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稚奴,你過來。”病榻上的聲音像一塊被踩碎的干瓦。
太子李治跪著挪過去,把耳朵湊近那股濃重的藥味。
“掖庭的那個徐氏……她,必須是第一個為朕殉葬的人。”
李治的身體僵住了,他想抬頭,又不敢,只能聞到父皇身上那股混合著龍涎香和腐爛草藥的氣味。
為什么?
那個女人,那個整天在青燈下抄經的女人,像一口被遺忘在角落里的枯井,她有什么資格,第一個去死?
貞觀二十二年的秋天,是從一陣油膩膩的雨開始的。
雨水打在太極宮的琉璃瓦上,濺起一層灰蒙蒙的霧,順著屋檐往下淌,像流不干的眼淚。
宮里的氣味也變了,不再是夏天那種暴曬后的草木香,而是混雜著濕土、枯葉和一股揮之不去的湯藥味。
那股藥味,源頭在甘露殿,像一條看不見的蛇,鉆進了宮里每個人的鼻子里。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身體不行了。
那座被稱作掖庭的宮院,在皇城的西北角,偏僻得像被人用指甲劃拉出去的一塊地。
這里的雨聲似乎都比別處要悶一些。雨水順著剝落的墻皮往下爬,在墻角洇開一圈深色的霉斑。
徐惠,徐充容,就住在這里。
她的屋子不大,窗戶糊著最普通的麻紙,被雨水打濕后,透進來的光線也變得渾濁。
屋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最顯眼的就是一張寬大的書案,上面鋪著一卷寫了一半的《金剛經》。
墨是新磨的,還散發著淡淡的松煙香。
徐惠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宮裝,袖口挽得很高,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
她握著筆,手腕懸著,一筆一劃,寫得很慢,很穩。
墨跡落在紙上,暈開,又迅速凝固,變成一個個端正的小楷。
那支筆在她手里,不像是在寫字,更像是在繡花,一針一線,把那些黑色的字,縫進白色的紙里。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宮女端著一碗熱湯,踮著腳尖走進來,生怕弄出一點聲響。她把湯碗放在離書案最遠的一張小幾上,然后就垂手站在一邊,連呼吸都放輕了。
她看著徐惠的背影,那個背影像一尊白玉觀音,安靜,沒有一絲煙火氣。
掖庭里的人都說,徐充容是自己把自己關起來的。
她不像那些失了寵的妃嬪,哭哭啼啼,滿腹怨氣。她不怨,也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寫字,抄經,仿佛宮外的風風雨雨,都和她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
偶爾有老太監路過,會指著她的窗戶,跟新來的小太監說,看見沒,當年就是這位主兒,一篇《諫疏》遞上去,把正在氣頭上的陛下說得沒了脾氣。那膽子,那才學,嘖嘖。
小太監問,那后來怎么到這兒來了?
老太監就用拂塵敲敲他的腦袋,說,這就是聰明了。刀刃太快,就要藏在鞘里。不然,傷人,也傷自己。
甘露殿里,那股藥味更濃了,幾乎能把人嗆一個跟頭。
唐太宗李世民靠在一個巨大的軟枕上,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蠟黃。他曾經能開五石弓,能騎著馬從死人堆里殺出一條血路,現在,他連抬一下胳膊都覺得費勁。
那些方士進獻的丹藥,金光閃閃,說是什么能讓人返老還童,長生不老。他吃了,一開始確實覺得精神頭足了些,但很快,身體就像被掏空了,一天比一天虛弱。
太子李治跪坐在榻邊,正在給他讀一份來自邊關的奏報。
李治的聲音不高不低,很平和,像山里的一條小溪,慢慢地流。但他讀得很吃力,因為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去看父皇的臉,那張臉上每一條新添的皺紋,都像刀子一樣刻在他心里。
“……吐谷渾部近日尚算安分,只是偶有小股騎兵騷擾邊界,已被我軍擊退……”
“安分?”李世民突然睜開眼,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猛地射出一道精光,像鷹一樣。他咳了兩聲,聲音嘶啞,“稚奴,你覺得這就叫安分?”
李治停了下來,手里的奏報變得有些燙手。“阿耶,奏報上是這么寫的……”
“奏報,奏報!”李世民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奏報是人寫的。寫奏報的人,只看到眼前。你要看到奏報后面!吐谷渾的那個王,是個喂不熟的狼崽子,他現在不動,是在等,等什么?等朕死了,等你坐上這個位子,他要看看你這個新皇帝的牙口,夠不夠硬!”
李治的頭垂得更低了,“是,阿耶教訓的是。”
李世民看著他這個兒子,心里一陣煩躁,又一陣心疼。
這個兒子,什么都好,仁孝,恭順,就是性子太軟了。
像一塊上好的面團,誰都能上來捏一把。
他自己是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知道這個位子下面墊著多少白骨。他怕自己一撒手,這大唐的江山,會被那些豺狼啃得一干二凈。
他揮了揮手,示意李治別讀了。
“稚奴,你過來一點。”
李治膝行到榻前,把耳朵湊過去。
李世民盯著帳頂的流蘇,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朕這輩子,殺了哥哥,囚了父親,什么混賬事都干過。可朕不后悔。因為朕不做,這天下就要亂。做皇帝,不是做好人。心要狠,手要硬。該殺的人,眼睛都不能眨一下。你懂嗎?”
李治的嘴唇動了動,最后還是說:“兒子懂。”
他其實不懂。他從小讀的是圣賢書,書上說的是仁義禮智信。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坐上那個最高的位子,反而要把這些東西都丟掉。
貞觀二十三年開春,皇帝的病,一下子重了。
太醫們進進出出,一個個愁眉苦臉,開的方子越來越猛,但皇帝的身體,就像一個漏了底的沙袋,再也填不滿了。
太極宮上空,總是籠罩著一股壓抑的氣氛。
宮女太監們走路都貼著墻根,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叫。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些托孤重臣,幾乎是日夜不離地守在殿外。
只有太子李治,可以隨時進到那間終年不見陽光的寢殿里。
那天夜里,長安城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敲在窗欞上,讓人心煩。
李世民忽然有了一點精神,他讓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下李治一個。
寢殿里只點了一支蠟燭,豆大的火苗跳動著,把父子倆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又長又扭曲。
“稚奴。”李世民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兒子在。”
“朕怕是過不去這個坎了。”
他平靜地說,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朕走了以后,有幾件事,你要記在心上。長孫無忌是你的舅舅,也是朕的臂膀,軍國大事,你要多聽他的。褚遂良這個人,性子直,但心是忠的,可以信賴。還有……”
李世民一口氣交代了七八件事,從朝堂人事到邊防軍務,思路清晰得不像個將死之人。
李治跪在地上,一邊聽,一邊流淚,不住地點頭。
他以為,這就是最后的囑托了。他準備叩首,聆聽父皇最后的教誨,然后就陪著他,走完這最后一程。
就在這時,李世民的話鋒突然一轉。
他死死盯住李治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子陰冷的、不容置疑的狠勁。
![]()
“稚奴,還有一件事。”
“朕走后,你必須替朕辦妥。此事,無需讓任何人知曉,你親自去辦,要快,要干凈。”
李治的心猛地一跳,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掖庭的那個徐氏……”
李世民的嘴唇幾乎不動,聲音像毒蛇吐信一樣鉆進李治的耳朵里。
“她,必須是第一個為朕殉葬的人!”
李治感覺自己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棍。
他整個人都懵了,跪在那里,一動不動,耳朵里嗡嗡作響。
殉葬?
這個詞,就像一把生了銹的刀,帶著一股子血腥氣。自大唐立國以來,父皇最恨的就是前朝那些殘忍的陋習,殉葬之制,早就廢了。可現在,他竟然要自己最心愛的妃子之一,去為他殉葬。
而且,是第一個。
為什么?
李治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認識的那個徐充容,那個被宮里人叫做“徐賢妃”的女人,溫婉,賢淑,像一朵開在角落里的白蘭花,不爭不搶,只有淡淡的香氣。
他小時候,還聽過她講經,她的聲音很好聽,能讓人心里一下子就靜下來。
這樣一個女人,怎么會……
他想問,想大聲地問一句為什么。可他一抬頭,就對上了父皇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只有命令,冰冷的,絕對的,不容反抗的命令。
李世民已經閉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說出那句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疲憊地揮了揮手。
那個手勢的意思是,滾。
李治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寢殿。
外面的雨還在下,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寒戰,才發現自己里衣都濕透了。
他帶著這個血腥的秘密,回到了東宮。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喘不過氣。
這是父皇的遺命。在“孝”字大過天的時代,這就是圣旨,是天條。
可這又違背了他從小到大學會的一切。他做不到,他怎么能對一個手無寸鐵、與世無爭的女人下那樣的毒手?
接下來的幾天,李治像個游魂。他吃不下,睡不著,閉上眼,就是父皇那雙冰冷的眼睛,和徐惠那張平靜的臉。
他開始發瘋一樣地想要找到一個理由。
他悄悄地派人去打聽徐惠的事情,但打聽回來的,都是些陳年舊事。無非是她如何聰慧,五歲能詩,八歲善文,入宮后如何得寵,又如何因為一篇《諫太宗息兵罷役疏》而名動天下。
李治把那篇諫疏找來看了。文章寫得確實好,不卑不亢,有理有據,把遠征高句麗的利弊得失分析得清清楚楚。據說當時父皇看完,大加賞賜,還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夸她。
可如果是因為這個,就更說不通了。
父皇是何等胸襟?一個“從諫如流”的名聲,他看得比什么都重。魏徵天天指著他鼻子罵,他都能忍,怎么會因為一篇措辭恭敬的諫疏,就記恨一個妃子這么多年,還要在臨死的時候,用這么殘忍的方式來報復?
這不像他認識的那個雄才大略的父皇。
這個無法解釋的矛盾,像一根毒刺,扎在李治的心里,日夜折磨著他。
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父皇病得太久,腦子糊涂了?
可是,當他再次走進那間充滿藥味的寢殿時,他看到父皇正在和長孫無忌說話。他的聲音雖然虛弱,但思路依然清晰,每一句話都切中要害。
他沒有糊涂。
他比誰都清醒。
這讓李治更加恐懼了。一個清醒的人,做出的殘忍決定,比一個瘋子,要可怕一百倍。
幾天后,李世民徹底不行了。
他躺在那里,呼吸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隨時都可能熄滅。
李治一直守在榻前,眼睛熬得通紅,人也瘦了一圈。
那個秘密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甚至在想,如果父皇就這么去了,沒有再提起那件事,他是不是就可以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
就在他這么想的時候,李世民的手,突然動了一下。
然后,那只枯瘦得只剩下骨頭和皮的手,猛地抓住了李治的手腕。
李治嚇了一跳。
那只手的力氣,大得驚人,像一把鐵鉗,死死地箍住他。
李治抬起頭,看到了父皇的眼睛。
那雙眼睛,已經沒有了前幾天的冰冷和威嚴。那里面,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極其復雜的情感。
有慈愛,有不舍,有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憂慮和警告。
李世民的嘴張了張,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一臺破舊的風箱。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生命里摳出來的。
太宗用盡全身力氣,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對李治說出他生命中最后一句完整的話,但這番話卻讓李治更加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