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庫茲涅茨曾說過一句足以載入史冊的狠話:
“世界上只有四種國家: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日本,以及阿根廷。”
這話說得損,但也準,日本和阿根廷確實另類。
如果國家也是一種生物,阿根廷絕對是達爾文進化論里的BUG。上帝在創造它的時候,一定是手滑倒翻了所有的福袋:
土地? 潘帕斯草原,插根筷子都能發芽的黑土地。
資源? 曾經的石油、現在的鋰礦,家里既有礦又有油。
地緣? 偏安南美一隅,兩次世界大戰的炮火連它的腳后跟都沒摸到。
100年前,這片土地上的牛排比白菜還便宜,歐洲移民擠破頭都想去布宜諾斯艾利斯,那時燈火如晝,被歐洲旅行者記錄為:
“像巴黎,只是更年輕、更富、更狂野。”
那里的富二代在巴黎買奢侈品從來不看價簽,以至于法國人造了個詞叫“富得像個阿根廷人”。
然而,僅僅用了一個世紀,阿根廷就完成了一項人類文明史上的壯舉:從世界第七大經濟體,精準地俯沖進第三世界貧民窟。
這是一場長達百年的慢性自殺。
沒有外敵入侵,沒有天災滅世。殺死阿根廷的,只有三個永遠在吵架的阿根廷人,和一把正在揮舞的電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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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帕斯草原的農業生產
1
被詛咒的“金手銬”
故事要從那些肥得流油的牛說起。
19世紀末,冷藏技術的發明讓阿根廷的牛肉能賣到歐洲。英國人拿著刀叉坐在餐桌這頭,阿根廷人牽著牛站在那頭。
這本該是雙贏,卻成了阿根廷的 “胎毒” 。
當時的阿根廷精英階層(主要是大地主)做了一個極其“舒服”的決定:躺平。
既然賣牛賣糧就能發大財,為什么要苦哈哈地去搞工業?為什么要像德國人那樣造機床?為什么要像美國人那樣修鐵路網?
英國人來修鐵路了,但那是為了把牛肉運到港口,而不是為了連接阿根廷的城市。
美國人來建工廠了,但那是為了組裝零件,而不是為了研發技術。
阿根廷就像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 以為只要不斷地賣賣家里的古董,就能永遠過上貴族生活。 他把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都綁在了一艘叫做“初級農產品出口”的小船上。
這不僅僅是經濟問題,這是地緣政治的幼稚病。
他們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 如果你只是一個“糧倉”,那么當世界饑餓時,你會發財;但當世界打飽嗝時,你就是第一個被拋棄的垃圾。
1929年,美國華爾街崩盤,大蕭條席卷全球。歐美國家關起門來過日子,沒人買牛肉了。
阿根廷的夢,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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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比索
2
三個男人的百年內戰
夢碎之后,阿根廷陷入了一種精神分裂的狀態。
為了看懂這個國家的魔幻操作,你不需要懂復雜的經濟學曲線,你只需要認識三個男人,他們在阿根廷打了100年的架,把國家打得稀巴爛。
1號男嘉賓:老錢地主(The Oligarch)
口頭禪:“美元是我的,國家是你們的。”
技能:出口創匯。
訴求:我要自由貿易!我要美元自由進出!別拿我的錢去養那些窮鬼!
2號男嘉賓:憤怒工頭(The Unionist)
口頭禪:“資本家掛路燈!貝隆萬歲!”
技能:大罷工、敲鍋游行。
訴求:我要高工資!我要高福利!我要關稅壁壘保護我的工廠(哪怕我生產的東西又貴又爛)!
3號男嘉賓:騎墻政客(The Politician)
口頭禪:“選我!我有辦法!”
技能:印鈔機操作十級、借新債還舊債。
訴求:只要我還在臺上,洪水滔天也無所謂。
這出“三國演義”是怎么把國家搞垮的?
當1號地主掌權時,他開放市場,經濟數據好看了,但外資進來收割一波,貧富差距拉大,2號工頭暴怒,上街砸店。
于是3號政客上臺(最著名的就是貝隆夫婦),為了安撫2號工頭,他承諾高福利:每年發13個月工資,全民免費醫療,強行給工人漲薪。
錢從哪來?
搶1號地主的?地主直接把錢轉移到瑞士銀行。
那就印錢!瘋狂印錢!
阿根廷開啟了人類通脹史上的奇觀。在這個國家,超市里的價簽是電子屏的,因為打印紙更換的速度趕不上物價上漲的速度。
阿根廷人發明了一種獨特的生存智慧:發了工資立刻跑步去超市把錢花光,或者立刻換成美元藏在床墊下。
阿根廷是全球擁有美元現鈔最多的國家之一(僅次于美國和俄羅斯)。因為他們只信美金,不信自己的比索。這本身就是對國家主權最大的嘲諷。
三個男人內戰詳情,請看舊文:
3
2001,國家休克
時間快進到2001年。這是所有阿根廷人心中永遠的痛。
為了遏制通脹,阿根廷政府曾經想出了一個“天才”主意:讓阿根廷比索和美元 1:1 掛鉤。
這就像是一個乞丐強行宣布自己的飯碗和國際大牌包包等值。
一開始,世界信了。外資涌入,阿根廷人拿著比索去邁阿密大肆購物。但由于沒有強大的工業生產力支撐,這種虛假的繁榮很快被戳破。
2001年,泡沫破裂。政府宣布:沒錢了,我們不還債了。(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大規模的主權債務違約,高達950億美元)。
更騷的操作來了,政府推出了“凍結存款令”(Corralito):老百姓存在銀行里的美元,取不出來了!如果要取,只能按貶值后的匯率取比索。
一夜之間,中產變赤貧。
憤怒的人群涌向總統府玫瑰宮。兩周之內,阿根廷像走馬燈一樣換了5個總統。 街頭火光沖天,總統最后是坐著直升機逃離總統府的。
那一刻,阿根廷國家信用,徹底破產。
此后的20年,是左翼基什內爾夫婦(“老賴”流派)的天下。他們的策略很簡單:只要我臉皮夠厚,債務就追不上我。
雖然違約了,但我想辦法賴賬。
雖然通脹了,但我可以修改統計局的數據(把通脹數字改小,甚至還要罰款那些公布真實通脹的經濟學家)。
雖然沒錢了,但我可以找新興大國借貨幣互換。
這是一種“把頭埋在沙子里的治國術”。直到2023年,通脹率飆升至211%,40%的人口跌入貧困線,阿根廷人終于受夠了。
他們決定:既然房子已經爛了,不如放火燒了吧。
阿根廷百年踩過的五個大坑,請看舊文:
4
瘋子、電鋸與偉大的賭博
2023年,哈維爾·米萊(Javier Milei)橫空出世。
一頭亂蓬蓬的假發(雖然是真發),眼神狂亂,手里揮舞著一把真實的電鋸,在集會上嘶吼著: “Afuera!”(滾!)
央行?炸掉!
教育部?閃邊!
福利補貼?砍掉!
比索?廢除!
全球驚呆。這哪里是總統競選,這簡直是 朋克搖滾現場 。
但阿根廷人把他選上去了。因為對于一個絕望的癌癥晚期患者來說,化療雖然痛苦,但也比等死強。
米萊上臺后,真的開始了他的 “電鋸驚魂” 實驗:
貨幣貶值54% :承認比索就是廢紙。
砍掉一半政府部門 :無數公務員被裁,既然不干事,就別吃飯。
休克療法 :停止公共工程,取消能源補貼。
結果,就到了最魔幻、最具有爭議的當下(2024-2025)。
從賬面上看,米萊簡直是神:
阿根廷居然實現了財政盈余!這是十幾年來頭一回,政府居然存下錢了!
月度通脹率從25%暴跌到了個位數。
但從生活上看,這是地獄:
因為取消補貼,公交車費、電費翻了幾倍。
貧困率在2024年初一度飆升至57%。
老百姓在“餓死”和“被通脹吃掉”之間,被迫選擇了先餓一會兒。
米萊在進行一場 史詩級的豪賭 。他賭的是阿根廷人的忍耐力,賭的是把國家徹底拆解重組之前,社會不會先發生暴亂。
他就像一個正在給病人做開胸手術的狂醫,麻藥不夠了,他一邊鋸骨頭,一邊對病人喊:“堅持住!這一刀下去,腫瘤就沒了!”
病人痛得死去活來,但看著那顆腫瘤,又不敢動彈。
米萊的電鋸改革豪賭,請看舊文:
5
地緣政治的冷峻一瞥
如果我們把視線拉高,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看向全球棋局,你會發現阿根廷的悲劇更深一層的邏輯。
阿根廷,是“美元潮汐”最完美的獵物。
每一輪美聯儲降息,熱錢就涌入阿根廷炒作資產;每一輪美聯儲加息,熱錢就撤退,留下一地雞毛。阿根廷脆弱的金融體系,就像一個四處漏風的篩子,根本無力抵抗華爾街的收割。
米萊想出的終極解藥是 “美元化” ——既然防不住你,我就變成你。
但這又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如果一個國家連貨幣發行權都放棄了,它還算一個主權國家嗎?豈不是徹底淪為了美國的經濟殖民地?
而且,阿根廷手里還握著兩張大牌:糧食和鋰礦。
糧食關乎全球吃飯問題。鋰礦關乎中美新能源汽車的爭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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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鋰礦
美國想要阿根廷站隊,東大是阿根廷最大的農產品買家之一。米萊在競選時狂噴東大,上臺后卻不得不面對現實—— 你可以不亦樂乎地搞意識形態,但你不能不讓農民賣大豆。
這就是小國的悲哀。哪怕你曾經闊過,一旦失去了工業化的入場券,就只能在大國的夾縫中,做一個隨波逐流的浮萍。
6
結語:眼淚早已流干
1970年代,阿根廷有一首著名的歌叫《阿根廷,別為我哭泣》(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這首歌一唱就是半個世紀,阿根廷人哭得眼睛都腫了。
阿根廷的故事,不是什么“資源詛咒”那么簡單。它是一個關于 共識破裂 的恐怖故事。
在這個國家,精英想做歐洲人,窮人想做那個時代的被寵壞的孩子,政客想做上帝。 唯獨沒有人愿意做一個腳踏實地的阿根廷人。
他們擁有肥沃的土地,卻種不出工業的種子;他們擁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國民,卻把最聰明的大腦逼到了海外。
米萊的電鋸,或許能砍斷財政赤字的毒瘤,但能不能砍斷這延續百年的 “巨嬰心態” ?
這才是阿根廷迷局的終極懸念。
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阿根廷是一面最好的鏡子。它用一百年的血淚告訴我們一個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道理:
不管家里有沒有礦,唯有完整的工業體系、獨立的金融主權和腳踏實地的奮斗,才是一個國家最硬的護城河。
其他的,皆是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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