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紅燭的蠟淚，一滴一滴，滾燙地落在鎏金燭臺上，凝成一小塊崎嶇的疤。
“你這人，話真少。”她的聲音像一顆石子，扔進深不見底的井里，連回聲都懶得響起。
他動了一下，身上甲胄卸下后依然挺拔的影子，像座小山，把她整個人罩了進去。“話多的人，心里都虛。”
她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原來是這樣。這就是她的一輩子了。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冷。“那不如，我們來對上一句？”她纖細的手指，指向窗外，“我有一句上聯……”
像扯不開的愁緒，絲絲縷縷，掛在蘇府后院的柳梢上，掛在蘇婉清的眉梢上。
丫鬟春香端來的杏仁酪，已經涼透了。白瓷碗里浮著一層薄薄的皮，像老婦人臉上的皺紋。蘇婉清看都沒看一眼。
她的指尖，停在一幅剛畫好的《寒江獨釣圖》上。墨色淋漓，江面白茫茫一片，只有一個披著蓑衣的漁翁，孤零零地坐在船頭。
她就是那個漁翁。
三天前，那道圣旨像一陣來自北方的朔風，吹進了煙雨濛濛的江南，吹進了書香滿門的蘇學士府。
圣旨的內容很簡單，也很殘酷。
皇帝為了安撫鎮守北疆、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陸振雄，決定將當朝大儒蘇學士的獨女，蘇婉清，許配給陸振雄的獨子，陸云帆。
文武聯姻，自古便是帝王心術。
消息傳開，整個江南的文人圈子都炸了。像是上好的龍井茶里，被人扔進了一顆蒜。
蘇婉清是誰？
她是江南第一才女。三歲識字，五歲作詩，七歲的畫就被掛進了知府大人的書房。
她不是那種養在深閨、只會繡花的普通小姐。她是秦淮河畔所有讀書人夢里的那輪月亮，清冷，高潔，只能仰望。
她以為自己會嫁給一個像她父親一樣的儒雅君子。
他們可以在雪夜里煮茶，在月光下聯句，在春天里一起去山上看新生的筍尖。
可陸云帆是誰？
坊間的傳聞，像菜市場里的爛菜葉子，多得數不清，沒一片是好的。
說他自小在軍營里野大，沒讀過幾天書，大字不識一籮筐。
說他能徒手掐死一頭狼，也能把酒壇子當茶碗使，一頓飯能吃掉一整只烤羊。
說他長得虎背熊腰，滿臉絡腮胡，說話聲如洪鐘，三丈之外都能震得人耳朵嗡嗡響。
最讓蘇婉清心涼的，是她那位在翰林院供職的表哥托人帶來的信。信上只有八個字：有勇無謀，一介武夫。
春香看小姐不動，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杏仁酪又往前推了推。
“小姐，好歹吃一口吧，身子要緊。”
蘇婉清沒理她。她拿起筆，在那幅《寒江獨釣圖》的留白處，題了一行小字：孤舟蓑笠翁，獨釣一江秋。
她把“寒江雪”的“雪”字，改成了“一江秋”的“秋”。
秋天，肅殺，凋零。
就像她的婚事。
婚期定得急，像是怕蘇家反悔一樣。
將軍府的聘禮，流水似的抬進蘇府。一箱箱的北地特產，貂皮、人參、鹿茸，還有整塊未經雕琢的巨大玉石，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座小山。
這些東西，粗糙，直接，充滿了北方草原的氣味，和蘇府精致典雅的亭臺樓閣格格不入。
蘇學士看著這些東西，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知道，這門親事，是女兒受委屈了。可君無戲言，皇命難違。
他走進女兒的閨房，看見蘇婉清正在收拾她的書。
一箱箱的書，都是她從小到大最寶貝的東西。
“婉清，”蘇學士的聲音有些沙啞，“到了那邊，若是……若是不習慣，就多看看書。”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的話太假，抱怨的話又不敢說。
蘇婉清停下手里的動作，轉過身，對著父親福了一福。
“女兒明白。父親放心。”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平靜得像一口古井。但蘇學士知道，井底下，是壓抑的巨石。
出嫁前一天，她的幾個閨中密友來給她添妝。
李家小姐拉著她的手，眼圈紅紅的：“婉清，你這般才情，怎么就……怎么就配了那么個粗人。”
王家小姐是個直性子，撇著嘴說：“我聽說那陸云帆能一拳打死一頭牛！天哪，那手得有多粗？還能提筆寫字嗎？怕是連你的手都不敢碰，怕一不小心給捏碎了。”
“你們別胡說！”張家小姐膽子小，連忙制止，“將軍府的人，我們可惹不起。”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同情和惋惜。
蘇婉清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給她們添一杯茶。
她們走后，春香一邊收拾茶杯，一邊憤憤不平：“小姐，她們哪里是來心疼你的，分明是來看你笑話的！以前你樣樣都比她們強，她們心里早就嫉妒了！”
蘇婉清淡淡地說：“水涼了，換一壺熱的來。”
她走到窗邊，看著那株已經開敗的玉蘭。
她知道春香說的是對的。人的同情，往往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感。尤其是對自己曾經仰望過的人。
她不在乎。
她只是覺得，自己像一只被精心飼養的鳥，羽毛華麗，歌聲動聽。但現在，主人決定把它送給一個只喜歡鷹的獵人。
婚禮那天，天色陰沉。
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從街頭排到街尾。
一半是將軍府的親兵，個個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盔甲錚亮，腰間挎著刀，走路起來地動山搖。
另一半是蘇學士的門生故舊，人人身著儒衫，手持折扇，面容清瘦，走路起來慢條斯理。
這兩撥人湊在一起，像是一鍋好好的白粥里，被倒進了一瓢黑墨，怎么看怎么別扭。
蘇婉清蓋著厚重的紅蓋頭，坐在顛簸的喜轎里。
她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見外面嘈雜的聲音。
震耳欲聾的嗩吶聲，士兵們粗聲大氣的說笑聲，還有百姓們指指點點的議論聲。
“嘖嘖，真是可惜了蘇家小姐，聽說美若天仙，才高八斗。”
“可不是嘛！嫁給那個只會打仗的陸家小子，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小聲點！你不要命了！”
這些聲音，像一根根細小的針，透過轎簾的縫隙，扎在她的心上。
她很重。
頭上的鳳冠，鑲滿了珍珠寶石，壓得她脖子都直不起來。
身上的嫁衣，繡了九只鳳凰，用了幾十種顏色的絲線，層層疊疊，密不透風，讓她喘不過氣來。
心更重。
她能感覺到，從她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無數道目光黏在她的身上。有同情的，有惋惜的，有嫉妒的，有看熱鬧的。
她像一個被游街示眾的囚犯。
拜堂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陽剛氣味。混合著汗水、皮革和一絲淡淡的鐵銹味。
那是她身邊的男人，她的丈夫，陸云帆的味道。
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從蓋頭的下方，看到一雙黑色的、繡著麒麟圖案的官靴。
靴子很大，很穩，踩在地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司儀高聲喊著：“一拜天地——”
她跟著他一起彎腰。
“二拜高堂——”
她聽見上首傳來一個洪亮的男聲，應該是她那位傳說中的公公，陸大將軍。還有一個溫婉的女聲，應該是她的婆婆。
“夫妻對拜——”
她和他相對而立，緩緩拜下。
那一刻，蓋頭下的她，嘴角勾起一抹無聲的苦笑。
她這一生，大概就要和這個只有一身蠻力的男人，相對一生，卻無話可說了。
洞房設在將軍府最深處的一個院子里。
院子很大，種的卻不是江南常見的秀氣花草，而是一排排挺拔的青松。
空氣里彌漫著松針的清香，沖淡了滿屋的喜氣和脂粉氣。
房間里很安靜。
丫鬟仆婦們都被遣了出去，門被輕輕地關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他。
還有一對燃燒正旺的龍鳳喜燭。燭火跳躍著，把兩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墻壁上。
他的影子，高大，魁梧，像一尊沉默的鐵塔。
她的影子，纖細，單薄，像是隨時會被他的影子吞沒。
蘇婉清坐在床沿上，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重而緩慢。
她也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平穩，悠長，帶著一股軍人特有的節奏。
他沒有立刻過來掀她的蓋頭。
她聽到他走動的聲音，似乎是在房間里踱步。靴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然后，她聽到倒酒的聲音。
一只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凈的手，端著一杯酒，遞到了她的蓋頭下。
那只手很大，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一條蚯蚓。
“合巹酒。”
他的聲音響起來，低沉，略帶沙啞，比她想象中要好聽一些。但依然簡短，沒什么情緒。
蘇婉清伸出手，接過那只小小的酒杯。
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很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她飛快地縮了回來。
兩人就這么隔著蓋頭，沉默地喝完了那杯酒。
酒有些烈，是北方的燒刀子。一入喉，就像一團火，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
她被嗆得輕輕咳了兩聲。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走上前來，用一根玉如意，輕輕挑開了她的紅蓋頭。
蓋頭掀開的那一瞬，明亮的燭光涌了進來，刺得她眼睛微微一瞇。
她終于看清了她的丈夫。
陸云帆。
他……和傳聞中不太一樣。
沒有虎背熊腰，身材只是高大挺拔，肩膀寬闊，腰身勁瘦，是常年習武練出來的勻稱體型。
也沒有滿臉絡腮胡，他的臉刮得很干凈，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眼神深邃得像兩潭古井。
他很英俊。
是一種充滿力量感的、極具侵略性的英俊。和江南那些文弱書生的俊秀，完全是兩種風格。
只是他的表情，有些過于嚴肅，甚至可以說是緊繃。他看著她，眼神里似乎有驚訝，有贊嘆，但更多的是一種不知所措的拘謹。
蘇婉清的心，并沒有因為他英俊的外表而有絲毫的松動。
一張好看的皮囊而已。
皮囊之下，依舊是那個胸無點墨的武夫。
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陸云帆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站在那里，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他看了看她，又飛快地移開目光，看向桌上的喜燭。
“你……餓不餓？”他憋了半天，終于又說了一句話。
蘇婉清搖了搖頭。
“那……渴不渴？”
她又搖了搖頭。
然后，又是漫長的沉默。
房間里只有燭火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
蘇婉清覺得有些可笑。
這就是她的洞房花燭夜。和一個連話都說不出一句的男人，相對無言。
她甚至開始懷念起那些和閨蜜們一起斗嘴的日子。至少那時候，空氣是活的。
而現在，這里的空氣是死的。
她受不了這種沉默。這種沉默像一張網，把她牢牢地罩住，讓她窒息。
她必須做點什么，打破它。
哪怕是讓場面變得更難堪，也比這樣死氣沉沉要好。
她想徹底撕開這層偽裝的和平，看清底下血淋淋的現實。
她瞥了一眼窗外。
窗臺上，擺著一盆紅梅盆景。大概是府里的下人為了應景，特意搬來的。
暮春時節，梅花早已謝了。但這盆梅花，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還開著幾朵殷紅的花苞，在夜色里顯得格外妖嬈。
她的目光又落回床上。
大紅的錦被上，用金線繡著繁復的梅花圖案。
她心中一動，一個念頭涌了上來。
她不再看他，而是將目光轉向那跳動的燭火，眼神里帶著一絲幽怨，一絲挑釁，還有一絲徹底的絕望。
她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像玉石落在冰面上。
“一枝紅梅正待采。”
她念出了這句上聯。
這是一個試探，也是一個宣判。
這句聯語，一語雙關。
表面上，說的是窗外那盆景里的梅花，含苞待放，等待著人去采摘。
深層里，卻是在說她自己。一個穿著嫁衣的新娘，在這洞房之夜，如同那枝等待采摘的紅梅。
這是文人之間才懂的雅趣和暗示。
她想，他肯定是聽不懂的。
他大概會愣住，然后問她這是什么意思。
或者，更糟的，他會順著字面意思，給出一個粗俗不堪的回答。比如“待我來把它摘下”，或者“花園里還有好多”。
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證明，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就可以徹底死心了。
她等著他的反應。
一秒。
兩秒。
十秒。
他沒有說話。
陸云帆在聽到這句上聯的時候，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端著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轉過頭來看她。
他的眼神很復雜。
有驚訝，有探究，還有一種蘇婉清看不懂的情緒。
但他就是不說話。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燭火的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敲打著蘇婉清的神經。
他的沉默，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她的心口。
她開始覺得呼吸困難。
果然。
她想。
他果然不懂。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對聯。
他只是一個空有蠻力的武夫。
蘇婉清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沉進了無底的深淵。
她感覺眼眶有些發熱。
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不能哭。
為這樣一個男人哭，不值得。
她緩緩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罷了。
就這樣吧。
我蘇婉清的命，不過如此。
從今往后，這將軍府的高墻之內，不過是多了一個會喘氣的活死人罷了。
她已經準備好接受這殘酷的，沒有任何波瀾的，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未來了。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在等待一場遲來的宣判。
陸云帆看著蘇婉清，沉聲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