都是王麗那邊的親戚。桌上堆著紅紅綠綠的鈔票,煙灰缸里的煙頭漫了出來。沒人抬頭看李安平一眼,只有王麗的弟弟王強叼著煙,含糊地喊了一聲:“喲,大知識分子來了。”
李安平沒理會,徑直走向里屋的主臥。
房間里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消毒水、陳舊被褥和老人特有的朽氣。李安平走到床邊,按亮了床頭的小臺燈。
床上躺著的人形銷骨立,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曾經那個在酒桌上叱咤風云、一句話能定幾百萬生意的李安邦,此刻像一截枯木。五年前的一場車禍,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高位截癱,意識模糊,也就是俗稱的植物人。
“哥。”李安平輕喚了一聲,拉過一把折疊椅坐下。
李安邦沒有任何反應,喉嚨里插著管子,發出“呼哧呼哧”的渾濁聲響。
李安平熟練地掀開被子角,檢查哥哥的小腿。肌肉已經完全萎縮了,松垮垮地掛在骨頭上。他從包里拿出一瓶紅花油,倒在手心搓熱,開始給哥哥按摩。
“這月的護理費還沒轉呢。”王麗不知什么時候倚在門口,手里剝著橘子,“趙姨說又要漲價了,現在護工不好找。”
李安平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上周不是剛轉了三千嗎?”
“三千夠干什么?吃喝拉撒,尿不濕、流食,哪樣不要錢?”王麗把橘子瓣塞進嘴里,聲音拔高了些,“安平,你哥可是為了這個家才倒下的,你這個做弟弟的,不能只出人不出力吧?”
李安平低著頭,用力揉搓著哥哥僵硬的腳踝:“下周發工資轉給你。”
王麗哼了一聲,轉身回了客廳。外面的麻將聲、吆喝聲更大了,像是一層厚厚的隔音膜,將這個死氣沉沉的房間徹底孤立出來。李安平看著哥哥渾濁的眼睛,那里面空空洞洞,什么也沒有。
02.
趙姨進來換尿袋的時候,手一直在抖。
她是三個月前才來的保姆。之前的那個干了兩年,說是回老家抱孫子了。趙姨五十出頭,農村戶口,話少,干活利索,但總是低著頭,像是在躲避什么。
“趙姨,水溫有點高了。”李安平試了試鼻飼流食的溫度。
“啊?哦,我這就去兌點涼的。”趙姨猛地一驚,手里的不銹鋼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米湯濺了一地。
“怎么回事!笨手笨腳的!”王麗的聲音立刻從客廳傳來,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拖鞋聲。
王麗沖進房間,一腳踢開地上的碗,指著趙姨的鼻子就罵:“不想干就滾!一個月四千塊請個祖宗回來?擦干凈!現在就擦!”
趙姨嚇得縮著脖子,連忙蹲下身用抹布擦地,身體抖得像篩糠。
李安平皺了皺眉,伸手去拉趙姨:“嫂子,算了,誰還沒個手滑的時候。”
“你別管!就是慣的!”王麗瞪著眼,還要再罵。
就在這時,趙姨借著李安平扶她的力道,身體貼近了他。李安平感覺到衣兜一沉,有什么東西塞了進來。他下意識地看向趙姨,對方死死低著頭,拼命擦著地上的污漬,連頭都不敢抬。
李安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動聲色地松開手,直起身:“嫂子,你也少說兩句,哥還在休息。”
“休息?他聽得見嗎?”王麗冷笑一聲,看了一眼床上的丈夫,“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她說完,轉身走了。
李安平借口去洗手間,鎖上門,掏出兜里的東西。是一張折得很小的超市小票,背面寫著那行字:別信他家人的話,查病房監控。
字跡潦草,但這幾個字像針一樣扎進李安平的眼睛。
監控?
李安平知道這個房間有監控。那是哥哥剛出事那年,為了防止護工虐待,他親自找人裝的。攝像頭藏在空調柜機的出風口里,連接著云端,賬號只有王麗有。后來王麗說網費太貴,云端早停了,只插了張內存卡在機器里,說是壞了也沒修。
李安平走出洗手間,重新回到病床前。他抬頭看了一眼空調出風口,那里積了厚厚一層灰,紅色的指示燈早就滅了。
如果監控還能用,趙姨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告訴他?
“安平,差不多行了,我們要出去吃飯,你是不是也該走了?”王麗在客廳喊道,語氣里滿是不耐煩。
李安平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四點。往常他都會待到五點半。
“哥最近……有什么異常嗎?”李安平試探著問了一句。
王麗正對著鏡子補口紅,動作一頓,隨即從鏡子里瞥了他一眼:“能有什么異常?不就那樣,等死唄。”
這話刺耳,但李安平沒反駁。他最后看了一眼哥哥,轉身離開。
下樓的時候,他看見趙姨正在小區垃圾桶旁倒垃圾。她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沒人,才快步走過來,壓低聲音說:“安平老師,那攝像頭沒壞,卡被我換下來了,藏在……”
“趙桂芬!倒個垃圾你是去美國了嗎?”樓上陽臺傳來王麗的吼聲。
趙姨渾身一激靈,還沒說完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轉身就往樓道跑。李安平只來得及聽到最后兩個字:“……花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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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二的晚自習,窗外下著暴雨。
李安平正在講臺上面批改試卷,手機突然在講桌上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嫂子”兩個字。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了他。
“喂?”
“安平!你快來!你哥……你哥不行了!”王麗的聲音帶著哭腔,背景音是一片混亂的嘈雜聲。
李安平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摩擦出尖銳的聲響。全班四十多個學生齊刷刷地抬起頭。
“自習!”李安平丟下兩個字,抓起雨衣沖出了教室。
雨大得像天漏了一樣,電瓶車在積水的馬路上根本騎不快。李安平的眼鏡片上全是水霧,但他顧不上擦。他闖了兩個紅燈,差點撞上一輛送外賣的摩托車,終于在二十分鐘后趕到了哥哥家。
樓下停著一輛閃著藍燈的救護車,還有一輛警車。
李安平把車一扔,踉踉蹌蹌地沖進電梯。
家里的門大開著。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正在收拾儀器,搖了搖頭。兩個穿著制服的民警正在做筆錄。王麗坐在沙發上,拍著大腿嚎啕大哭,旁邊的幾個親戚正在勸慰。
“怎么回事?!”李安平沖進臥室。
李安邦躺在床上,臉色呈現出一種灰敗的青紫色,嘴巴微張,那根維持生命的鼻飼管已經拔掉了,放在床頭柜上。
“病人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初步判斷是心力衰竭引發的猝死。”一個年輕的急救醫生對李安平說,“送去殯儀館吧,節哀。”
李安平僵在原地,看著哥哥的臉。
五年的折磨,就在這樣一個雨夜結束了?
“安平啊!你就這么走了!丟下我一個孤兒寡母怎么活啊!”王麗撲過來,抓著李安平的胳膊哭喊。她的妝花了,眼淚鼻涕混在一起,看起來悲痛欲絕。
李安平推開她的手,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哥哥的額頭。冰涼。
“幾點發現的?”李安平問,聲音沙啞。
“就……就剛才。”王麗抽噎著,“我吃完飯進去看一眼,發現他不動了,怎么叫也沒反應……我就趕緊打了120。”
“趙姨呢?”李安平環顧四周。
“那老東西嚇傻了,在廚房呢。”王強插嘴道。
李安平看向廚房,趙姨縮在角落里,臉色慘白,雙手死死抓著圍裙,眼神渙散。
民警走過來:“你是死者弟弟?既然家屬都在,對死因沒異議的話,就簽字走流程吧。這種長期臥床的病人,突發情況很常見。”
“常見?”李安平猛地轉頭,“上周日我來的時候,各項指標都還正常。”
“安平,你什么意思?”王麗停止了哭嚎,紅腫的眼睛盯著他,“你是說我害了你哥?”
“我沒這么說。”李安平深吸一口氣,“但我覺得需要尸檢。”
這兩個字一出,屋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王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尸檢?你想讓你哥死了都不得安寧?都要剖肚子挖心?李安平,你安的什么心!”
“我就想知道真相。”李安平盯著王麗的眼睛。
“真相就是他熬不住了!他解脫了!”王麗尖叫道,“警官,我不尸檢!我是他老婆,我有權決定!馬上聯系殯儀館,今晚就拉走!”
兩個民警對視一眼,其中年長的一個開口道:“這屬于家庭內部意見不統一。如果直系親屬堅持認為死因可疑,我們可以介入調查。但是先生,你要想清楚,尸檢流程很復雜,而且……”
“不用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對話。
眾人都看過去,是王麗的弟弟王強。他走過來,拍了拍李安平的肩膀:“安平哥,大家都傷心。但我姐說得對,入土為安。這五年,我姐怎么伺候姐夫的,你也看在眼里。別為了這點事,傷了和氣。”
李安平感覺肩膀上的手像鐵鉗一樣重。他看著這一屋子的人,王麗、王強、還有那些眼神閃爍的親戚,突然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
這里沒有一個人希望查清真相。
04.
靈堂設在客廳。
照片里的李安邦意氣風發,那是他三十歲時的樣子。香爐里的煙裊裊升起,遮住了遺像的眼睛。
王麗堅持要在明天一早火化。理由是這幾天日子好,不想讓李安邦在冰柜里受罪。
李安平坐在角落的塑料凳上,看著來來往往吊唁的人。大部分是王麗這邊的親戚,還有幾個李安邦以前生意場上的朋友,都是象征性地鞠個躬就走了。
“這王麗不容易啊,守了五年活寡。”
“是啊,這下解脫了,房子車子還在,也算有個交代。”
“聽說那弟弟還想鬧尸檢?真是讀書讀傻了。”
細碎的議論聲傳進李安平的耳朵。他面無表情,手插在褲兜里,緊緊攥著那把車鑰匙。
趙姨一直沒出現。王麗說讓她回老家了,這種場合外人在不合適。但李安平知道,趙姨肯定是被趕走的。
凌晨兩點,守靈的人都困了,橫七豎八地躺在沙發上和地鋪上。王麗也回房間躺著了,只留了王強在門口抽煙看場子。
李安平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
“去哪?”王強立刻警覺地看過來。
“廁所。”李安平淡淡地說。
王強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吐了個煙圈:“快去快回。”
李安平走進洗手間,反鎖門,打開水龍頭,讓水聲嘩嘩地響。然后他脫掉鞋子,踩著馬桶蓋,輕輕推開了洗手間上方通往生活陽臺的小窗戶。
這是老式戶型,洗手間和生活陽臺是連通的。而生活陽臺的一角,堆放著各種雜物和幾個廢棄的大花盆。
趙姨那天說的是“花盆”。
李安平像只笨拙的壁虎,艱難地翻過窗戶。雨還在下,陽臺上濕滑無比。他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這里有三個大花盆,原本種著發財樹,現在只剩下干枯的樹根和板結的泥土。
李安平借著遠處路燈微弱的光,在第一個花盆里摸索。全是泥。
第二個,還是泥。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難道趙姨騙他?還是已經被王麗發現了?
他在第三個花盆——那個最靠角落、長滿青苔的花盆邊緣,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小塑料袋。
指尖觸碰到的瞬間,李安平的手抖了一下。他迅速把塑料袋攥在手心,塞進貼身的內衣口袋,然后原路返回。
回到洗手間,他沖了水,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那個臉色蒼白、眼球布滿血絲的中年男人。
“好了沒?掉坑里了?”王強在外面敲門。
“來了。”李安平打開門,盡量讓自己的步態看起來自然。
“我出去抽根煙,透透氣。”李安平指了指大門。
王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看他兩手空空,也沒多說什么:“別跑遠了,一會還得給火葬場打電話確認車。”
李安平點了點頭,推開防盜門,走進了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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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他沒去抽煙。
他快步走到小區外的一家24小時網吧。這個點,網吧里只有幾個通宵打游戲的年輕人,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
李安平開了一臺角落里的機器。
他從內衣口袋里掏出那個帶著泥土氣息的小塑料袋,里面是一張黑色的TF存儲卡。
手有點抖,插了兩次才插進讀卡器。
電腦屏幕跳出了文件夾窗口。里面的視頻文件很多,按日期排列。文件名都是自動生成的數字串。
李安平深吸一口氣,點開了今天的日期文件夾。
最后幾個視頻文件的時間戳,分別是18:30,19:00,19:15。
他先點開了18:30的。
畫面是黑白的,帶點噪點,但能看清整個臥室。哥哥李安邦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房間里沒人。
他又點開了19:00的。
畫面里,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王麗。她穿著那件真絲睡衣,手里端著一碗水。她走到床邊,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喂水,而是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盯著李安邦看了很久。
那眼神,透過屏幕都讓李安平感到毛骨悚然。
然后,王麗彎下腰,似乎在李安邦耳邊說了句什么。視頻沒有聲音,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動了動。緊接著,她把那碗水放在床頭柜上,轉身出去了。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李安平皺起眉頭。難道是自己多心了?
他點開了最后一個文件,19:15。這是救護車來之前的那個時間段。
視頻進度條開始走動。
前兩分鐘,畫面靜止。
突然,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動到19:17:32。
床上的李安邦動了。
李安平猛地湊近屏幕,呼吸瞬間停滯。
監控畫面里,那個被醫生判定為植物人、癱瘓在床五年的李安邦,竟然緩緩地舉起了原本應該完全萎縮的右手。
他抓住了床頭的護欄,手臂上暴起幾根青筋,然后,那顆枯瘦的頭顱竟然一點點地抬了起來。
李安平死死盯著屏幕,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畫面邊緣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穿著一件黑色的雨衣,戴著口罩,悄無聲息地從衣柜里——沒錯,是從那個看似放滿棉被的大衣柜里——走了出來。
那個人影走到床邊,李安邦似乎并不驚訝,而是費力地向那個人伸出了手,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索取什么。
雨衣人沒有動。
下一秒,雨衣人摘下了口罩。
李安平看清了那張臉。
那張臉出現在屏幕上的瞬間,李安平像是被一道炸雷劈中天靈蓋,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連血液都凝固了。
他呆愣在原地,瞳孔劇烈收縮,嘴巴微張,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