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紅色信封很薄,捏在指尖,幾乎感覺不到分量。
許德遞過來時,臉上沒什么表情,甚至沒多看我一眼。他說:“楊姐,辛苦了,一點心意。” 話和他的人一樣,干巴巴的,沒什么溫度。
一萬塊錢。十二年。
我捏著它,指尖發涼,心里頭那點最后的不舍和期盼,也跟著一點點涼透了。坐上回鄉的大巴車,窗外熟悉的城市風景往后飛跑,像扯斷的膠片。
我想起小雅哭腫的眼睛,想起許德站在門廊陰影里沉默的樣子,想起這四千多個日夜。委屈和心寒,像車窗外漫起的暮色,無聲無息地淹沒上來。
直到某個瞬間,一句幾乎被淹沒的話,突然撞進腦海。是臨出門時,許德用力按了按我的背包,聲音壓得很低,低到我當時心亂如麻,根本沒聽清。
“側兜……”
對,他說的是:“側兜……路上再看。”
我的心,毫無征兆地,猛地一顫。
![]()
01
清晨六點半,廚房的米粥咕嘟咕嘟冒著泡,米香混合著屜籠里奶黃包的甜香,暖暖地彌漫開。
我系著那條洗得發白、印有小鴨子圖案的圍裙,輕輕推開兒童房的門。
小雅已經自己坐起來了,正揉著眼睛,頭發亂蓬蓬地翹著。看見我,她下意識地張開手臂,含混地叫了一聲:“楊媽媽,抱。”
我心頭一酸,快步走過去,像她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摟住她單薄的肩膀,輕輕拍著。“我們小雅是大姑娘啦,馬上就是初中生了。”我的聲音有點啞。
“才不要長大。”她把臉埋在我肩窩,悶悶地說。
哄著她洗漱、換好校服,坐到餐桌前時,她已經恢復了慣常的活潑,嘰嘰喳喳說著學校里的趣事,抱怨數學題太難。
我看著她因為咀嚼而鼓起的臉頰,十二年的光陰,就在這一粥一飯、一言一笑里,潺潺流走了。
我還能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踏進這個家門的情景。
那時的小雅,還是個襁褓里瘦瘦小小的嬰兒,因為早產,哭聲都像小貓一樣細弱。
她的母親葉莓,那個美麗溫柔卻蒼白虛弱的女人,靠在床頭,眼里含著淚,把那只嫩得像豆腐的小手,輕輕放進我粗糙的掌心里。
“楊姐,孩子……就拜托您了。”她的聲音很輕,卻沉沉地壓在我心上。
“您放心。”我只會笨拙地重復這三個字,用力點頭。
葉莓是在小雅三歲那年春天走的。
肺癌。
從確診到離開,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那段時間,許德像一下子被抽掉了脊梁,公司醫院兩頭跑,眼窩深陷,胡子拉碴。
小雅夜里總哭,要找媽媽,我就整夜整夜抱著她在客廳里走,哼著不成調的鄉下歌謠,看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泛白。
許德處理完喪事,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兩天。
出來后,他對我說:“楊姐,這個家,以后更離不開你了。小雅……就當是您的孩子。”他說這話時,眼圈是紅的,但語氣很硬,像在下一個不容置疑的決心。
從那天起,我不僅是保姆,更像是這個殘缺家庭的粘合劑。
小雅的家長會是我去,作業是我輔導,第一次換牙的驚慌,第一次得獎狀的興奮,無數個夜晚的陪伴閱讀,清晨扎頭發的笨拙嘗試……她的成長軌跡,密密麻麻,全是我參與的印記。
而許德,越來越忙,回家越來越晚,話也越來越少。
他給小雅的物質從不吝嗇,但擁抱和陪伴,卻成了稀缺品。
小雅漸漸習慣了父親的沉默,也習慣了我的無處不在。
她叫我“楊媽媽”,叫得越來越順口,越來越親昵。
有時候,看著許德深夜歸來的疲憊背影,我會想起葉莓。如果她還在,這個家該有多溫暖。可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楊媽媽,你想什么呢?粥要涼啦!”小雅用勺子敲敲碗邊,把我從回憶里拉回來。
“沒什么,快吃,要遲到了。”我笑著給她夾了一個奶黃包。
送她到校門口,看著她背著大大的書包,一步三回頭地跟我揮手,最終匯入穿校服的人流里,我才慢慢轉身往回走。
回到那個復式公寓,陽光正好灑滿客廳。
我拿起雞毛撣子,開始像過去的每一天那樣,輕輕拂過家具。
目光掃過電視柜上那張全家福,葉莓笑靨如花,許德年輕明朗,小雅還是個被抱在懷里的小不點。
照片邊緣,因為時常擦拭,已經有些微微泛白。
手指撫過光潔的實木樓梯扶手,我一級一級慢慢往上走。
二樓是小雅的天地,走廊墻上貼滿了她的畫,從歪歪扭扭的太陽房子,到后來有了透視感的風景。
我一張張看過去,仿佛能聽見她舉著畫奔向我時的歡叫:“楊媽媽,看!我畫的!”
主臥的門緊閉著,那是許德的房間。
我很少進去,除了定期打掃。
他總把一切收拾得一絲不茍,像個樣板間,缺乏人氣。
倒是小雅的房間,總是生機勃勃,卻也總是需要我跟在后面收拾。
我推開小雅虛掩的房門。
被子胡亂卷著,一只毛絨兔子掉在地毯上,書桌上攤著未合上的練習冊。
我走過去,輕輕拾起兔子,拍掉并不存在的灰塵,把它端正地放在枕頭邊。
然后,開始整理書桌。
鉛筆頭需要削了,橡皮又不知道滾到了哪個角落,課本角卷了起來。
我一點點弄好,動作慢得有些刻意。
因為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
明天,后天,大后天……這個房間將不再需要我來整理。
會有新的保姆,或者,許德會學著親自來做這些?
心口那里,像被什么東西硌著,不痛,卻沉甸甸地,讓人呼吸不暢。
十二年。我把一個女人生命中最有力量、最綿長的十二年,毫無保留地鋪陳在這個家里。如今抽身離開,竟像要從自己血肉里剝離出一部分,空落落的疼。
樓下傳來密碼鎖開啟的“滴滴”聲。我手一頓,這么早,他回來了?
02
腳步聲在樓下響起,有些遲緩,不像平時那種匆匆的節奏。我放下手里的東西,走出小雅的房間,站在二樓欄桿邊往下望。
許德正脫下西裝外套,隨手搭在沙發扶手上。
他背對著我,松了松領帶,背影在午后過分明亮的客廳光線里,顯出幾分陌生的孤峭。
才四十五歲,鬢角卻已有了清晰的白發,肩背也不似年輕時那么挺拔了。
“先生,今天回來這么早?”我走下樓梯,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常。
他轉過身,臉上帶著濃重的倦意,眼白里有幾縷紅血絲。
“嗯,公司沒什么事。”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快移開,落在虛空處,“楊姐,你來書房一下,有點事。”
我的心輕輕往下一沉。該來的,總要來。
書房還是老樣子,整面墻的書柜,大部分書都嶄新,像是裝飾。
寬大的紅木書桌上除了電腦,空無一物。
他示意我坐下,自己卻走到窗邊,背對著我,沉默地看著窗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書房里安靜得能聽到墻上石英鐘指針走動的細微聲響。我局促地坐在硬實的客椅上,雙手交握著放在膝頭,指尖微微發涼。
他終于轉過身,走到書桌后坐下,卻沒有看我,而是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紅色的長方形信封。
很普通的紅包樣式,上面印著金色的“福”字。
他捏著那信封,指節有些用力。
“楊姐,”他開口,聲音有些干澀,“這十二年,辛苦你了。”
他把那個薄薄的紅包,從桌面上推過來,滑到我面前停下。“這是給你的辛苦費,還有……紅包。一點心意。”
我低頭看著那個紅包。
它真的很薄,薄到能隱約看見里面淺粉色的鈔票輪廓。
按照厚度估算,大概是一萬塊。
十二年的光陰,四千多個日夜,最后凝結成手里這輕飄飄的一疊紙。
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咽不下,吐不出。
我想說點什么,比如“不辛苦,應該的”,或者“小雅很乖”,但嘴唇動了動,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最終,我只是伸出手,拿起了那個紅包。
紙質光滑微涼。
“小雅……以后就麻煩您多費心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有些奇怪,“她晚上睡覺喜歡踢被子,肩頸那里一定要蓋好。早上喝牛奶不能太急,容易嗆著。她對芒果過敏,一點都不能沾……”
“我知道。”許德打斷我,語氣依然是那種刻板的平淡,“這些我都記下了。”
又是沉默。
書房里的空氣仿佛凝滯了,沉重地壓在我們之間。
我們之間,除了小雅,似乎從來就沒有過別的話題。
葉莓剛走那幾年,他偶爾還會問問家里的開銷,說說小雅的情況。
后來,就只剩下每月固定時間出現在我手機上的轉賬通知,和深夜歸來時玄關那盞為我留著的燈。
那盞燈,今晚不會再亮了吧。
“車票買好了?”他問。
“買好了,明天下午三點。”
“嗯。”他點了點頭,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卻又像穿透我,看向更遠的地方,“明天早上,我送小雅上學。你……收拾好東西,下午我讓司機送你去車站。”
“不用麻煩司機了,我坐地鐵很方便。”
“還是送送吧。”他堅持,但語氣里沒有多少溫度,更像是一種程式化的安排。
“好。”我低下頭,攥緊了手里的紅包。那堅硬的紙幣邊緣硌著掌心,微微的疼。
“那……沒什么事,我先出去了。”我站起身,覺得腿有些僵硬。
“楊姐。”他在我轉身時叫住我。
我停住腳步,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期盼。
他頓了頓,說:“路上小心。”
“……謝謝先生。”
走出書房,輕輕帶上門。
那厚重的實木門扉隔絕了內外,也仿佛隔絕了我和這個家最后一絲形式上的聯系。
我背靠著冰涼的墻壁,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回屬于我的那個小房間。
房間不大,但整潔。
我的行李很簡單,一個用了多年的深藍色大背包,一個略顯陳舊的行李箱,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床上放著幾件常穿的衣服,桌上擺著我和小雅去年在公園的合影,她摟著我的脖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我把那個紅色信封,塞進了背包最外面的夾層。拉上拉鏈時,金屬齒扣發出清脆的“刺啦”一聲,像某種終結的宣告。
晚上,我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都是小雅和許德愛吃的。
糖醋排骨,清蒸鱸魚,蒜蓉西蘭花,蓮藕湯。
小雅吃得特別香,一邊吃一邊說:“楊媽媽,你走了我肯定會瘦的!”
許德吃得很少,筷子夾起幾粒米飯,慢慢送進嘴里,咀嚼得很慢,很少夾菜。飯桌上只有小雅清脆的說話聲,我和許德都異常沉默。
“爸爸,楊媽媽明天真的要走嗎?”小雅忽然放下筷子,眼圈毫無征兆地紅了。
許德拿著筷子的手僵了一下,“嗯”了一聲。
“能不能不讓楊媽媽走?我不用新保姆,我以后自己收拾房間,自己定鬧鐘起床!”小雅的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聲音里帶了哭腔。
“別胡說。”許德的聲音嚴厲了些,“楊媽媽家里有事,必須回去。你要懂事。”
“我不懂事!我就不懂事!”小雅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響聲,她哭著跑上了樓,砰地關上了房門。
飯廳里一片死寂。湯碗里氤氳的熱氣漸漸散盡。我站起來,想上樓去看看,許德卻說:“讓她自己待會兒。”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許德也站起身,走到客廳,拿起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燃。
他很少在家里抽煙,至少很少當著我和小雅的面。
昏黃的燈光下,青灰色的煙霧緩緩升騰,模糊了他沒什么表情的臉。
“上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他對著窗外,淡淡地說。
我默默收拾了碗筷,廚房里嘩嘩的水聲,是我在這個家最后的忙碌。
一切收拾停當,我關了燈,走上二樓。
在小雅的房門外站了很久,聽到里面傳來壓抑的、小動物般的抽泣聲。
我的手舉起又放下,最終還是沒有敲門。
回到自己房間,我坐在床沿,看著這個住了十二年的小小空間。
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卻無一盞與我有關。
明天,就要回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鄉下,那里有老屋,有田地,有需要照顧的兄長,卻沒有我的小雅。
這一夜,注定無眠。半夢半醒間,總是聽到小雅嬰兒時的啼哭,看到她蹣跚學步撲向我的樣子,還有葉莓臨終前那雙不舍的、盈滿淚水的眼睛。
![]()
03
天剛蒙蒙亮,我就起來了。
廚房里最后一次響起鍋碗瓢盆的協奏。
熬上小米粥,蒸上雞蛋羹,拌了小雅喜歡的涼拌黃瓜絲。
動作放得很慢,似乎這樣就能把時間拉長一點。
小雅的眼睛腫得像桃子,沉默地吃著早飯,不再看我。
我知道她在賭氣,也在害怕。
許德也下來了,穿著襯衫西褲,像是要直接去公司。
他坐在主位,安靜地喝粥,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
七點半,該出發了。小雅背起書包,低著頭往門口走。我跟在她后面,手里拎著她中午要喝的水壺和一小盒切好的水果——習慣了,順手就準備了。
許德也走到玄關,換上了皮鞋。他看了我一眼,說:“我送她去,你……不用去了。”
小雅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爸爸,又看向我,眼淚瞬間又涌了上來。“我要楊媽媽送!”
“聽話。”許德的語氣不容置疑。他接過我手里的水壺和水果盒,手指無意間碰到我的,冰涼。
小雅倔強地站著不動,眼淚無聲地流。
我蹲下身,和她平視,用力擠出一個笑容,輕輕擦掉她的眼淚。
“小雅最勇敢了,是不是?去上學吧,好好聽課。”我的聲音抖得厲害。
“楊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她抓住我的袖子,指甲掐進我的皮膚里,生疼。
我哽住了,回答不上來。許德拉開了門,樓道里的風灌進來,吹得我一個激靈。“走了。”他牽起小雅的手。
小雅被他拉著,一步一回頭,眼睛死死盯著我,滿是哀求和絕望。
我扶著門框,指甲摳進了木頭的紋理里,才勉強撐住自己沒有追出去。
我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她面前哭。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
我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玄關的地磚很涼,涼意透過單薄的褲子,一直鉆進骨頭縫里。
屋子里真靜啊,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遲緩而沉重的跳動聲,咚,咚,咚,像敲著悶鼓。
不知道坐了多久,腿都麻了。
我撐著站起來,開始最后一遍巡視這個家。
客廳,餐廳,廚房,陽臺……每一處都留著生活的痕跡,我的痕跡。
陽臺上的綠蘿是我養的,爬了半面墻;冰箱貼是我和小雅一起逛超市時買的卡通圖案;遙控器總是放在茶幾左手第二個抽屜里,因為許德習慣坐在左邊沙發……
我走上二樓,再次推開小雅的房門。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哭泣的氣息。
我撫平床單上最后一道褶皺,把窗臺上一小盆多肉植物轉了轉方向,讓它能更好地曬到太陽。
書桌上,我留下了一張字條,壓在她的鉛筆盒下面。
寫了很多話,又覺得都不夠,最后只寫了簡單的幾句:“小雅,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聽爸爸的話。楊媽媽永遠愛你。”
我的房間已經徹底清空,恢復了它最初客房的模樣,整潔,空洞。
我背起那個深藍色的背包,拉起行李箱的拉桿,輪子在地板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響,在這個過分安靜的家里顯得格外刺耳。
再次走到玄關,我回頭看了一眼。
陽光穿過客廳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塵埃在光柱里飛舞。
這個我經營了十二年、稱之為“家”的地方,此刻在陽光下,美麗,祥和,卻不再與我有關。
我打開門,走了出去,輕輕帶上。密碼鎖咔嗒一聲鎖上的聲音,清晰而決絕。
下午三點,許德安排的司機準時到了樓下。是個面生的年輕人,客氣地幫我放好行李。許德沒有出現。也好,免得尷尬。
車子平穩地駛向長途汽車站。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熟悉的商場,小雅的學校,常去的菜市場……它們漸漸縮小,最終消失在視野里。
城市的高樓大廈也逐漸被低矮的樓房、開闊的田野所取代。
到了車站,司機幫我把行李拿下來,說了句“一路順風”便離開了。我拖著箱子,背著沉重的背包,擠在嘈雜的人群里,取票,安檢,找到對應的檢票口。
候車大廳里氣味混雜,孩子的哭鬧,大人的交談,廣播里不斷播放的班次信息,一切嗡嗡地響著,我卻覺得離自己很遠。
手里捏著那張小小的車票,目的地是我出生的縣城。
回去了,那里才是我的歸宿。
04
大巴車啟動,緩緩駛出車站,匯入城市的車流,然后駛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象變得單調起來,灰白色的路面,綠色的隔離欄,遠處連綿的丘陵和田野。
車廂里開著空調,有點涼。我靠窗坐著,把背包抱在懷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背包粗糙的布料,然后,觸到了那個夾層。薄薄的,硬硬的。那個紅色信封。
我把它掏了出來,放在膝蓋上。陽光透過車窗照在上面,那個金色的“福”字有些反光,刺得眼睛發酸。
十二年。
剛到許家時,小雅早產體弱,我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著。
每隔兩小時喂一次奶,拍嗝,換尿布。
葉莓身體不好,奶水不足,我就學著沖調奶粉,試溫度,小心翼翼地喂。
小雅夜里驚醒哭鬧,我就抱著她在房間里來回走,哼著老家的催眠曲,直到她在我懷里重新睡熟。
葉莓去世后,許德消沉了很久。
我既要照顧懵懂的小雅,又要留心這個驟然失去女主人的家。
我記得有一次,許德醉酒回來,吐得一塌糊涂。
我清理干凈,給他煮了醒酒湯。
他抓著我的手,含糊地喊葉莓的名字,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那樣崩潰失態。
第二天,他恢復如常,甚至更加沉默,仿佛昨夜那個脆弱的人從未存在過。
小雅上幼兒園,第一次離開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躲在幼兒園圍墻外,聽著她的哭聲,自己也淚流滿面。
下午去接她,她像小鳥一樣撲進我懷里,那份依賴和信任,讓我覺得一切辛苦都值了。
后來她上小學,家長會、興趣班、周末出游……幾乎都是我陪著。
許德太忙了,他的時間仿佛都用在了工作和那間沉默的書房里。
小雅畫了好看的畫,第一個想給我看;考試得了滿分,第一個想告訴我;在學校受了委屈,也是撲進我懷里尋求安慰。
她生命里太多重要的時刻,站在她身邊的,都是“楊媽媽”。
而我和許德之間,始終隔著一層無形的、禮貌而疏離的屏障。
我們交流的內容僅限于小雅和家務。
他每月按時給我工資,從不拖欠,逢年過節也會有額外的紅包,但除了“謝謝”,我們之間沒有更多的話。
我曾以為,時間久了,總會有一些類似家人的溫情。
尤其是葉莓剛走那幾年,我們三個人,像是一個臨時組建的、彼此取暖的小團體。
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許德變了。
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不歸。
回來時身上偶爾帶著陌生的香水味。
他看向我的眼神,也越來越復雜,有時是審視,有時是欲言又止的煩躁。
我們之間那點微弱的默契,似乎也隨著小雅的長大,慢慢消失了。
他開始更頻繁地指出我哪里做得“不夠好”,比如菜咸了,地板不夠亮,給小雅買的衣服款式太土。
雖然語氣不算嚴厲,但那挑剔本身,就足以讓我感到不安和卑微。
我隱約聽到過他和親戚打電話,提到“總不能一輩子靠保姆”、“孩子大了需要更專業的引導”之類的話。
我的心一點點涼下去,知道分別大概是遲早的事。
只是沒想到,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在我以為我們之間至少存有一份“情誼”的時候,以一萬塊錢,輕輕畫上了句號。
也許,在他眼里,我始終只是個保姆,一個高級一點的、用錢就能買斷十二年時光的雇工。
那些深夜的等候,病中的照料,成長的陪伴,在金錢結算面前,都顯得那么廉價和可笑。
鼻子猛地一酸,我趕緊仰起頭,用力眨眼睛,想把那股熱意逼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這里哭。車廂里這么多人,哭起來多難看。
我把紅包緊緊攥在手心,攥得那紙張都起了皺。然后,像是要擺脫什么燙手的東西一樣,飛快地把它塞回了背包夾層,拉上拉鏈。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山只剩下黛青色的剪影。
大巴車在暮色中平穩行駛,像一艘航行在灰色海洋上的孤舟。
離家越來越近了,離我過去的十二年,也越來越遠了。
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小雅哭腫的眼睛,一會兒是許德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一會兒又是兄長在電話里唉聲嘆氣說老屋漏雨、腿腳不便的聲音。
未來像車窗外濃重的夜色,模糊不清,讓人心生怯意。
我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大巴車微微的顛簸,像搖籃,卻晃不出半點安寧。
![]()
05
車窗外,路燈開始一盞盞亮起,連成一條昏黃的光帶,飛快地向后流淌。
偶爾經過一些小鎮,能看到零星的燈火和模糊的招牌。
離家越近,心里的那份空洞感卻越發清晰,像被挖走了一大塊,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我換了個姿勢,把背包從懷里挪到旁邊的空座位上。
深藍色的帆布面,邊角已經磨得發白,露出細細的纖維。
這個背包跟著我很多年了,從鄉下背到城里,又從現在,背回鄉下。
它很能裝,也很結實,側邊有好幾個小兜,用來放水杯、紙巾、零錢之類的小東西。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些側兜。忽然,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細節,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
是今天中午,我最后檢查完房間,背起這個背包,拉起行李箱,正要擰開門把手出去的時候。
許德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玄關。他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或者從樓上下來,身上還是那件襯衫,領口松著。他就站在離我一米多遠的地方,看著我。
我以為他至少會說句“保重”或者“再見”。
但他沒有。
他只是往前走了兩步,很突然地,伸出手,不是握手,也不是拍肩,而是用力地、實實在在地,按在了我背著的這個背包的側面。
他的手掌很大,力氣也不小,按得背包側面明顯凹陷下去一塊,我的身體也跟著微微一晃。
然后,他靠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低到我當時心神恍惚,只捕捉到幾個模糊的音節。他的氣息噴在我的耳畔,帶著一種……我說不清的急促,或者緊張?
對,他說的就是這兩個字。
后面好像還有半句,像是“……路上再看”,又像是“……別忘了”。
當時小雅哭別的場景還在我腦子里打轉,心里堵得滿滿的酸楚和離別的倉皇,他那句含糊的低語,就像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微微響了一下,就被更大的情緒波瀾吞沒了,根本沒往心里去。
此刻,在這搖晃的、昏暗的車廂里,那句話卻異常清晰地回響起來。
側兜?
他用力按的,好像是背包側面偏下方的位置,那個最小的、平時幾乎用不上的拉鏈兜。
我通常在里面放什么呢?好像放過幾枚備用的硬幣,或者是一小包創可貼?最近收拾行李,那個小兜里應該是空的。
他為什么要按那里?為什么要特意低聲提醒?
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難道他在里面放了東西?可是,紅包他不是已經當面給我了嗎?那樣一個薄薄的信封,何必多此一舉?
心跳,毫無緣由地開始加快。咚咚,咚咚,在胸腔里撞得有些發慌。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個側兜。很小,黑色的拉鏈頭半掩著,看起來平平無奇。
會不會是我想多了?他也許只是無意識的動作,或者想幫我調整一下背包帶?那句話,也許只是我悲傷過度產生的幻聽?
可是,他當時的眼神……我努力回想。
他按完背包,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很復雜,似乎有千言萬語,但最終都湮滅在他慣常的沉默里。
然后,他很快后退了一步,轉身就朝書房走去,沒再回頭。
那不是平常的許德。他向來直接,甚至有些刻板。如果有東西要給我,一定會像給紅包那樣,當面遞過來,不會搞這種“暗度陳倉”的把戲。
除非……那東西,他不想,或者不能,當面給我。
是什么東西,需要這樣隱秘地交付?
我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手指蜷縮著,指尖有些發麻。車廂里其他乘客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看手機屏幕,光影在他們臉上明滅。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異樣。
去看看吧。一個聲音在腦子里說。也許什么都沒有,只是你自己不甘心,在胡思亂想。
但另一個更強烈的聲音在催促:看看,就看看!萬一呢?
萬一什么?我也不敢細想。只是那股強烈的好奇,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讓我坐立難安。
我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慢慢探向背包側邊那個不起眼的黑色小拉鏈。
06
手指碰到冰涼的金屬拉鏈頭時,我像被燙到似的,倏地縮了回來。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我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旁邊的乘客歪著頭睡著了,后座的人正戴著耳機看視頻,沒人注意我。
我在干什么?像個賊一樣。也許里面真的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包用剩的紙巾,或者一枚不知何時滾進去的紐扣。我這樣鄭重其事、緊張兮兮,未免太可笑了。
可是,許德那個用力的按壓,那句低沉含糊的叮囑,像刻在了腦子里,反復回放。這不是他的作風。他一定有什么用意。
深吸一口氣,再次伸出手。這次,我沒有猶豫,捏住那個小小的拉鏈頭,輕輕向下一拉。
拉鏈順滑地開了。口袋很小,很窄,開口只有巴掌大。里面黑黢黢的,看不清。我屏住呼吸,將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了進去。
指尖首先觸到的,不是預想中零碎雜物的柔軟或堅硬,而是一種平滑的、略帶韌性的紙質觸感。很大,很硬,方方正正的,幾乎塞滿了整個小兜。
我的心猛地一提。
用力,小心地,用指尖夾住那東西的邊緣,慢慢地把它從狹窄的開口里抽了出來。
是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很厚實,質地挺括,沒有任何標記或字樣,封口處用白色的棉線纏繞著,系了一個簡單的活結。
袋子鼓鼓囊囊的,里面顯然裝著不止一樣東西。
我捧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文件袋,愣住了。
它有點分量,壓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許德什么時候放進去的?是早上我收拾背包時?還是中午臨出門前,他按那一下的時候?
難怪他要用那么大的力氣按,是怕我沒發現這個鼓起的小兜?難怪他要那樣低聲叮囑,是怕被旁人,甚至是被可能還沒走遠的小雅聽見?
這里面,到底是什么?
解開棉線活結的過程,我的手指一直在抖,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打開封口,我將里面的東西輕輕倒在并攏的膝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