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材料不全。”男人頭也不抬,指甲蓋在紙上敲得梆梆響。
“同志,你看這個行不行?”女人從貼身的衣兜里,摸出個油紙包,小心地攤開,露出一角泛黃的紙。
那紙薄得像蟬翼,仿佛一口氣就能吹跑了。
男人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本想揮手打開,可目光觸及紙上的字,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椅子上。
空氣凝固了,只剩下他越來越粗的喘氣聲。
他死死盯著那張小字條,嘴唇開始發白,然后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1979年的春天,是從火車輪子底下碾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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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瑾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站在省城火車站的出站口,人是懵的。
十年了,她以為自己忘了這個地方,可站臺頂棚那股子老舊的煤煙味兒一鉆進鼻子,所有東西都活了過來。
空氣是濕的,冷的,帶著一股子蠢蠢欲動的味道。
人們的臉上有一種解凍后的生機。
穿著“的確良”襯衫的青年,頭發燙得像鳥窩,咯咯笑著從她身邊擦過去,留下一串香皂味兒。他們和她,像是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人。
陳瑾低頭看了看自己。灰撲撲的棉襖,袖口磨得發亮,褲腿上還濺著沒干的泥點子。
懷里抱著四歲的女兒安安,孩子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嘴巴砸吧著。這孩子是她在陜北的窯洞里生的,見過的最大場面就是公社開大會。
她把女兒往上顛了顛,勒緊了帆布包的帶子。
包里裝著她的全部家當:兩件換洗衣服,一小袋小米,還有一沓用手帕包得整整齊齊的紙。那是她的命,也是安安的命。
戶口。
這兩個字像烙鐵一樣,在她心里燙了十年。
沒有它,她就不是城里人,安安就上不了這里的幼兒園,進不了小學。她吃的苦,不能再讓女兒吃一遍。
她隨著人流往外走,步子邁得很小。
高大的建筑,寬闊的馬路,還有街上跑的、肚子里“嗡嗡”響的鐵殼子“伏爾加”,都讓她眼暈。十年,城市長高了,也變快了,快得讓她有點跟不上。
她問了好幾個人,才摸到去市派出所的公交車站。
車上擠得像罐頭,售票員扯著嗓子喊,陳瑾把女兒緊緊護在胸前,生怕被人流擠散了。安安被吵醒了,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又膽怯地看著窗外的一切。
“媽,那樓好高。”安安的小手指著一棟水泥樓房。
陳瑾嗯了一聲,把女兒的頭按在自己懷里。“睡吧,到了媽叫你。”她不想讓女兒看太多,怕她會問,我們以后就住在這里嗎?她答不上來。
市派出所戶籍科的門臉不大,進去卻別有洞天。
一個狹長的走廊,兩邊是辦公室。
盡頭那個掛著“戶籍辦理”牌子的房間,門口排著長隊。空氣里混雜著墨水、舊紙張和人身上散發出的各種味道,聞著讓人心煩。
墻上貼著紅紙黑字的標語,“為人民服務”。
可窗口后面坐著的那個中年男人,臉上卻看不出半點服務的熱情。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制服,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看材料的時候頭都不抬,只用手里的鋼筆在上面劃來劃去。
隊伍挪得很慢,像生了銹的鏈條。
前面一個大嬸因為一張證明的公章蓋得不清楚,被他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大嬸一邊走一邊抹眼淚,嘴里小聲嘟囔著什么。
陳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那沓紙,手心有點冒汗。
輪到她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那個男人,也就是戶籍科主任錢宏偉,正端著一個巨大的搪瓷缸子喝水,茶葉末子沾在嘴邊。他看到陳瑾,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一下。
“辦什么?”他問,聲音嘶啞,像是被砂紙磨過。
“同志,我想……我想恢復戶口。”陳瑾把女兒放在地上,讓她靠著自己的腿,然后小心翼翼地從帆布包里掏出那個手帕包,一層層打開。
公社開的返城證明。
貧下中農鑒定,上面寫著“該同志在鄉十年,表現良好”。
女兒的出生證明,是公社衛生所的赤腳醫生用復寫紙寫的。
她把一沓紙整整齊齊地推到窗口下面。
錢宏偉放下茶缸,拿起那沓紙,用一種快得讓人眼花的熟練動作翻看著。他的手指在紙上飛快地掠過,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陳瑾緊張地盯著他的臉,不敢喘大氣。安安拽著她的褲腿,小聲說:“媽,我餓。”
陳瑾沒作聲,只是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背。
錢宏偉的動作停了。他從那沓紙里抽出一張,用鋼筆的末端在上面“篤篤”地敲了兩下。
“材料不全。”他說,眼皮都沒抬一下。
陳瑾的心猛地一沉。“同志,哪里……哪里不全?”
“喏,這個。”錢宏偉把筆尖點在紙上,“紅頭文件上寫得清清楚楚,知青返城落戶,必須提供本人原始戶籍遷出地派出所的存根復印件。你的呢?沒有。”
“有……有這個情況說明。”
陳瑾急忙從下面翻出一張紙,遞過去,“同志,你看。我下鄉那個地方,前些年公社倉庫失過一次大火,很多舊檔案都燒沒了。我跑了好幾趟,這是公社和我們村大隊聯合開的證明,上面都蓋了章的。”
錢宏偉接過那張證明,只掃了一眼,就把它和別的材料扔在一起,推了回來。
“證明?證明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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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茶缸,又喝了一大口水,慢悠悠地說,“規定就是規定,白紙黑字寫著要存根復印件,就得是存根復印件。你這火燒的證明,我怎么給你入檔?檔案庫里是要有原始依據的。我給你辦了,上面來檢查,算誰的責任?”
他的語氣平淡,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
“可是……可是真的找不到了啊。”陳瑾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同志,我都問過了,燒得干干凈凈,一點都沒剩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這還有貧下中農的鑒定……”
“通融不了。”錢宏偉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大家都要通融,那還要規定干什么?全國那么多知青回城,都像你這樣材料不全,我們的工作還怎么做?自己想辦法去補,補齊了再來。下一個!”
他不再看陳瑾,直接沖著她身后排隊的人喊了一聲。
陳瑾僵在原地,手里攥著那沓被退回來的紙,紙的邊緣已經被她的汗浸濕了。她還想說什么,但看著錢宏偉那張冷得像鐵板一樣的臉,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身后的人已經不耐煩地推了她一下。“哎,我說你快點啊,辦不了就讓開!”
陳瑾像個木偶一樣,被人流推著,踉踉蹌蹌地退到一邊。她抱起女兒,安安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小嘴一撇,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哭聲在吵鬧的戶籍科里顯得那么刺耳。錢宏偉皺著眉,朝這邊看了一眼,眼神里全是嫌惡。
陳瑾慌忙捂住女兒的嘴,逃也似的走出了派出所。
三月的風,刮在臉上還是像刀子。
陳瑾抱著哭鬧不止的安安,坐在派出所門口的石階上。
帆布包倒在一邊,里面的東西散出來半截。她沒有去管,只是呆呆地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和自行車。
這個城市,用最直接、最冰冷的方式,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安安哭累了,抽抽搭搭地趴在她肩上。“媽……回家……我想回家……”
回家?回哪里去?
陜北那個窯洞嗎?那個冬天漏風、夏天漏雨,一到晚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她花了十年時間,才從那個“家”里爬出來。
回城里這個“家”嗎?她現在落腳的地方,是遠房表姨家。
臨來前通過信,表姨在信里說得客氣,來了才知道,表姨一家四口,擠在單位分的二十多平米的一居室里。
她和安安的到來,讓這個本就逼仄的空間更加擁擠。她們娘倆只能在客廳的沙發上將就。
表姨夫看她的眼神,已經帶了點不歡迎。表姨雖然沒明說,但話里話外都在打聽她的戶口辦得怎么樣了,工作什么時候能有著落。
她知道,那里不是她的家,只是一個臨時的避難所。
如果戶口辦不下來,她和安安就像兩片無根的浮萍,風一吹,就不知道要飄到哪里去。
她從包里摸出一個干硬的玉米餅子,掰了一小塊,塞到安安嘴里。“安安乖,吃點東西,不哭了。”
安安含著餅子,眼淚還在往下掉。
陳瑾看著女兒,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
她想過放棄,買張火車票,再回到那個她待了十年的黃土地。
可是一想到安安也要走上和她一樣的路,一輩子在土里刨食,她就覺得不甘心。
憑什么?
她也是這個城市里長大的,她的根也在這里。
就因為一場她無法控制的大火,燒掉了一張她見都沒見過的紙,她就回不來了?
她在石階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陽偏西,身上的寒氣浸透了棉襖。
她想了很多辦法。找人?她在城里舉目無親。送禮?她兜里只剩下十幾塊錢,是她賣掉隊里分的一頭豬換來的路費。
甚至,她動過一個瘋狂的念頭。
她在來省城的火車上,聽人說過,火車站附近有些“能人”,只要給錢,什么樣的證明都能“做”出來。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被她掐滅了。她沒錢,也沒那個膽子。萬一被查出來,就是罪上加罪,她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街道兩旁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橙黃色的光暈染開來,把這個城市照得溫暖又陌生。
陳瑾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重新背起那個沉重的帆布包,抱緊了懷里的女兒。
“安安,我們走。”
“去哪兒?”安安迷迷糊糊地問。
“去找個地方睡覺。明天,我們再來。”她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她不能倒下。為了安安,她得像一棵釘在石頭縫里的草,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陳瑾像一只沒頭的蒼蠅,在城市里亂撞。
她又去了幾趟派出所。
錢宏偉一看到她就頭疼,不等她開口,就把那套“規定就是規定”的話又說一遍,然后把她晾在一邊,去給別人辦事。
有一次,她實在沒辦法,在窗口堵著不走,帶著哭腔哀求。
錢宏偉被她纏得煩了,把筆往桌上重重一拍,吼道:“我說你這人怎么聽不懂話!你在這兒哭有什么用?哭能把燒掉的檔案哭出來嗎?別影響別人辦公事!”
他這一嗓子,把整個戶籍科的人都引過來了。大家看著她,指指點點,目光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看熱鬧。
陳瑾的臉“刷”的一下,紅到了耳根。她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臺中央,任人圍觀。她拉著安安,狼狽地跑了出去。
她還去了市里的信訪辦。
接待她的是個年輕的姑娘,態度倒是很好,拿個本子把她的情況記了下來,然后讓她回去等消息。
這一等,就沒了下文。
表姨家的氣氛越來越壓抑。
表姨夫已經不和她說話了,每天下班回來,看到她和安安,臉就拉得老長。表姨也開始唉聲嘆氣,當著她的面說,糧本上的糧食眼看就要吃完了,下個月怎么辦。
一天晚上,表姨夫喝了點酒,終于爆發了。
“我說陳瑾,你這戶口到底還辦不辦得下來?給個準話!”他把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菜湯濺得到處都是。“你總不能帶著孩子,一輩子賴在我們家吧?我們家這廟小,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表姨在一旁拉他,“你少說兩句!”
“我說錯了嗎?”表姨夫的嗓門更大了,“她來的時候怎么說的?住幾天就走。現在呢?快半個月了!戶口辦不下來,工作沒著落,天天在家里吃白飯!我們家也不富裕!”
安安被嚇得躲在陳瑾身后,哇哇大哭。
陳瑾的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她站起來,什么也沒說,拉著安安回到客廳,開始收拾東西。
表姨過來勸她,“瑾兒,你別往心里去,你表姨夫他喝多了……”
“表姨,我知道,給你們添麻煩了。”陳瑾把最后一件衣服塞進帆布包,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們今晚就走。”
“這么晚了,你帶著孩子能去哪兒啊?”
“去火車站。”
她真的帶著安安去了火車站。候車室里冰冷空曠,她找了個角落坐下,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安安已經不哭了,只是把臉埋在她胸口,小身體一抽一抽的。
陳瑾看著天花板上昏暗的燈光,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絕望。這座城市,好像鐵了心要把她趕出去。
難道真的要回陜北去嗎?
她不甘心。
夜深了,候車室里的人越來越少。她從帆布包的最底層,摸出一個用油紙層層包裹著的小方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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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紙已經泛黃發脆,邊角都磨損了。她一層一層地剝開,像在進行一個神圣的儀式。
里面是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字條。
這是十年前,她離開家,登上那列開往農村的綠皮火車時,病重在床的父親塞到她手里的。
她還記得父親當時的樣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睛卻亮得嚇人。
他拉著她的手,把這個小紙包塞進她的掌心,用盡全身力氣說:“瑾兒,聽著。這東西,不到萬不得已、走投無路的時候,千萬不要拿出來。但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它或許能救你。”
說完那番話沒多久,父親就去世了。
這十年,無論是在農村被批斗,還是生安安時難產,差點死在窯洞里,她都沒有想過要動用這個東西。
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后一點念想,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她覺得,只要她還能扛,就不能去碰它。
可現在,她好像真的走投無路了。
她看著懷里睡著了還蹙著眉頭的女兒,心像是被揉碎了。她自己的苦,她可以咽下去。但女兒的未來,她賭不起。
她慢慢地,慢慢地展開了那張字條。
字條是從一個普通的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紙張已經黃得厲害。上面只有兩行鋼筆字,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了。
陳瑾盯著那兩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重新把字條小心地折好,用油紙包起來,放回貼身的衣袋里,緊緊挨著自己的皮膚。
明天,她要做最后一次嘗試。
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第二天下午,陳瑾又一次站在了戶籍科的門口。
這一次,她沒有帶安安。她把孩子托付給火車站一個相熟的清潔工大嬸,給了大嬸兩個玉米餅子。
她走進戶籍科的時候,里面的人已經不多了。快到下班時間,錢宏偉正在慢條斯理地收拾桌子上的文件,準備下班。
他看到陳瑾,像是看到了什么晦氣的東西,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怎么又是你?”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火氣和厭煩,“我說同志,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我跟你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材料不齊,誰來都沒用!規定是死的,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陳瑾已經走到了窗口前。
她一句話也沒說。臉上沒有哀求,沒有眼淚,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她只是伸出手,從衣袋里掏出那個油紙包,當著錢宏偉的面,一層層打開。
然后,她將那張攤開的、泛黃的字條,輕輕地,推到了錢宏偉的面前。
動作很輕,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錢宏偉正要習慣性地把這“廢紙”拂開,嘴里還準備著一連串的斥責。可他的目光,無意中掃到了那張小紙條。
只是一眼。
他整個人就像是被通了電,瞬間僵住了。
他的表情發生了一種極為詭異的變化。先是輕蔑地一瞥,隨即是短暫的困惑,緊接著,那困惑變成了巨大的震驚,最后,那震驚又演變成一種近乎恐懼的敬畏。
辦公室里安靜極了。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看著窗口這邊。只聽得見墻上那臺老舊的電風扇,還在有氣無力地“吱呀、吱呀”轉著。
錢宏偉的眼睛死死地釘在那張字條上,仿佛上面寫著什么石破天驚的東西。他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拿起字條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
他把字條湊到眼前,幾乎要貼到鼻子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天光,反復確認著上面那兩行已經有些模糊的字跡,以及落款處那個小小的、幾乎快要看不清的私人印章。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
大概過了半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
突然,錢宏偉“嚯”地一下,從椅子上猛地站了起來!
他起身的動作太猛,力氣太大,屁股下的木頭椅子被他帶得向后翻倒,“哐當”一聲巨響,在寂靜的辦公室里炸開。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錢宏偉卻像完全沒聽見。他滿臉通紅,嘴唇哆嗦著,看著陳瑾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那眼神里再也沒有了不耐煩和厭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混雜著驚駭與諂媚的復雜情緒。
他繞出辦公桌,幾步沖到陳瑾面前,因為太過激動,差點被自己絆倒。他搓著手,結結巴巴,用一種近乎顫抖的、無比恭敬的語氣,對陳瑾說道:
“同……同志!您……您請坐!不,您別坐這兒!我……我我我……我親自送您去省委大院!”