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萬塊像一枚滾燙的硬幣,猝不及防地落進我十九歲的人生。
我曾緊緊攥著它,度過大學四年每一個底氣不足的瞬間。
我也曾看著它,在我和曾風華之間劃出一道清晰又模糊的界線。
八年后,當我在潮濕腥臭的天橋底下找到他時,那枚硬幣終于翻轉到了另一面。
寒風里,我向他伸出手。
這并非一場遲到已久的施舍。
而是所有伏筆收網時,繩索摩擦掌心傳來的、滾燙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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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迎新晚會的喧囂像一層厚重的油彩,涂抹在每一個年輕面孔上。
我端著回收空飲料瓶的塑料筐,在人群縫隙里艱難穿行。
這份臨時工作能抵三天飯錢,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舞動的肢體。
喧囂的核心處,曾風華正攬著程慧穎的肩膀,笑得肆無忌憚。
他手指隨意劃過半空,像是劃定了自己的王國疆界。
“賭十萬!就賭這兒沒人能對著瓶吹,干完一整箱!”
他的聲音清亮,壓過了背景音樂,引來一片興奮的附和與噓聲。
被他指著的徐博濤漲紅了臉,左右張望想找個能解圍的人。
曾風華的手隨著他視線轉動,然后,不偏不倚,點中了正好路過的我。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我僵在原地,塑料筐里的空瓶哐當作響。
“就他吧!”曾風華打量著我洗得發白的襯衫,嘴角勾起一抹笑。
那笑容里沒有惡意,只有純粹少年人的、居高臨下的興致。
“同學,敢不敢?贏了,十萬當場轉賬,輸了……嗯,你看著辦。”
周圍爆發出更響的哄笑和口哨聲,程慧穎輕輕拉他衣袖,被他拂開。
我喉嚨發干,手心冒出冷汗。十萬,那是我父母一年多的收入。
箱子被踢到我腳邊,二十四瓶綠色玻璃瓶,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曾風華掏出手機,在屏幕上點了幾下,亮出支付界面示意。
“開始吧。”他說,眼里是那種篤定我會退縮的、貓捉老鼠般的神情。
我放下塑料筐,蹲下身,拿起了第一瓶啤酒。
冰涼的液體混著氣泡猛烈沖進口腔,劃過食道,帶來灼燒般的脹痛。
一瓶,兩瓶,三瓶……歡呼聲漸漸低了,變成驚疑的竊竊私語。
我的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扭扯,眼前開始陣陣發黑。
但我不敢停。那十萬像懸在眼前的胡蘿卜,驅使我機械地吞咽。
曾風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抱著手臂,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第十六瓶時,我跑到墻角劇烈嘔吐,酸腐氣味彌漫開。
有人發出噓聲,但更多人是沉默。我抹了把嘴,走回來繼續。
第二十四瓶見底時,世界在我耳中只剩下自己雷鳴般的心跳。
我扶著墻勉強站穩,看向曾風華。他沉默地看著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低頭操作手機,幾秒鐘后,我的舊手機震動了。
一條銀行入賬短信,數額后面跟著一串零,清晰得刺眼。
“你贏了。”他說,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他沒再看我,拉著程慧穎走了。
人群漸漸散去,留下我和一地的空酒瓶,還有手機里那串數字。
深夜,我躺在宿舍硬板床上,胃依然抽痛,卻毫無睡意。
那十萬塊安靜地躺在賬戶里,像一個巨大的、充滿誘惑的問號。
我知道,有些事情,從今晚開始,已經不一樣了。
02
校園論壇被轉賬截圖刷屏了三天,“啤酒哥”成了我的臨時外號。
各種添油加醋的版本流傳著,有人說我早是喝酒高手,專為賭局而來。
也有人說曾風華故意放水,只為博程慧穎一笑,我是恰好的道具。
我照常上課、去食堂、做兼職,對一切議論保持沉默。
第四天下午,我打印了一份熬夜修改好的學生會外聯策劃書。
站在曾風華那間單人宿舍門口,深吸口氣,敲響了門。
里面傳來游戲音效和一聲含糊的“進來”。我推門,有些局促。
房間很大,亂糟糟地堆著名牌鞋盒、游戲機和沒拆封的電子產品。
曾風華盤腿坐在地毯上打游戲,頭發凌亂,只穿了件背心。
他瞥了我一眼,手上操作沒停:“喲,十萬塊英雄。有事?”
我把策劃書遞過去,盡量讓聲音平穩:“關于校慶外聯,有些想法。”
他嗤笑一聲,接過隨意翻了兩頁,扔在旁邊的零食堆上。
“想跟著我混?”他抬起頭,眼神里帶著審視和一點玩味。
“成啊。下周體測,你替我去。名字簽我的,別露餡就行。”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點點頭:“好。還有其他需要……處理的事情嗎?”
他似乎對我的識趣感到滿意,咧嘴笑了:“暫時沒。先這么著。”
離開他宿舍,我才發現后背出了一層薄汗。第一步,邁出去了。
體測那天,我戴著帽檐壓低的帽子,順利混過去,簽下曾風華的名字。
他得知后,只是發來一條短信:“還行。晚上聚餐,一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他的圈子。一家人均消費我月生活費的私房菜館。
徐博濤也在,見到我時表情有點尷尬,很快別過頭去。
曾風華向我介紹桌上的人,這個總那個少,名字都帶著光環。
他們談論著我聽不懂的股票、跑車和海外度假,我安靜地吃東西。
有人問起那十萬賭約,曾風華擺手:“別提了,老子愿賭服輸。”
目光落在我身上,多了些好奇,但更多的是疏離的打量。
飯后,曾風華甩給我一沓資料:“下周經濟學論文,幫我搞了。”
那是他第一次明確讓我“幫忙”。我接過來,連夜查資料寫作。
論文交上去,得了不錯的分數。曾風華拍我肩膀:“可以啊韓詠思。”
漸漸地,“幫”他的事情多起來:寫作業、簽到、應付學生會檢查。
作為回報,他帶我去的場合,會不經意介紹些人脈。
一次飯局,他隨口一提,我便得到了一家知名公司的實習面試機會。
實習結束,主管看在“曾少朋友”的份上,給了我頗豐的報酬。
期末考試前,他弄來的“重點復習資料”,準確率高得驚人。
我靠著這些,平穩度過一次次學業難關,甚至拿到獎學金。
我們之間形成一種古怪的默契:他提供資源和庇護,我提供勞力與便利。
我從不多問,也從不逾越,安靜地待在他圈子最邊緣的位置。
程慧穎有時也在,她總是很安靜,看曾風華的眼神亮晶晶的。
她偶爾會對我笑笑,那笑容干凈溫和,與其他人的敷衍不同。
曾風華對她似乎格外有耐心,說話聲音都會低幾分。
但我看得出,程慧穎看他的眼神里有崇拜,有距離,卻沒有那種心動。
一次他喝多了,嘟囔著“慧穎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扶他去衛生間。
他吐得一塌糊涂,靠在我肩上,忽然說:“韓詠思,你挺實在。”
“不像他們,”他含糊地指向包廂方向,“都是沖著老子錢來的。”
我沒接話,只是費力撐著他。鏡子里,我們倆的身影疊在一起。
一個光鮮亮麗卻醉眼朦朧,一個清醒克制卻衣衫普通。
那十萬塊,我一分沒動,存在一張單獨的卡里。
它像一塊燒紅的鐵,時時提醒我眼前一切的虛幻與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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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曾風華開始帶我見識更廣闊,或者說,更昂貴的世界。
周末,他開著一輛轟鳴的紅色跑車停在我宿舍樓下,引來一片側目。
“上車,帶你去個好地方。”他戴著墨鏡,嘴角是慣有的瀟灑弧度。
我坐進低矮的副駕,內飾皮革的味道混合著他用的香水,有些嗆人。
車子駛離市區,開往郊外。最終停在一處綠茵環繞的建筑群前。
“瀾山馬術俱樂部”的招牌低調而奢華,門口停著的皆是豪車。
他顯然是常客,門童恭敬地稱他“曾少”,牽著兩匹高大的駿馬過來。
“試試?別怕,很溫順。”他把韁繩遞給我,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馬。
我從未騎過馬,笨拙地爬上去,馬匹不安地動了動,我緊張地繃直背。
曾風華大笑,策馬小跑起來,身影在陽光下舒展,帶著天生的優越。
我慢慢跟著,手心出汗,目光卻不由自主被這陌生的一切吸引。
廣闊的草場、精心打理的馬廄、遠處玻璃幕墻的會所、低聲交談的男女。
這是一個用金錢和品味壘砌的世界,和我熟悉的那個截然不同。
休息時在會所露臺喝東西,曾風華指著遠處幾個中年人說:
“看見沒?那個穿灰西裝的是銀行的劉行長,旁邊是他想巴結的王局。”
“在這里談事情,比在辦公室和飯店舒服多了,也容易成事。”
他說這些時語氣平淡,像在陳述常識。我默默聽著,啜飲杯中果汁。
他忽然湊近些,壓低聲音:“我爸等會兒要來見個客戶,你機靈點。”
我點點頭。不久,一個身材魁梧、面容嚴肅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曾風華立刻站起身,收斂了所有懶散:“爸。”
黃偉目光如電,先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帶著評估,讓我有些不自在。
“這位是?”他問曾風華,聲音低沉有力。
“我同學,韓詠思。”曾風華介紹道。黃偉對我微微頷首,便不再關注。
他和客戶寒暄,曾風華陪在一旁,言語得體,笑容標準。
客戶夸贊:“曾公子一表人才,黃總后繼有人啊。”黃偉只是淡淡一笑。
送走客戶,黃偉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轉向曾風華,眼神冰冷。
“上個月俱樂部賬單,二十八萬七。你當老子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壓迫感。曾風華臉色白了白。
“我招待朋友,也是為了……”他試圖辯解。
“為了什么?為了你那點虛榮心?”黃偉打斷他,上前一步。
毫無預兆地,他抬手給了曾風華一記響亮的耳光。
清脆的聲音讓露臺瞬間安靜,遠處也有人望過來。
曾風華偏著頭,嘴角滲出一縷血絲,但他竟慢慢咧開嘴,笑了。
那笑容扭曲,帶著自嘲和一種破罐破摔的倔強。
“打得好。反正您眼里,我就只會揮霍您的錢,對吧?”
黃偉胸口起伏,指著他的手指微微發抖,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大步離開。
曾風華保持著那個笑容,直到他父親的身影消失,才慢慢垮下肩膀。
他用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血,坐回椅子,端起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
“見笑了。”他對我說,聲音有些啞,“老頭子就這脾氣。”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著。剛才那一幕,像撕開了華麗帷幕的一角。
那些光環、灑脫、揮金如土背后,是緊繃的父子關系和沉重的期待。
離開時,曾風華把一張俱樂部的臨時會員卡扔給我。
“拿著,想來隨時來。別浪費了。”他語氣已經恢復平常,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回程車上,他開得飛快,沉默不語。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手心里,那張質感厚重的會員卡微微發燙。
我沒有用它,一次也沒有。后來,我把它塞進了書包最里層的夾袋。
和那十萬塊一樣,它成了另一個隱秘的象征,提醒我保持距離。
04
時光在大學特有的松弛與忙碌中滑過。轉眼到了大四下半學期。
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氣息和對未來的焦慮。我早已確定去一家投資公司。
面試時,主管對我幾段與曾風華圈子相關的“優質實習”經歷很感興趣。
曾風華則無需焦慮。他已定好進入家族企業,從副總做起。
畢業散伙飯定在學校后街最大的酒樓,包了整整三個大包廂。
喧囂、勸酒、抱頭痛哭、語無倫次的表白,各種情緒在酒精里發酵。
曾風華是我們那桌,不,是整個聚餐場合的核心。
他端著酒杯,挨桌敬酒,說著漂亮的臨別贈言,收獲無數恭維和感慨。
“曾少以后飛黃騰達,別忘了老同學啊!”“風華,茍富貴勿相忘!”
他哈哈笑著,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臉上泛起紅暈。
最后他坐回我旁邊,手臂重重摟住我脖子,帶著濃重酒氣湊近。
“詠思,我跟你說……我打算自己搞個酒吧,就在市中心最旺那塊。”
他眼睛發亮,描繪著藍圖:“裝修要最有格調的,請最好的樂隊……”
“穩賺的!你……你來入股,不用多,十萬,二十萬都行,算你一份!”
他看著我,眼神熱切,那是分享機遇的真誠,也是習慣性的慷慨。
就在這時,我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母親發來的短信。
“詠思,你爸爸復查結果不好,醫生建議盡快手術,估計要五萬多。”
短短一行字,像冰水澆滅了我被酒精和氣氛烘起的些許熱度。
父親身體一直不好,這筆手術費,家里肯定捉襟見肘。
我曾想過動用那十萬,但一直覺得那不是我的錢,動不得。
現在,它似乎有了一個“正當”用途——投資曾風華的酒吧。
或許很快就能增值,解決家里困難,還能維系與曾風華的關系。
可心底有個聲音在尖銳地提醒:那是曾風華一時興起的賭注。
是他龐大財富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是你用幾乎送命的豪飲換來的。
更是你這幾年小心翼翼維持自尊的底線。
酒桌上喧鬧依舊,曾風華還在等著我的回答,眼神已經有些迷離。
我低頭,看著杯中晃動的琥珀色液體,然后舉起來,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滑入胃中,帶來一絲清醒。
我轉向曾風華,聲音平靜,甚至帶著點笑意:“風華,這次……”
“我跟不上了。”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聽清,或者沒理解這話里的決絕。
“什么?”
“我說,這次的項目,我就不參與了。”我慢慢說道,每個字都很清晰。
“家里有點事,需要用錢。祝你酒吧大火,賺得盆滿缽滿。”
曾風華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家里事要緊。有啥困難,開口!”
他沒再多問,轉頭又和別人喝上了。那熱切的邀約,像一陣風過去了。
散場時,夜風微涼。曾風華被一群人簇擁著上車,去趕下一個場子。
我獨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頭頂是稀疏的星。
手機銀行APP里,那十萬塊,連同這兩年我兼職攢下的兩萬,
被我全部轉入了新開的證券賬戶。
我研究股市很久了,紙上模擬過多次,小試牛刀也略有斬獲。
這是我選擇的道路,孤獨、不確定,但完全屬于我自己。
回宿舍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輛載著曾風華遠去的豪華轎車尾燈。
它匯入車流,消失在城市璀璨的燈火里。
我們的人生,從這一刻起,正式駛向了不同的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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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五年時間,足以讓青澀沉淀,讓夢想照進現實,或摔得粉碎。
我在那家投資公司從分析師做到中層,靠的是謹慎、鉆研和一點運氣。
那十二萬本金在股海幾經沉浮,像滾雪球般變成了一個可觀的數字。
我買了間小公寓,把父母接來同住,父親手術后恢復得不錯。
生活步入穩定而充實的軌道,忙碌,但有掌控感。
大學同學會,由留在本市的徐博濤牽頭組織,地點選在高檔酒店。
我本不想去,但徐博濤特意打電話:“詠思,你來吧,大家都念著你。”
語氣里帶著刻意的熟絡。我知道,他念著的或許是我現在的身份。
投資公司中層,在同學里,也算混得不錯了。
我最終還是去了。包廂里熱鬧非凡,不少人發福了,也有人更精干。
寒暄、交換名片、打聽近況、比較成就……成人世界的同學會大抵如此。
曾風華是壓軸出現的。簇新的定制西裝,腕表在燈光下折射冷光。
他身邊跟著一位妝容精致、氣質矜持的陌生女伴,并非程慧穎。
“曾總來了!”“風華,不,曾總!越來越帥了!”恭維聲立刻涌上。
他笑容得體,與眾人握手打招呼,游刃有余,儼然已是成功企業家派頭。
他如今是江河集團實質上的二把手,黃偉漸漸放權,他風頭正勁。
看到我時,他眼睛亮了一下,走過來用力握我手:“詠思!好久不見!”
手勁很大,笑容真誠,少了當年的張揚,多了沉穩和久居上位的圓潤。
“聽說你在鼎華做得不錯,厲害!”他顯然知道我的近況。
“跟你比不了。”我笑著回應。我們聊了幾句近況,他提及幾個大項目。
“忙,累,但充實。老爺子總算肯放手讓我干了。”他語氣里透著自信。
席間,他自然成為絕對中心,講述著商場見聞,眾人附和贊嘆。
他帶來的女伴話很少,只是安靜微笑,偶爾為他布菜。
程慧穎也來了,她現在是財經雜志的記者,干練短發,眼神清澈。
我們簡單聊了聊,她提到正在做一個關于家族企業傳承的專題。
“還順便調查點別的。”她壓低聲音,眼神若有若無掃過曾風華那邊。
我心中微微一動,沒接話茬。她笑了笑,轉開了話題。
酒過三巡,氣氛更熱。曾風華顯然喝了不少,臉頰泛紅。
他去洗手間時,程慧穎坐到我旁邊空位,輕聲說:“他要訂婚了。”
我看向她,她眼神平靜,看不出情緒。
“合作方隆盛集團董事的千金,就坐他旁邊那位。強強聯合。”
她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則財經新聞。
“你呢?”我忍不住問。大學時她與曾風華之間的微妙,很多人都看得出。
程慧穎搖搖頭,笑容有點淡:“我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以前不是,現在更不是。”她端起果汁喝了一口,“這樣挺好。”
曾風華回來了,直接坐到我另一邊,手臂搭在我椅背上。
混合酒氣的溫熱氣息靠近,他湊到我耳邊,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詠思,你看這一屋子人……哈哈。”
他打了個酒嗝,繼續道:“就你,韓詠思,從來沒跟我開口借過錢。”
“一次都沒有。”他重復著,眼神有點飄,拍了拍我的肩膀。
“還是你最老實……最夠意思。”
這話不知是感慨,還是醉話。我笑了笑,端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
聚會結束,曾風華用金卡結了所有人的賬,數字令人咋舌。
他在眾人簇擁下走向酒店門口那輛嶄新的黑色轎車。
司機早已開門等候,女伴挽著他的手臂。
他回頭,在人群里找到我,對我揮了揮手,然后低頭鉆進車里。
車子無聲滑入夜色。我站在酒店門口,晚風吹來,帶著涼意。
徐博濤湊過來遞煙,我擺擺手。他訕笑:“還是曾少厲害啊。”
“嗯。”我應了一聲,目光望向車子消失的方向。
繁華深處,暗流已在涌動。只是醉意酣暢的人們,尚未察覺。
06
同學會后,我對曾家企業的關注,從無意變成了有意。
財經新聞里開始偶爾出現“江河集團”的名字,多是擴張拿地的消息。
業內小范圍流傳著一些風聲:江河步子邁得太大,資金鏈可能繃得太緊。
我利用工作便利,查閱了一些公開數據和行業分析報告。
江河集團主營業務是地產,那幾年地產火爆,他們激進拿下了不少“地王”。
所需資金量極其龐大,除了銀行貸款,還發行了大量信托和債券。
我曾旁敲側擊問過程慧穎一次,她只說:“表面風光,內里壓力不小。”
再問,她便謹慎地搖搖頭:“還在查,有些東西不方便說。”
幾個月后,在一次非正式的行業沙龍上,我又遇到了程慧穎。
沙龍在酒店頂樓清吧,窗外城市燈火璀璨。我們坐在相對安靜的角落。
她似乎有些疲憊,揉著太陽穴。聊了幾句近況,話題自然轉到江河。
“黃總身體好像不太好,最近露面少了,都是曾風華在臺前。”程慧穎說。
“擴張太快,風險確實高。”我順著她的話說。
她沉默片刻,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風險不止來自外部。”
我心頭一跳。她看著我,眼神里有職業性的銳利,也有一絲無奈。
“徐江河,你知道吧?曾風華的親叔叔,集團的財務副總。”
我點頭。大學時就聽過這名字,黃偉的左膀右臂。
“他上個月,用別人名義,在境外注冊了一家新的投資公司。”
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最近半年,江河有幾筆大額資金流向……”
她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堡壘往往從內部被攻破。
“曾風華知道嗎?”我問。
程慧穎苦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或許知道了也無能為力。”
“他叔叔在集團根深蒂固,財務系統把持得很牢。黃總又信任這個弟弟。”
“曾風華……他這幾年順風順水,但根基尚淺,又急于做出成績證明自己。”
她看向窗外璀璨夜景:“有時候,跑得太快,反而看不清腳下的坑。”
那次談話后,我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不是因為同情曾風華。
而是像看到一場風暴正在遠處海面醞釀,而航船渾然不覺,甚至加速前行。
我下意識地做了幾件事。一是將那筆投資資產進一步分散、加固。
二是通過一些非公開渠道,更密切地關注江河的債券價格和融資消息。
三是……我鬼使神差地,用另一個號碼,給曾風華發過一條匿名短信。
內容很簡單:“留意內部財務,尤其是徐江河經手的境外資金流動。”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收到了是否會信,信了又能如何。
沒有回音。他依然頻繁出現在財經新聞和社交版面,意氣風發。
一次新聞照片里,他正與隆盛集團千金出席慈善晚宴,兩人十指相扣。
報道稱兩家集團合作深入,聯姻在即,將是地產界的一段佳話。
程慧穎的專題報道后來發表了,并未點名江河,但剖析了幾個家族企業案例。
文章犀利,直指內部人控制、關聯交易、二代接班困境等通病。
我仔細讀了好幾遍,在那些冷靜的文字背后,仿佛能看到曾風華的影子。
我把那期雜志收了起來。偶爾也會想起大學時那個張揚灑脫的少年。
想起他隨手轉出的十萬,想起馬術俱樂部那一巴掌,想起散伙飯上的邀約。
然后我會搖搖頭,繼續處理手頭的工作報告。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和命運負責。我如此,曾風華亦如此。
只是,當那場預料之中的風暴終于來臨時,其猛烈程度,仍超出了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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